林逐汐睜開眼睛，看見的就是繡着鳳尾竹葉的紫綃煙羅帳，她怔了怔才反應過來這是右相府裡自己的房間。
她怎麼會在這裡？
她揉了揉痠痛的脖子，撐着牀榻起身，身子卻微微無力，復又一晃。
帳間懸着一雙鏤空雕花薰香球，繚繞飄下安神的藥物淡香。
她怔怔地出神，迷糊的大腦裡散亂的記憶逐漸彙集，最後的記憶是自己在去鏡山書院的路上被人攔住去路，對方口口聲聲稱自己爲“小姐”，說要帶她回京，然後，連說話的機會都沒留給她，她只覺眼前一黑，再睜開眼就在這間房裡，想也知道被人打暈帶回來的，估計路上怕出意外還給自己用了迷藥。
回到右相府她有些厭煩，但也沒多害怕。從江南到樺月城有好些天的路程，他肯定已經得到她失蹤的消息，以他的手段，必然能找到她。說不定他現在已經追着她的下落回京了。有他在，她害怕什麼呢？
然而她心底總有淡淡的窒息般的不安泛上來，如烏雲遮蔽原有的晴朗。如果只是爲帶她回京，爲何打暈她還要下藥？這般嚴防死守的是爲什麼？他們想隱瞞誰？明明是光明正大的事，爲什麼非要偷偷摸摸？
她竭力安慰自己是想多了，但仍舊心神不寧，努力撐起虛軟乏力的身子下榻，還沒等她走到鏡子前，聽到動靜的丫鬟已推開門。
“小姐！”
驚喜的聲音飄忽如夢地傳入耳畔，林逐汐茫然回眸。
成雙和連枝看起來瘦了不少，想必她不在的這段時間裡日子不好過，兩人驚喜地看着她，成雙更是二話沒說地轉頭往外跑。“奴婢這就去通知老爺和夫人。”
林逐汐呆呆地看着她瞬間跑遠來不及阻止的身影，只好轉頭看向連枝，“她這麼激動做什麼？這段時間你們過得怎麼樣？”
她自己不顧一切地跑了，雖有自信保住兩個丫鬟的命，但未必能保住她們的地位，即使華夫人不爲難她們，但世人多跟紅踩白，沒有主子撐腰的下人的日子肯定不會好過。
連枝微笑着上來扶她，“宮中派人來問過好幾次，急着等小姐醒來好做準備……”
“等等！”林逐汐心裡一驚，急忙打斷她的話，“什麼準備？宮中來人要我做準備……”她心頭不祥之感陡增，一時連呼吸都開始顫抖。
連枝怔怔地看着她驟然蒼白的面容，沉默片刻，低聲道：“是準備讓您入宮爲後。”
“什麼！”林逐汐目瞪口呆，聲音瞬間變調。
入宮爲後？難道是蕭景暄回京，皇帝已經下旨傳位給他？應該是這樣吧！但爲什麼還是會覺得不安？
她白皙的手指緊緊地絞扭在一起，臉色變化不定，“那新帝……”
連枝目光復雜，欲言又止，猶豫道：“是……三殿下。”
蕭崇烈？！
林逐汐瞪大眼睛，第一反應不是連枝說錯了就是自己聽錯了！
“這不可能！”她呆立半晌，忍無可忍地尖叫出聲：“怎麼可能！”怎麼會是他！
怎麼會是他？皇帝臨時變卦？但他在蕭景暄身上已經傾注無數心血，怎麼會做這種傻事？難
道是……
想到那種森涼的可能，林逐汐的牙齒都在發抖，不斷髮出清脆的咯咯聲，聽得人心裡發瘮。
“連枝，你告訴我。”她臉色慘白如落雪的紙，緊緊抓住連枝的手指，力度大得似要將她的骨頭捏碎，她全身都在發抖，像在秋風中瑟瑟的枯葉，眼神卻出奇的清亮，亮得令人不敢直視。
“你告訴我，這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她腦子裡無數念頭如火山爆發，脹的她頭都痛了，她抿着脣，想痛哭想發瘋想怒斥想爆發，想任性地做任何她想做的事，但意識偏偏該死的清醒，清醒得她深刻認識到自己的處境。
其實不用連枝說，她也能從這出乎意料的結果上反推出過程，但她還是抱着那微乎其微的萬一的指望詢問。
連枝震驚地看着她狀若瘋狂的樣子，再也顧不得手上的疼痛，驚慌失措地扶着她搖搖欲墜的身子，連聲問：“小姐，小姐你怎麼了？”
“你告訴我！”林逐汐忍無可忍，厲聲斥喝。
連枝被她突然的嚴厲高嗓門嚇得一抖，白着臉戰戰兢兢地將目前的狀況大致說了一遍。
林逐汐失魂落魄地聽着，只覺瞬間從歡喜的天堂跌落失望的地獄，明明正值盛夏，她卻覺得身處寒冬，那種從骨髓裡漫出來的寒冷，凍得她頭腦一片空白。
怎麼會這樣？這本該是不可能發生的事！以蕭景暄和蕭湛的能力，蕭崇烈根本不可能成功的。
誰在從中作梗？
南疆人？
除了他們，她想不出誰有這樣的動機和能力，能做成這樣的事。
那他怎麼辦？她又怎麼辦？
她眼圈泛紅，煩躁而痛苦地揪緊頭髮，眼眸緊閉，睫毛劇烈顫抖，各種念頭如電掠過腦海，事情發展到這樣糟糕的地步，她又沒有扭轉乾坤的實力，但至少也要爲自己的命運掙扎。
“不行！不能這樣！”她放下手，睜開的眼睛裡目光凌厲而犀利，眼神透出帶着不顧一切的狠絕，推開連枝就往外跑，咬牙道：“我要去見父親！”
“小姐！”連枝嚇得不輕，連忙攔住她，“小姐您就算去見老爺也要換身衣服再去！”
林逐汐被她死死拖住動彈不得，低頭看見自己一身單衣，只好按捺住滿心的焦躁和惶恐坐回鏡前。
她梳洗換衣，沒到前院就聽到林欽和華夫人聯袂而來的消息。
看着收拾齊整的嫡女，林欽若無其事地遣退下人，神情溫和，笑容親切，好似她真的只是出去走了趟親戚回來，語氣柔善得更似要滴出水來：“回來就好，以後可不能再這樣任性了，你好好準備，聖旨應該很快就會下達我們家，往後切記三思而行，林家的將來和你是綁在一起的，你可千萬別犯傻。”
一番話說得綿裡藏針軟硬兼施，林逐汐聽在耳裡卻只覺無比刺耳，她深深吸氣，努力剋制住心頭滾滾燃燒的憤怒和怨恨，低垂的眼底卻亮起可怕的光，像野火，燎了秋葉遍地的荒原。她咬牙維持住平靜的口吻，一字一句正色道：“父親，長幼有序，六姐還沒嫁，我怎麼能先嫁人？同爲林家嫡女，她比我更適合入宮。”
“荒唐！”林欽恨恨一拍桌子，斥道：“你說的
什麼胡話！”
林逐湄到底不是正統嫡女，比不得林逐汐名正言順。何況這次女兒入宮要做的不是普通嬪妃，而是皇后！讓林逐湄去，萬一被認爲林家有意搪塞心意不誠引得宮中降罪怎麼辦？眼下林家前途一片光明，他可不想在這件事上犯錯誤，毀了好不容易纔贏來的大好基業。
“女兒說的是事實。”林逐汐擡起頭，毫不畏懼地迎上林欽暗含惱怒和警告的眼睛，心一橫，咬牙直截了當道：“我已經嫁人了！”
“啪！”華夫人剛拿起的青瓷茶杯應聲而碎，碎瓷渣四處亂飛，滾燙的茶水濺上精緻的繡鞋，污漬斑斑不堪入目，她卻沒空管弄髒的繡花鞋，甚至連腳背上滾燙的觸感也沒空管，震驚地擡起頭，難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素來聰明的女兒，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林欽霍然擡頭，瞪大眼睛惡狠狠地盯着面色蒼白卻堅定的女兒，一時竟有種天旋地轉的感覺，他擡手撐住桌面，死死地盯着林逐汐，努力剋制住心頭洶涌的惡氣，字字森冷得像磨尖的冰針：“你剛纔……說什麼？”
他臉上肌肉扭曲，鼻子外歪，嘴角下垂，眼睛斜斜地翻着，眼白卻泛着一圈圈淡紅血絲，還算俊逸的五官扯出驚心的歪斜弧度，總讓人感覺他下一刻就要中風，神情猙獰得像從地獄裡爬回人間的厲鬼，稍微膽小的人看到就要做噩夢。
林逐汐卻渾然不懼，傲然擡頭直視着他恨不得殺人的目光，心裡竟涌出報復的快感。她冷笑，帶着痛恨帶着煩躁帶着冷漠帶着快意，一字一句，清晰得像磨過千百遍地，緩慢道：“我說，我已經嫁人了！”
“啪！”臉上一陣劇痛，她捱了毫不意外的一巴掌。
嘴角溼熱，不用看也知道是血。下手還真是重呢！她被打得頭暈眼花，要不是早有心理準備，她恐怕都已經被這一巴掌打得跌倒在地了。
臉頰火辣辣的痛，她好笑自己在這時候竟還有心去想會不會毀容，也懶得管傷勢，反正比起目前的處境，一張臉什麼的完全無足輕重。
林欽看着她嘴角得意又嘲諷的笑容，氣血上涌，臉色通紅，恨不得上前再給她一巴掌甚至直接打死她算完。
他怎麼就生出這麼個不知廉恥自私自利的下賤東西！她可知道這毀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已經鋪到林家腳下的康莊大道！苦心孤詣賺來的大好局勢，很可能會因她這愚蠢的舉動全盤盡毀！
林欽站在那裡，全身顫抖地望着她，只覺得自己怕是八輩子無惡不作，才生到了這麼個討債的女兒，事情都到現在還死不悔改！
林家到底哪裡虧待了她，讓她懷恨在心，要這樣毀人前程？
林欽完全不知道該怎麼打罵她，這一瞬間就是殺了林逐汐，他都覺得出不了自己胸中悶着的那口氣。
心裡惱恨得直想殺人，但殘存的理智又清楚地告訴他不能殺，不然沒辦法向蕭崇烈交代。
他死死抓住椅子扶手，關節泛白，一字一句咬牙切齒道：“說，那個人是誰！”說到最後兩個字，聲音陡然拔高，完全是吼的。
林逐汐平靜地看着他，面容冷肅得宛若石膏像，看盡他眼底深藏的兇戾之意，她毫不退讓，淡淡答：
“七殿下，蕭景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