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活中,
如果你感到身邊熟悉的人捲入了某些神秘而恐怖的事件,而彼此還得心照不宣地相處,那感覺真是讓人提心吊膽。進入醫院不久,我對吳醫生便有了這種感覺。
儘管一切是由我在家裡遭遇嚴永橋這個鬼影似的人物引起的,並且吳醫生對查出這個事件的真相和我一樣心切,但是,他在家裡收藏各種刀具的癖好,還是讓我本能地嗅到了一股殺氣。另外,醫院黑屋子的鑰匙平時放在值班室董楓的抽屜裡,而要取得這鑰匙,吳醫生應該有充分的條件。
當然,錯誤的猜測會傷害朋友的。因此,我和董楓都不敢輕易對吳醫生談起在黑屋子的發現:滿是灰塵的屋子裡,一張黑沙發和放在沙發上的假髮乾乾淨淨。我們不便向他詢問,誰常進入這屋子?因爲,假髮正是吳醫生爲那個患抑鬱症的女孩買的。如今,人去樓空,只有對此有感情的人才會光顧這裡。否則,誰會進入這間死了人又長期空着的黑屋子呢?
一切只得靠冷靜的觀察。我叫董楓在把黑屋子的鑰匙放進抽屜時,在上面小心地放一絲頭髮。這樣,可以判斷出有沒有人拿這鑰匙去用過。
同時,爲了查明這把惟一的鑰匙是否已經被複制過了,我們還在黑屋子的門與門框靠近地面的地方,悄悄貼上了一條很小的紙條。這樣,如果有人用複製的鑰匙開門,紙條便會破裂,它會證實,有人進過屋了。黑屋子裡的女式假髮放在黑沙發上的位置我們也作了精確的記號,只要有人動過,就不可能回覆和原來一模一樣的位置。這些,都是張江的提議,別看他個子高大,心卻是挺細的。
三天過去了,沒有任何動靜,從董楓抽屜裡的鑰匙到黑屋子門框下端那粘着的小紙條,一切都紋絲不動。董楓講,只有昨天夜裡險些發現什麼。當時,她在走廊上聽見黑屋子裡似乎有人的低語聲,她便摸黑走到那門口,將耳朵貼在門上往裡聽,嘰嘰咕咕的,確實有人在說話,但一句也聽不清楚。這時,走廊上響起了腳步聲,一個人影向她走來,她突然感到一種身陷絕境的恐懼,直到來人輕輕地叫了一聲“董姐”,她才喘出一口氣來。原來是同值夜班的小翟來找她了。她附在小翟的耳邊,叫她聽這嘰嘰咕咕的說話聲。小翟貼着黑屋子的門聽了一會兒,輕聲對她說,可能是隔壁病房的聲音吧。這一提醒才讓董楓醒悟過來。在黑屋子的隔壁病房,住着一個患有受害妄想的老太婆,一到夜裡,她就在暗黑中自言自語,說是她的兒媳要勒死她的兒子,並且還經常拿着一根細繩,要在她睡着後來害死她。此刻,正是這個老太婆在嘮叨。董楓和小翟推開了隔壁病房的門,證實了這個判斷。董楓後來對我說,那黑屋子已經搞得她神經過敏了。
這幾天,我顯得有些無所事事。一團亂麻之中,束手無策的焦急讓人心神不定。每天早晨,我照例跟隨吳醫生等一大串醫生護士去病區查房,我們着清一色的白大褂從進入病區的小鐵門魚貫而入。在男病區,我每次都會走進嚴永橋生前住過的病房看上幾眼,一直沒有新病人入院,這間病房一直空着,但打掃得很乾淨。病牀上鋪着白被單,隨時準備接納新的病人。有一次,我正站在這病房中發愣,吳醫生跟了進來,他拍了一下我的肩頭說:“走吧,那死鬼不會出現在這裡的。”他用了“死鬼”這個詞,讓我感到一絲寒意。
進入女病區查房時,我會裝作無意地走到走廊盡頭,從那間黑屋子的窗戶往裡瞟上幾眼,裡面和我夜裡去查看時見到的一樣,儘管是大白天,那裡面仍是光線陰暗。我看見那副假髮在黑沙發上蓬鬆地堆着,我總要由此想像着那個早已死去的女病人。我懷疑吳醫生是否曾經愛上過這個患抑鬱症的女孩,因爲,吳醫生對她的種種關照似乎超出了醫生的職責。
夜裡,入睡之前我總要到住院樓外走一走。這一是因爲夏季悶熱,到院裡吹吹涼風感到清爽;二是因爲吳醫生說過,嚴永橋可能在夜裡出現。想到這句話我感到不可思議,這等於表明,吳醫生也不得不相信可能有鬼魂出現了。這鬼既然會登門拜訪我,也就有可能溜回醫院來看看。荒唐之極,但是他出現過。
我坐在樹下的石凳上抽菸。住院樓的各個窗口都熄了燈,病人已入睡了。遠遠地,董楓從樓口的石階上走下來,我想她是到院中找我來了。我走到路燈照着的亮處,向她招招手。
我們在石凳上坐下。董楓說:“我們的想法錯了。吳醫生不會進入黑屋子去的。我相信抽屜裡的鑰匙不會有人動了,黑屋子門縫上貼的紙條也不會被弄破。真的,我們的想法太簡單了。”
我想董楓一定新發現了什麼重要的線索,然而沒有,是她這幾天的反覆琢磨否定了吳醫生進黑屋子的設想。首先,她承認吳醫生對死在黑屋子裡的那個叫單玲的病人確實很特別,他對她的特殊關照,比如說捐款啦,把自己家裡的電視機搬到病房給單玲調劑情緒啦,以及給開始脫髮的她買假髮啦,等等,確實超出了一個醫生的職責範圍。但是,如果在一個患病的女孩身上,確實有什麼東西觸發了一個男醫生強烈的愛憐之意,那這個醫生給她以特殊的關照也在情理之中。問題是,這個女孩死後,吳醫生還會常進這個屋子裡去撫弄那假髮嗎?並且,董楓在雷雨之夜看見的是一個女人在黑屋子裡梳頭,那會是吳醫生裝扮的嗎?這已經不能用懷念來解釋。如果有人這樣做,只能是神經病!吳醫生作爲精神健康的精神病醫生,絕不可能幹如此荒唐的事。
董楓的分析讓我信服,但是,有人進入過黑屋子,那是誰呢?
董楓往院中暗黑的林木深處掃了一眼,輕聲說道:“不用開門就能進入那屋子,只有影子才能做到,這隻能是單玲自己了。她一定是留戀這間病房,所以常常飄回來坐坐……”我感到背上發冷。如果不是我自己遭遇了鬼魂似的人物,我會不假思索就否定董楓的這種想法,但是現在,我真的難以判斷了,儘管理性仍在我心裡呼叫着:不可能是這樣。
我感到自己無緣無故地陷入了一個不可理喻的境地,
這就是,死去的人物正一個接一個地跳出來,先是拿着黑雨傘的嚴永橋,接着是死在黑屋子裡的女病人單玲,她竟然在黑屋子裡重現梳頭的一幕。如果這一切找不出謎底,我擔心自己的神經能承受多久。
人最重要的是生命,而比生命更重要的,是大腦中樞的正常運轉。如果這個神經中樞出了問題,人的軀殼會一下子變得荒誕和毫無意義。
我難以入眠。我怎麼會住在吳醫生上夜班時休息的這間小屋裡呢?生活中會發生什麼事件真是不可預測。我翻身下牀,在屋內像困獸似的走了兩圈,然後在一個小書櫃前停下。我想像着吳醫生住在這裡的情景:夜裡最後一次查房之後,他會從這櫃裡隨便取出一本書,然後半躺在牀頭上看起來,直到睡意襲來,他纔會把書扔在地板上,躺平身體後睡去。
我從書櫃頂層抽出一本書來,書名叫《腦解剖學》,我翻了一下,那些集成電路般的腦解剖圖案讓我頭暈。我放回架上,又取下另外一本,硬精裝的封面,書名叫《精神障礙的心理療法》,我無聊地翻了翻,突然,一張夾在書中的照片讓我吃驚。照片上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大約十八九歲,黑髮像瀑布一樣越過左肩垂在胸前。她瓜子臉型,一雙丹鳳眼充盈着天然的嫵媚。她的身後有一些樹,但看不出具體的地點特徵。
她是誰?吳醫生的女友?不,我很快便猜出來了,這就是單玲,那個三年前死在黑屋子裡的女病人,因爲我聽小翟護士講過,那女孩有一雙很迷人的丹鳳眼。看來,吳醫生真的是喜歡上這個女孩了。
我迅速想起了女病區走廊盡頭的那間病房,現在早已是長期鎖着的黑屋子了。三年前,這女孩就吊死在門後,全身僵硬,舌頭也掉出來了。
我不敢再看這照片一眼。慌亂地合上這本書後,我便跑出這小屋,沿途踩得地板咚咚直響。我到了樓上的女病區,將正在值夜班的董楓叫了出來。我要她來看看這張照片。
回到小屋,正是夜裡12點40分。董楓仔細地端詳着照片,然後肯定地對我說:“這不是單玲。只是眼睛很像,都是丹鳳眼,但單玲的臉型是圓的,不是瓜子臉型。”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彷彿三魂七魄又回到了身體裡。說實話,單玲死得太恐怖了,看到她生前的照片會讓人做噩夢的。我還要在這小屋裡住一些日子,如果書櫃裡就藏着她的照片,我發誓我只有回到自己家裡去,儘管在事情沒弄清楚前,回家有再次遭遇拿黑雨傘的不速之客的危險。
那麼,這照片上的女孩是誰呢?“一定是吳醫生的女朋友吧。”我說,“他也該考慮婚姻大事了。”“怎麼從沒聽說過呢?”董楓疑惑地說,“並且,吳醫生宣稱,他是要過獨身生活的。”ノ倚Χ楓的天真,說:“這種話不要信,很多人都說過這種話,可沒過幾天,那人就結婚了。對此你絲毫不用吃驚。”“不,吳醫生是真這麼考慮的。”董楓說,“你不知道,小翟護士以前就喜歡過他。開始我還不理解,因爲小翟二十一歲,吳醫生三十四歲,年齡差距大了些。可後來發現小翟看吳醫生的眼神,又癡情又幸福的樣子,我承認愛情是不受年齡限制的。很長一段時間,小翟每天主動替他去食堂打飯,下班後,換上鮮豔的裙衫呆在值班室跟他無話找話說。但是,吳醫生像沒有感覺似的,氣得小翟背後偷偷掉淚。
“終於有一天,小翟對我說,她約了吳醫生出去喝咖啡,叫我也一同去。我說,‘我就不去了,何必讓我在場當燈泡呢?’小翟便急了,她說,董姐你一定要去,我說今天是我的生日,董姐也要來,這樣他才同意來的。’“這天晚上,小翟打扮得女人味十足,走在街上也讓不少男士頻頻回頭。說實話,我也是第一次看見小翟這麼漂亮,這麼可愛和溫柔。我們一起喝咖啡,品精美的糕點,還要了一些葡萄酒。我們舉杯共祝小翟生日快樂。吳醫生始終很禮貌,但小翟肯定沒找到感覺。
“我決定助小翟一臂之力。便故意對吳醫生說,應該考慮談女朋友了。吳醫生卻冷靜地說,不會考慮這個問題。我說,你準備一直獨身嗎?他即刻點頭承認。
“這晚回來後,小翟哭了很久,後來又笑了,讓我感到有點害怕。後來小翟說,一切都是命定。過了很久,她才慢慢斷了這心思。
“所以我敢斷言,這照片上的女孩,絕不可能是吳醫生的女友。”董楓又拿起那張照片看了一下說,“她是誰呢?吳醫生將她的照片夾在書裡,顯然又是挺思念她的。”
我說:“單玲住院期間,吳醫生對她的關照,顯然超出了醫生的職責,這證明吳醫生對女孩還是能產生感情的。不是說吳醫生將上吊的她從繩索上解下來時眼裡淚水盈盈嗎?所以我認爲,這隻能是單玲的照片,因爲照片和人有時會有差異的。”
董楓仍然堅定地否定了我的判斷。“絕對不是她。單玲住院那樣久,我太熟悉了。”董楓比劃着說,“臉型完全不同。”
將那張神秘的照片連同那本書重新放回書櫃後,爲了緩和一下緊張的氣氛,我便半開玩笑地對董楓說:“不過,你也該考慮一下自己的終身大事了。”
董楓略微有點不好意思,說:“還沒合適的人呢。”
我說:“張江不是挺喜歡你嗎?想想看,從望遠鏡裡迷上對面陽臺上的一個陌生女人,從此神魂顛倒,夠癡情的了。”
董楓低下頭說:“他才二十歲,小我六歲,做弟弟還差不多,倒是挺乖的。”然後又突然來了精神,望着我說:“他正在給我完成一個任務呢,這就是一定要查清楚他遇見的那個老太婆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想起了那件奇怪的事:張江撿起董楓從晾衣架上掉下的裙子送上樓去時,推開門,屋內的暗夜中卻坐着一個老太婆!
我感到我的周圍滿藏凶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