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如流沙般從指間溜走,華夫人每天小心照顧時刻準備,將手頭的事務都交給林逐汐處理,原先還要在她每天早上請安時問上兩句,如今也沒心思再過問。林逐汐也不以爲意,反正府中事務都按部就班,出不了什麼大亂子。
因華夫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馮氏身上,已有小半個月沒管過自己,林逐汐也習以爲常。所以這次聽說華夫人找自己,她感到非常意外。
難道是大嫂早產了?不可能吧!如果真的生了不可能沒人來報喜,可如果沒生,母親怎麼有空顧及自己?
懷揣着滿肚子疑問,她規規矩矩地向華夫人請安,等着她吩咐。
華夫人靠在靛藍素面靠墊上,有些不願意起來,目光空空茫茫的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林逐汐看她心不在焉的樣子,不敢打擾她的思緒,只安靜地等着,心裡偷偷揣測是什麼事能讓處變不驚的母親如此猶豫不決,難道是大嫂有什麼不好?想到這種可能她又忍不住暗暗唾棄自己,這是什麼鬼念頭?好端端的怎麼就咒上大嫂?太對不起她平時待自己的情分了。
“你準備一下,明天去慈雲庵給四皇子上炷香。”華夫人突然響起的聲音嚇了林逐汐一跳。
林逐汐的眼睛頓時瞪得圓潤如珠,聽錯了吧?四皇子?去給四皇子上香?他們傢什麼時候和四皇子扯上關係的?她怎麼不知道?這才幾天?怎麼她覺得這個家裡很多人變得自己都不認識?
她的驚訝表現得太明顯,華夫人低低嘆口氣,拉過女兒的手在身邊坐下,眼神渙散,顯得有些疲憊,卻強打精神,壓低聲音和她解釋:“原也不是什麼大事。你外婆和德妃的母親是極要好的閨中密友,我沒嫁給你爹時,和德妃也關係不錯。如今鄭家和德妃母子都沒了,又是因罪被斬他人避諱,也沒什麼人會再記掛四皇子。明天是他的祭日,我又走不開,你替我去,也全個情分。”她頓了頓,猶豫很久,才極輕極輕地道:“如果有機會,你也去看看大公主。找不到合適機會就算了。”
林逐汐肅然點頭,沒再問鄭家的事,想也知道華夫人不可能在慈雲庵供奉鄭家的靈位。長輩們的交情只是長輩們的,和她沒什麼關係,畢竟這離她太遙遠,她也從來沒接觸過他們。
“女兒這就去準備。”
其實也沒什麼要準備的,她簡單地安排好馬車,收拾好可能用到的物品,將次日事務安排妥當,又請動林逐淵護送,次日準時出發。
所謂一回生二回熟,這次林逐汐到慈雲庵完全是熟門熟路,來後就直接去觀音殿祭拜,四皇子的靈位位置很明顯,不用特意去找,一眼就能看到。她規規矩矩地焚香叩拜,心情很平靜。
在長明燈上再點燃三炷香,她恭恭敬敬地對着二嬸的靈位三叩拜,這才放鬆下來跪坐在蒲團上,擡頭打量滿牆的靈位。
上次來這裡一心只想祭拜二嬸,她也沒仔細看靈位上的名字,如今看下來,慈雲庵的確是香火鼎盛,看這掛滿西側牆壁的靈位,大半個京城的達官貴人的家眷都在裡頭。
她的目光掠過最上頭的皇族靈位,眉頭微蹙。
居然沒有當朝八皇子?
八皇子和四皇子幾乎是前後腳病故於時疫,真假姑且不論,但在這皇家庵堂裡沒有八皇子的靈位,就有點耐人尋味。
巧合?還是有意如此?六公主不久前還來過慈雲庵,難道真會沒察覺?可又能爲什麼?在寺廟裡供奉亡人的靈位是由來已久的風俗,難道六公主當真不在意這些?
她覺得自己最近想得越來越多,過得越來越累,但似乎每次的新發現都不是什麼好發現,真是讓她鬱悶的事情。
還要去看大公主……
說實話她真不想去。她和大公主以前從來沒有接觸過,她回京時大公主已出家修行在貴族圈銷聲匿跡,她對大公主自然不瞭解,她們完全是陌生人,即使她有心想去搭話套近乎,也要能找到共同話題。可她和大公主有共同話題嗎?總不能是佛經吧!她看佛經完全是看天書,哪怕有心也無力。
可母親的吩咐不能不聽。好在沒說必須去,她意思意思也差不多了。這件事不宜聲張,反正她自己知道去靜堂的路,也不用人帶路。
她悄悄地帶着成雙溜到靜堂,然而還沒走近,便驚訝地發現靜堂周圍多出一堵厚厚的圍牆。
目瞪口呆地盯着眼前的圍牆,林逐汐有點傻眼。明明上次來還沒這圍牆的,怎麼才兩個月不到,就多出這高大厚實的牆?再看看牆頭倒插的碎玻璃,她心虛地嚥了咽口水,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這佈置擺明不準翻牆,防備的是誰還用問?這牆還建得這麼高,怎麼看都覺得像……囚禁!
都出家了還不肯放過人家,這到底是有多大的仇恨?
林逐汐心裡涼沁沁亂糟糟的,下意識搓搓發涼的手臂,再次認爲慈雲庵不是什麼好地方,陰氣太重,怨氣太濃,恨意太深刻入骨,簡直就是鬧鬼的首選。在這裡呆久,只怕整個人都會變成行屍走肉。這趟差事真是接得太晦氣了。
她咬了咬牙,一橫心吩咐成雙,“咱們去敲門。”
門很容易敲開,開門的是個緇衣老尼,面貌蒼老平凡看過就忘,一雙眼睛卻十分明亮,看起來很精神。她上下打量林逐汐一番,還不等林逐汐開口,已淡淡道:“姑娘請回,惠安不想見任何人。”
直截了當的開場白令林逐汐怔住,她眨了眨眼睛,仍有些不敢相信,“您知道……”
“這裡是清修之地。”老尼平靜而堅決地打斷她的話,語氣淡漠得像在說自己剛從地裡收回一顆白菜,“惠安封鎖此地,自願剃度出家,便是不想再理會紅塵俗世。三千煩惱絲盡去,世間種種紛擾已和她無關。她不想見任何人。”最後三個字着重加強調。
林逐汐啞然無語。惠安?大公主連法號都取了?果然心意已決嗎?
她默然佇立,心頭忽然涌起淡淡的悲涼悽婉,莫名有種兔死狐悲的哀傷。
大公主明明仍是青春韶華,嬌豔如花,正值女子最好的時光,本該如枝頭剛成熟的飽滿蜜 桃般,風情流溢,前程似錦。如今卻過起風燭殘年的老人般的生活,在這清苦狹小的佛堂裡空度青春了卻殘生。
她今年
,也才只有二十三歲啊!
眼見她美玉蒙塵,眼見她青春成灰,眼見她時光未老心已老,眼見她天之驕女墮入雲泥,眼見她獨做……天地孑然客。
恍惚中,林逐汐竟有種“她人今日之結尾,或許便是自己明日之收梢”的感覺,怔怔地呆立原地不知今夕是何夕。
流光淒涼催人老,來去是非,真假虛幻,各種光怪陸離的幻境裡撲騰而過,紅塵裡翻滾到最後,竟誰也不是勝者。
不過各自一聲嘆息。
她深深地閉上眼睛,壓下翻騰不休的情緒,再睜開時雙眸清明如鏡,雙手合十,彎腰對老尼行禮,“打擾師傅和惠安師傅的清靜,多有冒昧之處,還請海涵。小女子回去後必會稟明長輩不再打擾,告辭。”
“還請轉告貴家長輩,各人有各的命,各人贖各的業障。惠安過得很好,希望旁人也過得好。”老尼的聲音消失在門後,那扇黑漆大門彷彿從未打開過。
林逐汐呆呆地看着緊閉的大門,好像隔絕了另一個世界,瞬間的壓抑後,迎面而來的風吹來淡淡的青草香,她覺得心裡好受不少。
也許真是自己想太多,自己覺得大公主很可憐,但說不定大公主反而覺得這樣的日子很平靜很好呢?自己又不是她,怎麼會知道她的感受?
總歸,自己不會落到她這麼灰暗怯懦的地步就是了。
若當真心中有佛,天下何處不是佛前?難道就真要困在方寸天地間敲木魚唸經書才叫信佛?大公主砌高牆,困住的不過是她自己的心罷了。又和她有什麼關係?
翻來覆去做着心理安慰,似乎這樣就能驅走心中剎那浮現的荒謬的“命運讖言”,她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心情漸漸平靜下來,才轉頭看向身邊老老實實當背景板的成雙。
“今天的事,回去以後不要和任何人提起。”
成雙用力點頭,“小姐放心。”
任務完成,這慈雲庵林逐汐一刻也不想多呆,不假思索道:“咱們用過齋飯就走。”
她想走,天公卻不作美。
最近總是下雨,道路不好走。來時放晴倒也罷了,回去時下雨,山路便泥濘難行。要回樺月城,必須要經過一條上坡路。
雨越下越大,官道上行人稀少,馬車也只三三兩兩地經過。
林逐汐看着外頭的大雨,聽着車頂上一陣比一陣急的雨打車棚聲,也有些後悔。出來時沒想到雨會下這麼大,如今走在半路上左右爲難。
車伕穿着蓑衣冒雨趕車,視線受阻道路難走,馬車搖晃不定,車內十分顛簸。林逐汐穩住身子,也沒心情再想別的,不時看一眼外頭的雨,只希望這雨趕緊停。
馬車忽然劇烈搖晃,嘎嘣巨響聲中,車身驟然傾斜。
林逐汐驚呼一聲,下意識抓住車座,才免於摔倒的狼狽。
車伕迅速掀起車簾,“小姐,車軸斷了。”
林逐汐撐傘下車,俯身看一眼車底,無奈地直起身,望着眼前的瓢潑大雨發愁。
這下要怎麼回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