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政王府裡一如既往的安靜,白衣蕭疏的男子,紅衣雍雅的女子,隔桌而坐偶爾交談,翠竹森森,小亭寂寂,一壺清茶一卷書,足夠他們消磨一天的時光。
不算親密的畫卷,卻讓人聯想到歲月靜好現世安穩之類的美好形容詞,然後油然而生出嫉妒,嫉妒他們的愜意與從容,看見自己憎惡的人得到自己求而不得的一切,面對他們的乾淨和閒適,再看自己滿身風塵勞苦奔波,心裡冒出騰騰的恨意。
蕭崇烈像被灼傷般撇開目光,撇開之後又憤怒自己的行爲,他爲什麼要退讓?他心虛什麼?又嫉妒什麼?明明站在上位的是他不是嗎?
然而還是壓制不住自己滿懷的翻涌的複雜情緒,他腳下一頓,並未再走近。“攝政王、王妃,還真是好雅興。”
江塵渺懶洋洋地擡起眼皮瞥過他,目光可有可無地從他身上一掠而過,像掠過空氣似的,落在他身後的竹梢頭,垂眸繼續看她的書。
蕭景暄站起身,不動聲色地爲她擋住蕭崇烈逡巡的目光,遞給她一個你多加擔待的眼神,淡淡道:“不知皇上親臨王府,不得遠迎,還請恕罪。”
“聽聞攝政王前番重傷休養,至今未愈,朕坐立不安,今日稍得餘暇,所以特來探望一番。”睜眼說瞎話是所有政客的本事,即使蕭崇烈在其中不算出彩,但這點城府還是有的,一番話說的義正言辭誠懇真摯,彷彿真有那麼一回事。
“多謝皇上體恤。”蕭景暄淡定答。
一問一答,皆是中規中矩,全然的君明臣謙兄友弟恭,可是他們目光相對的一瞬,兩股銳氣無形相撞,這一片的氣溫都在瞬間下降很多。
蕭崇烈將目光轉向江塵渺,自自然然地打招呼,“王妃,近來可好?”語氣很平和。
江塵渺有點困惑,什麼意思?“不錯。”對待沒好感的人,她向來不和他們多話。不等對方再開口,她搶先出言道:“想來皇上與王爺是有要事相商,兩位慢聊。”
她和蕭景暄目光一對,便直接離開。
“不知皇上親臨寒邸,有何吩咐?”蕭景暄悠哉悠哉地問,神情極平靜,完全是公式化的套話。
“朕若不來這一趟,攝政王恐怕是不會還朝的,不是嗎?”蕭崇烈目光銳利,冷笑森然如刀,他的語氣雖淡,仔細聽卻依然能聽出那份咬牙切齒的諷刺意味,“明人不說暗話,攝政王,繞彎子就沒必要了,朕今日來此所爲何事,你心知肚明。北疆戰事緊急,伊勒德傳過話來,非攝政王不肯議和,恐怕,還是要勞煩攝政王走一趟。”
“皇上言重,並非臣有心推脫,只因舊傷復發痼疾難消,再入朝爲皇上分憂,也只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蕭景暄說得一本正經鄭重其事,但那神采奕奕容光煥發的樣子,鬼才信他痼疾難消。
蕭崇烈心裡暗恨,語氣和聲音都陰惻惻的,“這麼說,攝政王是不肯了?”
“朝中人才濟濟,不缺能爲皇上分憂的能人,大可擇而任之,臣才疏學淺,難以堪當大任。”蕭景暄面無表情,態度淡漠,肅然神情裡難掩清冷。
蕭崇烈目光冰冷,語氣森然,“攝政王是不是認爲,朕奈何不得你。”
“不敢。”蕭景暄答得毫無誠意,態度是顯而易見的敷衍,那模樣,就
像是有人說糖果是甜的,然後他敷衍答,嗯沒錯,是甜的。
他的神情姿態並無輕蔑嘲諷,卻比之更讓人難受,蕭崇烈只覺一口血卡在嗓子眼裡吐都吐不出來,想拂袖而去,現實狀況又不允許,但要他立刻放下姿態又做不到,只能沉默而僵硬地傻站在原地備受煎熬。
他煎熬的同時,蕭景暄也沒好受。這是個難得的交換條件的好時機,但他想要的條件又不能提,空有寶山卻不得用,天底下還有比這個更讓人鬱悶到內傷的事嗎?
沉默有時候比語言更能讓人感覺到壓力,氣氛焦灼而不安,空氣似乎也因不堪承受那樣沉重的壓力而變得黏稠。
“北疆不寧,朕心不安。攝政王畢竟是蕭家子弟,應該明白這種心情纔是。”半晌,蕭崇烈強忍怒火冷然道。
蕭景暄脣角微勾,拿家國大義壓他嗎?以爲他是正人君子?“蕭家天下即使要亡,也不是一時半會兒,皇上不必擔心,防微杜漸纔是硬道理。”
“莫非是擔心王妃?無妨,朕許她與你同去便是。”蕭崇烈滿是惡意道。
蕭景暄沉默一瞬,忽然微笑,笑意模糊如煙光,“如此,多謝。”
蕭崇烈的嘴角冷冷勾起,笑裡卻有了另外一重深意。“那朕就等你的捷報了。”
四目對視,肅殺之意悄然彌散。
“恭送皇上。”到底他所謂的恭送也只是動動嘴皮子而已,蕭景暄仍是長身玉立,若玉樹悠然。
風輕輕拂過,綠竹蕭疏,沙沙作響,其聲泠泠清越如弦上清音,平添幾分清冷之意。
“他還不算笨。”薄涼如霜的聲音靜靜響起,細脆的竹梢彈下,現出斜躺在末端的紅衣女子,身姿輕盈如雲,意態閒淡,卻令人不由自主仰望,如對巍巍玉山,深邃的眸子裡掩一抹看不透的靜。
“白瞎了這樣的好機會啊。”蕭景暄的聲音裡充滿惋惜。
“節哀。”江塵渺毫無誠意地安慰。
蕭景暄置若罔聞。
蕭崇烈雖主動說讓她跟着他去北疆,卻未必真的會信守承諾,藏在暗處的勢力也絕不會允許,與其等他們動手,還不如自己先下手爲強,換這一路的太平。
誰勝誰負,期待爲何,謀求何意,還未可知。
碧紗窗外,狼牙月悽迷,月光清淡如銀沙,靜靜灑落在庭院裡。
華婷和華晶兩個人,一人一個捧盒,有說有笑地往前院來。
“華婷姑娘,華晶姑娘,這是要往哪裡去?”她兩人是王妃身邊最親近信任的貼身丫鬟,在府中的地位自然不同,一路上少不得有人打招呼套近乎。
華婷笑意淺淺並不作答,華晶已擡起手上的盒子大大方方道:“眼見王爺忙於政務無暇休息,王妃令人準備了宵夜,怕下頭的人手不乾淨,便叫我倆給王爺送去。”
“真是辛苦二位姑娘了……”婆子連連賠笑道:“王爺和王妃的感情真好,算得上這樺月城裡頭一份的。”
華晶不無得意地點頭贊同,“這是當然的……對了,王爺沒回來,王妃也沒睡,在房裡看書,不喜歡人打擾,你們上夜歸上夜,莫要吵到王妃,敗了王妃的興。”
“姑娘放心,我們不是不懂規矩的。”婆子正色
道:“王妃金貴得很,自然不能怠慢分毫。”
隨意閒話兩句,婆子們也不敢耽擱她們的差事,連忙讓開路請她們先走,然後才四處查看巡視。
無人注意處,一雙眼睛正安靜地地盯着她們,隨即黑影一閃,緩緩接近臥房。
月亮悄悄地隱沒在飄動的烏雲後,風吹得竹林沙沙作響,亂舞的影子映在地上,奇形怪狀宛若妖魅。
看着窗紗上模糊倒映出的女子長髮及踝的飄逸倩影,那雙眼睛越發陰鷙。
想動手,卻引來暗衛的注意,兩撥人幾乎是眨眼的功夫就鬥在一起,刀光劍影瞬間交織成一片亮麗的白光,兵刃相擊聲鏗鏘作響,帶着生鐵和鮮血的森冷氣息,打破夜色的寂靜和安寧。
聽到刺客夜闖的消息,蕭景暄立刻趕回後院來。他走得很急,白衣在風中翻飛成一剪寒冽水光,遠遠看去若一朵破碎的雪蓮。
當他趕到臥室門口時,刺客已經被擊退,廊下階前,屍橫血染,鮮紅的液體蔓延到他腳邊,他厭惡地皺了皺眉,凌厲的目光掠過四周,眼神裡的寒光宛若冰刃,落哪哪疼。
來不及聽暗衛的彙報,他焦急的詢問聲已脫口而出:“王妃呢?”
丫鬟驚魂未定地屈膝,連忙答:“王爺,王妃在房中……”
蕭景暄的臉色微沉,大步踏入室內,“和鳴!”
室內空空,倩影無蹤。
丫鬟被打暈了,倒在地上。
跟進來的幾個丫鬟被嚇了一跳,看着空空如也的房間,瞄到蕭景暄宛若暴風雨來臨前的天空般陰沉的臉色,急得都要哭了。“王妃……”
大開的窗子,紗簾如蝶翼在風中翻卷,冰冷的夜風倒灌進屋,吹得燭火飄搖不定,像隨時都要熄滅,昏黃的燈光顯得陰慘慘的,映着蕭景暄冷厲的臉色,越發顯出氣氛的不安和凝重。
丫鬟們惴惴不安地低着頭,臉色隨着他的沉默越來越白,強忍着纔沒有出聲。
蕭景暄的目光轉向幾個丫鬟,眼神凌厲咄咄逼人,“你們是怎麼服侍王妃的?王妃人呢?”
幾個丫鬟知道出大事了,噗通跪倒,連連解釋:“王爺息怒,奴婢們都是粗使,進不得房中,貼身伺候的事一直都是華婷姐姐她們負責的……”
“求王爺息怒,奴婢當真不知……”
“王爺,剛纔王妃還在房中,說是要看書,不讓奴婢們在跟前……”
話未說完,便被不耐煩地打斷,“人丟了都不知道,留你們作甚?滾。”
從未見冷靜自持的攝政王發這麼大的脾氣,幾個丫鬟都嚇得面無人色,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華婷和華晶一路飛奔進來,見到室內的情景,臉色大變,撲上前迅速晃醒昏迷的丫鬟詢問情況。
丫鬟晃晃悠悠地站起身,白着臉欲哭無淚地回稟:“王爺,剛纔窗子被風吹開,奴婢去關窗子,卻不知怎的暈了過去,什麼都不知道……”
蕭景暄臉色劇變,轉頭對外揚聲喚:“來人!”
唐磊帶着幾個侍衛應聲而入。
“傳令下去,出動所有能動用的眼線暗衛,立刻將王妃救出來。”蕭景暄冷然吩咐:“嚴密封鎖消息,不許走漏風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