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景暄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
秦攸珩不答。自己吃了虧自己想辦法報復就是。巴巴地將自己的倒黴事告訴別人做什麼?求同情求憐憫求幫助?他還沒可憐到這種地步。
蕭景暄瞅着他奇特的神情,猜測道:“難不成你是被舅舅虐待了?捱打了?可也不至於弄成這樣吧?”
他神情憔悴而疲倦,臉色白得幾乎透明,雙脣也不見血色,眼瞼下更有深深青黛,就連眸子都似蒙了層薄薄的灰霧再也明亮閃爍不起來,整個人都由裡到外散發着一種蒼白和疲倦。
昔日的容顏絕世,如今也不比枯萎的落花好多少。
迎上蕭景暄關切的眼神和不達目的不罷休的表情,秦攸珩淡淡一笑,如風過無痕,神情沉靜似古井無波,這樣冷漠自持的態度,令蕭景暄心裡警鐘長鳴,他還沒開腔,秦攸珩漠然開口,沙啞的聲音如胡琴,透出若有若無的悲涼:“雖然難看了點,但你忍忍也就過去了。”
答非所問的回答令蕭景暄心裡一沉,目光深深看進對方幽冷而暗含殺機的眸子,他長長嘆口氣,知道這件事恐怕不是自己可以插手的,動了動嘴角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不管怎麼樣,我都該親自來賀的,卻爲了這瓶解藥耽擱了,不過還好,也沒差太遠。”秦攸珩聲音漸低,似喃喃自語,他微微搖頭笑意淺淡,似苦笑似自嘲,長髮在風中飄搖,宛若破碎的靈魂殘片,“但願你以後好好待她,不然我們可都不好說話。對了,你別告訴她解藥是我送來的,也別讓她知道我來過。這個給她,就當做是遲到的新婚賀禮吧。”他隨手扔出一物。
蕭景暄伸手接住,怔了怔。
一塊特別漂亮的天然紅翡,有拳頭大,上面刻着長尾朱雀鳥,顏色非常純正明麗,如同一汪鮮血,抓在手上,連掌心都映紅了。
這種紅翡雖珍貴,但他奇珍異寶見得多了也沒什麼好驚訝。
他驚訝的是這是一枚印章,刻字的地方是不規則橢圓平面,上面小篆字印卻不是秦攸珩的名號也不能代表他。
這是什麼意思?
傻子都知道他特意送這枚印章是給江塵渺的,也必然是有含義的,難道這意思只有她本人才懂?
他直覺這東西拿給江塵渺不會太平,想詢問,秦攸珩卻早已踏着月色消失在漫天如水月光裡,他有些遺憾但又不是太遺憾。秘密這東西能知道是好的,但若不能知道也不是沒好處。他轉身往回走,很快下定決心將這東西給黑了,反正是新婚賀禮,他暫留也沒什麼。
“解藥。”小瓷瓶遞到江塵渺面前,蕭景暄語氣波瀾不驚。
江塵渺怔住,目光呆呆地從瓷瓶移到蕭景暄平靜的神情,腦子發懵。
“你……你怎麼找到的?”她茫然問。
她以爲自己可以很平靜地面對死亡,但此刻翻涌的激動起伏的心緒告訴她她錯了。她其實很怕死,怕的要命,她一點也不想死,她想活下去。
她突然那麼想哭。
她不知道自己爲何會感到濃烈如海潮的刻骨悲哀,說不出的痠痛撕扯着內心,時光深處的悲涼涌上心頭,只覺這一刻堂皇人間、光明繁華似乎都離自己很遠,雖身處千萬人中央,能依靠的卻只有自己
。
“別怕,你不會死的。”蕭景暄垂眸掩去眼底的不安,伸手輕拍着她的肩膀以示安慰,語氣溫柔,帶着淡淡的感同身受的憐惜,漸低的聲音也不知是在安慰她還是安慰自己。“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的。”
江塵渺仰頭灌下解藥,神情雖恢復平靜但心情久久不能平息,她沉默良久,努力平復下心情,感受着內力的重新聚集,長長地鬆口氣。
生命遠比她想象中美好,無論如何,她都不該放棄,更不該喪失希望。
“我要打坐,你幫我護個法。”
“好。”蕭景暄毫不猶豫答。
他伸指敲在窗櫺上送出暗號,廊下值守的護衛立刻去安排加大防護力量。明裡暗裡層層護衛將新房守得滴水不漏,他仍不放心,拔出凌珞橫放在膝上,靜靜地警惕着周圍環境。
長夜未央,此心難思量。
林逐汐從婚宴上回來始終很沉默,和往日沒什麼兩樣的,她吩咐宮人準備熱水沐浴。灑滿花瓣的浴池裡,宮人們忙忙碌碌地給她洗頭髮,她的腦海裡不斷回放婚禮的一切。
記憶真的是很奇怪的東西,越是想忘記反而記得越清晰,她想逃避都避無可避。
信念和感情真的那麼容易就能更換嗎?還是說,他從來就沒愛過自己?自己的存在對他而言算什麼呢?退而求其次的替代品嗎?
茫然失落裡不斷冒出的自我懷疑和否定讓她心力交瘁,只想安安靜靜地睡一覺,但她又沒有絲毫睡意,彷彿某根心絃緊繃着不讓她逃避,一遍遍折磨般令她不斷回想那場刺心的婚禮,反反覆覆,循環不休。
她緩慢地閉上眼睛,內心的極致安靜裡她卻感受到有憤恨不甘的火焰在熊熊燃燒,幾乎要將她的心燒化。
成雙看見她異常明亮的眼眸,頭皮一陣發麻,扶她起身換上寬鬆的碧羅紗衣,擦頭髮時特意加重動作。
頭皮的扯痛驚醒林逐汐,她茫然擡頭,對上成雙憂心忡忡的眼神,脣角微抿。
走到寢殿卻看見蕭崇烈大馬金刀地坐在內殿時,她整個人都呆住了。
見鬼,蕭崇烈怎麼會在這裡?都這麼晚了他還不走,難道他這是要留宿……想到留宿她心裡直冒涼氣。
從新婚夜的變故後,兩人之間就維持着兩不相干各自爲安的關係。蕭崇烈除了每個月初一和十五這兩個正日子,其他時間基本不踏足未央宮,即使來了也不會過夜。而初一十五他也不過看看書裝裝樣子,她對這種情況也很滿意,樂得自在。
她清楚自己不是蕭崇烈的對手,一旦他較起真,吃虧的還是她自己。而在她的潛意識裡,她不願承認,自己其實是有些怕蕭崇烈的,所以分外的不想和他接觸。
這傢伙今夜怎麼會留下?
她心裡有蠢蠢欲動的猜疑,卻竭力告訴自己是她想多了。
整理好心緒,她平靜地迎上去行禮,神態淡定得蕭崇烈都想爲她喝彩。
“怎麼?皇后很驚訝?”
“臣妾不敢。”林逐汐淡淡答。
只是不敢嗎?聽懂她的意思,蕭崇烈目光微冷,“朕看你敢得很。”
聽出他語氣裡暗藏的諷刺和冷意,林逐汐默然。蕭
崇烈的喜怒無常她早就見識過,連驚訝都懶得,他不可能特意和她廢話,她等着他的正題。
眼瞅着她不把自己當回事,蕭崇烈懊惱挫敗之餘又有種新奇感和挑戰感,他愛她的平靜從容也恨她的平靜從容,特別想看到她的平靜面具戴不下去的時候。
“今天的婚禮你覺得怎麼樣?”他冷不丁問。
林逐汐眼神深邃如淵,連眉毛都沒擡,平靜得不可思議,漫不經心答:“很盛大啊。”比他和她那場婚禮盛大隆重得多。
標準的外交辭令令蕭崇烈樂了,若非他在婚禮上注意到她剎那的痛苦失神,他幾乎都要認爲她和蕭景暄的事從未發生過,短短數個時辰她就已恢復常態若無其事,這樣的冷靜和鎮定怎能不令人愛恨交加?“是嗎?”
“當然。”林逐汐淡淡道:“皇上問這個做什麼?莫非是羨慕?也對,攝政王妃雖非絕色,但風姿獨特天下無雙,皇上注目她也是正常的。”
成雙和連枝心裡直冒冷氣,垂頭斂目恨不得立馬打個地洞鑽進去,這話,這話明明聽着沒什麼,平和清淡的語氣宛若友人閒聊,但爲什麼她們就是覺得寒意森森諷刺濃濃火藥味十足殺氣也騰騰?錯覺吧!
蕭崇烈眼神微冷,目不轉睛地盯着她,深感驚異。
這個女人,讓他一天比一天覺得自己小看了她。
看她神情,對江塵渺的底細瞭解還不如自己多,她卻能注意到他對江塵渺的興趣,只可能是因她的細心謹慎和觀察力,這樣敏銳的眼光犀利的判斷力,怎能不令他矚目?
濃濃的惋惜充斥心頭,他若無其事道:“皇后倒是心胸開闊,那你不妨想想他們婚後生活如何?看老七對她的珍視,必然會是如膠似漆的一對,說不準老七還會爲她獨取一瓢,如果運氣夠好,他們大概婚後不久就會誕下子嗣,你說是不是?”
林逐汐眼皮直跳,想不通他的用意。
他知道了?怎麼可能?如果知道了他怎麼能容忍又至今不廢了她甚至賜死她?她努力想讓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他的目的上,但“婚後生活”“獨取一瓢”“子嗣”這些詞不斷膨脹將其他想法擠得無限小直到拋諸腦後,她努力告誡自己冷靜,但眼中還是寒光隱隱,鋒利得像隨時要飛出刀來砍死人。
“洞房花燭,春宵一刻,明日攝政王夫妻進宮謝恩,或許你和新王妃還能一敘妯娌之情。”蕭崇烈態度平靜得像閒話家常,聽在林逐汐耳中卻覺無比惡毒。
他注視着她的眼睛,滿意地看見她變幻不定的眼神,再接再厲道:“現在是亥正吧?夜半無人,兩相依偎,倒是羨煞旁人,皇后你說是不是?”
林逐汐太陽穴突突直跳,驚慌和憤恨不斷碰撞呼嘯,迸射出利齒森森,飛旋着撞得她心血飛濺,她不動聲色地深呼吸整出一臉微笑,擡頭對上蕭崇烈的眼睛,明明笑意溫婉語氣清和,卻讓人覺得有種淡淡的陰森感:“皇上如此好奇,明日或許可以設法打探一二。可惜羅敷有夫,皇上這一番心意不得不付諸流水了。”
蕭崇烈一噎,沒想到她居然眼也不眨地倒打一耙,太出乎意料沒有立刻回話,林逐汐卻趁着這空隙撤退了,“天色已晚,皇上還請早點休息。”她根本不管他的反應,說完就走。
再不走,她的情緒就壓不住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