劃省而治不單意味着中央的高度集權,同時也大大地減輕了帝王的負擔,道理很簡單,原本天下兩百五十餘州都有着上本直奏之權,哪怕每天只有一部分刺史上本言事,那也是個不小的數字,實際上,在帝國初建之際,各州的本章遠比朝廷各有司衙門的本章要多得多,如今州降爲府之後,各府再無直奏之權,唯有省一級的衙門主官方可直接上本,無形中,張君武每日裡要批改的摺子也就減少了三分之一還多,而這,對於張君武來說,無疑是樁好事來着。
政體革新順遂,又時值新春將至,本章驟減之下,張君武也就靜極思動了,只是又不願因大舉出行而驚擾了百姓,遂着人喚了徐師仁前來,君臣二人更換了布衣,偷偷地溜出了皇城,沿朱雀大街閒逛了起來,這一逛就有些樂不思歸了,沒旁的,自打十六歲從軍以來,張君武都已有十數年不曾享受過逛街的樂趣了,以前是軍務纏身,天下一統之後又忙於政務,加之身爲帝王,只能深居九重,哪能得百姓之樂,今日忙裡偷閒之下,自是恨不得將所有的缺失都狠狠地補將回來。
“客官,您來了,是要打尖還是住店?”
逛街逛久了,難免就會肚子餓,在這一點上,帝王與普通人自然不會有啥區別,天已至午時,在大街小巷上逛蕩了大半天的張君武終於覺得有些餓了,也沒挑,隨便選了間客棧便與徐師仁一道行了過去,這纔剛到店堂門口呢,早有一機靈的店小二笑容滿面地迎上了前來,熱情無比地招呼着。
“打尖罷,先來兩斤滷牛肉,其餘時令小菜隨意便好。”
張君武在吃用上素來不甚講究,隨口吩咐了一聲之後,也沒管那名店小二是怎個反應,擡腳便行進了店堂之中。
客棧本身不大,店堂自然也就談不上有多寬綽,陳設也自簡樸得很,可勝在整潔,時值用膳時分,店堂裡倒是已有了幾桌的食客,看服飾,都是來京的商旅,言談間當真是南腔北調,聽着頗顯怪異,然則張君武卻是不介意,與徐師仁一道便往一處空着的几子處行了過去,正自準備入座,眼光的餘角突然掃到了一名正自從後堂裡行將出來的怪異書生,一愣之下,視線立馬便轉了過去。
書生年歲明顯不大,怕是連二十都不到,國字臉,濃眉大眼,本應是軒昂男子,只是其人卻不修邊幅,身上的文士袍補丁處處不說,下襬處還有着斑斑點點的油漬,頭髮凌亂,僅僅只以一枚木釵固定住髮髻,鬢角亂髮隨風飄,怎麼看都是一副落拓之形象,偏偏其自身似乎渾然不以爲意,行走間明顯透着不羈之氣度。
青年書生顯然是注意到了張君武的詫異之凝視,但卻並未有甚特別的表示,僅僅只是微微地頷首了一下,便即自顧自地走到了一張空着的几子後頭,好整以暇地端坐了下來,顯然是在等着店家的招呼。
“店家,來一斗酒!”
落拓青年顯然是白等,哪怕其端坐了好一陣子了,幾名店小二也自沒少從其附近走過,卻無人朝落拓青年看上一眼,面對此等冷遇,落拓青年卻渾然不曾在意,揚聲便主動招呼了一嗓子。
“一斗?好叻,這就來。”
這一聽落拓青年張口便要一斗酒,一名正好在附近的店小二登時便被嚇了一大跳,驚詫地便望向了那名落拓青年,待得見那名落拓青年悠然自得地點了頭,倒也沒多言羅唣,也就只是滿臉不信狀地甩了甩頭,大步流星地奔進了後堂,不多會,便捧着一大斗的酒擱在了那名落拓青年的面前。
呵,好有趣的小傢伙。
剛開始聽得那名落拓青年嚷着要一斗酒之際,張君武雖訝異,可也沒當一回事,卻不曾想君臣二人的飯菜方纔剛上齊,那落拓青年赫然已喝下了半斗酒,依舊面不改色心不疼,握着酒碗的手始終沉穩,不帶一絲的哆嗦,喝酒就跟喝水一般隨意,一見及此,張君武也自不免爲之動容了,沒旁的,張君武本人雖不算特別好酒,可在軍中日久,酒量也自頗豪,至於見過的酒仙更是不知凡幾,卻無一人能似那落拓青年那般視酒如水一般。
“這位兄臺請了。”
若是光酒量超人,張君武也自不會放在心上,可那名落拓青年飲酒時身上所散發出來的豪邁與不羈卻令張君武對此人產生了些興趣,這便衝着端坐在斜對面的那名落拓青年拱手致意了一句道。
“兄臺有事麼?”
這一聽張君武發聲招呼,落拓青年倒是不曾失了禮數,先是將手中已然舉到了一半的酒碗擱在了几子上,而後略一整衣衫,從容地還了個禮。
“兄臺是有酒無菜,某等卻是有菜無酒,獨飲何樂,不若合而爲一,可乎?”
見得落拓青年舉止大異常人,張君武還真就起了好奇之心,打算考校一下此人之才學,若是得用,那就順便提攜其一二,當然了,心中雖有所思,以張君武之城府,卻也斷不致表現得太過熱切,僅僅只是笑着給出了個提議。
“善!”
落拓青年豪邁過人,並未因張君武的提議頗顯唐突而有甚遲疑,爽利無比地應了一聲,就此站了起來,單手提溜着大斗便走到了張君武所坐的几子側旁,也沒着店小二去取蒲團,就這麼盤腿坐在了青石磚鋪就的地面上。
“某觀兄臺舉止間文氣縈然,應是飽讀詩書之人,莫非是打算來京赴後年之科舉麼?”
待得落拓青年落了座之後,張君武並未急着自報家門,也沒去追問對方的名諱,而是一派隨意狀地探問了一句道。
“科舉?呵……”
落拓青年一直面色淡然,直到張君武提到了科舉,臉上方纔露出了絲苦笑。
“怎麼?兄臺對科舉一事有所質疑麼?”
落拓青年這等神情一出,張君武的眉頭不自覺地便是微微一揚。
“不然,科舉乃利國利民之善政也,既可予天下士子出頭之企盼,又可爲國選賢才,馬某豈會有甚質疑,只是馬某自身有所關礙,怕是進不得科舉之門啊。”
一聽張君武這般問法,落拓青年臉上的苦澀之神情頓時便更濃了幾分。
“哦?”
聽得落拓青年這般說法,張君武臉上的探究之色也自濃了起來,沒旁的,科舉之章程正是出自張君武本人之手筆,並未對天下士子有甚限制,甚至定着羣臣們的進諫,取消了對商賈、犯人之後人的限制,換而言之,只要士子本人能取得縣、鄉一級的品德證明,都可以參加科舉,從這個意義來說,只要不是德行有虧者,都在可應考之列。
“還沒請教二位兄臺高姓大名,馬某失禮了。”
落拓青年顯然不願詳細解釋自身的困境,拱手致意間便已轉開了話題。
“某姓張,這位是徐叔,某等皆是來京遊歷以長見識的,不知馬兄來京是……”
張君武雖不可能在這等場合下表明身份,可也不屑報假名,也就只報出了個姓,至於名麼,卻是提都不提。
“讓張兄見笑了,馬某身無一物,唯滿肚子的錦繡,來京售賣自身,看哪府要用,且爲一食客也罷。”
落拓青年伸手拍了拍小腹,很是灑脫地道出了自己來京之目的。
“張某可是聽說長安雖好,居則大不易也,馬兄欲爲食客,怕須得對時政朝局有獨到見解方可,不知馬兄可有此能否?”
這一見落拓青年對自身的才學極爲的自負,張君武不由地便是一陣好笑,可也沒說其大言不慚,而是擺出了考校之架勢。
“馬某雖不才,於時政上倒也有些研究,不管哪府,但消能入內,自不愁主家不大用。”
落拓青年根本沒在意張君武言語間微露出的譏誚之意味,但見其自信地笑了笑,就此放出了豪言。
“哦?張某對時政也自頗有興趣,不知馬兄可否指教一二?”
自登基以來,張君武麾下名士名臣衆多,卻無一人敢妄言對時政有手拿把攥之能的,這會兒一聽那落拓青年口氣如此之大,心下雖有所不喜,但卻並未表露出來,而是正容拱手地出言求教了起來,當然了,說是求教,其實考校的意味卻是濃得很。
“那好,相見便是有緣,馬某也就說個幾條,還請兄臺品鑑。”
張君武這等作態一出,落拓青年當仁不讓地便擊了下掌,一派意氣風發地開口道:“今上,明主也,文功武勳皆不讓前賢,更難得的是所行諸政皆以民爲本,足可奠定我朝社稷之根基,然,於傳承上卻有瑕疵之處,無他,聖人教化天下,無有不把孝作爲根基的,今,我朝已立七載,天下承平之兆已現,然,祭祀宗廟一事卻從不曾有過,此或許是陛下體恤民情,不願花費太甚,故而忍着孝心哀思,以利百姓,只是陛下遲遲不祭祀太廟,祖宗難安不說,又何以傳子孫後代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