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安寧微彎着嘴角,保持假笑。
如果桂嬸沒有用桃木釘,在她已經被雪水浸泡多日,腐爛大半的屍身白骨上,釘了七七四十九下。
或許,她也會覺得,桂嬸是個好人吧。
喝過甜湯,族長又說了好些的車軲轆話。
看似是說了許多的內容,實則全然與正事無關。
若是平常,村裡人大抵聽也就聽了,偏偏這會兒,心裡頭叫姜安寧說的,可以免息借貸的事兒,給攪和的抓心撓肝的。
只等着散了以後,找機會不動聲色的跟人詢問多一些的細節。
這會兒再聽族長說那些個沒用的廢話,難免覺得厭煩。
“所以族長你到底想說什麼?實在無事可說,不如早些散了吧,家裡頭還有不少活沒幹呢!”
“說的可就是呢,磨磨唧唧的,一句乾貨沒有,你這不純純耽誤大家的時間嗎?”
“咱們的時間那也不是白來的啊。”
“有這時間,我都能編個竹筐了,回頭拿出去賣,還值個三兩文呢。”
衆人越說越覺得生氣,幾乎是片刻的功夫,姜族長就成了衆矢之的,幾乎全都是在指責他耽誤大家時間的。
“老話說了,時間就是金銀,誤人時間,就是在搶人金銀!”
“對!”
“搶人金銀,如殺人父母!”
“族長,你也不想咱們都跟你不共戴天吧?”
姜族長:……
“哪裡來的混賬話?什麼老話兒?我怎麼沒聽過,有這麼一句老話?”
他憤而回懟,卻也知道,再說下去,只會激起更大的民憤,得不償失。
“行行行,散了吧散了吧。”
姜族長煩躁的揮了揮手,沒想到村裡人仍舊是坐在板凳上,不動如山,誰都沒有起身動彈。
“我說你們……”怎麼回事兒?
剛剛還個個埋怨着,怎麼這會兒讓走反而不走了?
賤皮子是吧?
姜族長正要出言譏諷,剛剛罵他廢話連篇罵得最歡聲的青年小夥開口了:“安寧姐,咱們這就散了?”
“那就散了吧。”
姜安寧溫溫柔柔的笑着開口,青年小夥關乎了聲。
衆人這才也跟着三三兩兩的起身。
姜族長:……
……
淦!
他爹個爪爪腿兒的!
這些人、這些人……簡直就是不把他放在眼裡。
姜族長覺得自己的威嚴大大折扣,氣得不行。
偏生又說不出什麼話來斥責姜安寧喧賓奪主、沒大沒小、不敬長輩……
“安寧啊,這肉要怎麼分,由誰來分,怕是還得你來拿個主意啊!”
聽見這話,剛剛已經往外的走的人,又不走了,紛紛停下來,看着姜安寧。
“是啊,安寧,要不乾脆就由你來操刀主持吧!”
“對呀對呀!”
呼喊着由姜安寧來主持分肉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多。
姜族長在後面,臉色黑沉的可怕。
分肉可是大事。
從來都是一族之長來主持。
姜安寧,她這是想要做什麼?
謀奪他的族長之位嗎?
笑話!
真是個笑話!
女子之身,也敢到男人堆裡爭權奪勢?
天大的笑話!
姜族長咬牙切齒,惡狠狠地盯着姜安寧的背影,滿是戒備。
“我哪裡會分什麼肉,尋常連買塊肉來做餃子,都是請了屠夫幫忙切好剁碎,再包好了拿回家的。”
姜安寧的委婉拒絕,倒是讓姜族長臉色好了一些。
他心裡冷哼了聲。
算這丫頭識趣兒。
隨即又將仇視的目光,挪到了村民身上。
姜安寧一個年紀不大的丫頭片子,不懂得上下尊卑,禮義廉恥,難道他們這些個村裡頭的老人了,也還不懂事兒?
有些個不小心跟姜族長眼神兒對上了的人,猝不及防間被嚇了一大跳,慌忙的避開了。
心裡頭卻是困惑不已。
族長這是怎麼了?
咋瞅着跟要吃人一般。
姜族長的情緒,像一首突兀且短暫閃過的插曲,除了讓人困惑不已,莫名其妙,並無人太過在意。
衆人聽得姜安寧拒絕,又熱情相邀了幾次,實在是看她態度堅定,纔不得已將目光看向其他人。
姜族長頓時挺了挺身板,等着人客客氣氣的過來,誠心誠意的請他主持分肉大事兒。
“那村正?”
衆人最先將目光放到了江巍的身上,姜族長氣的臉都青了,烏青烏青的。
他這麼大個人,一族之長,他們竟然像是看不見一樣?
不像話!
真是不像話!
江巍搖了搖頭:“我也不懂這些事情,君子遠庖廚,平常有飯食之事,都是家中僕從打理。”
他這話說的格外驕矜。
總好像是在炫耀什麼。
倒也確實有人,被他這話給好生驚了一下,連連嘶氣。
“村正平時瞧着不顯山不露水的,沒想到人家這日子過的,纔是咱們村裡第一舒適人啊!”
“可不是?”
“說來還真是,尋常我都還能看見安寧到河邊去親自浣衣,她家廚房,也經常飄出來各種各樣的香味兒,還有今兒的餃子餡兒,也都是安寧指揮咱們調出來的,說是家務賺錢樣樣行,那也是毫不誇張的。”
“可村正家,我就沒瞧見過起幾次炊煙,更別說親自出門洗衣服了。”
“他這家裡頭,也沒見有個知冷知熱的人……”
聽着衆人議論中帶着豔羨的話,江巍挺了挺身板:“尋常家中的一切事物,無論衣食住行,都有家僕爲我打理。”
嘶啊!
衆人頓時又倒吸了一口氣,心裡頭全都羨慕的不得了。
家僕啊!
得多有錢,才能請的起家僕?
怕不是跟鎮上的鄉紳財主一般富有萬貫錢吧?
江巍很是滿意村民們的這個反應。
他目光看向姜安寧。
原是想着,他如此‘不經意’的小露財富,定能從人眼中得到傾慕、仰羨之意。
結果這女人在幹什麼?
拿腳尖兒在那摳地,畫圈圈兒玩兒!!
豈有此理!
真是豈有此理!!
氣煞他也!!!
江巍很是氣了一陣子,隨即瞭然。
他懂了。
這女人,一定是在玩欲拒還迎、欲擒故縱的把戲!
想吸引他的注意力?
呵,很好,女人,你做到了!
少爺我現在,確實對你感興趣了。
不過,是想把你鎖在籠子裡,狠狠蹂躪的興趣。
江巍眉眼陰鷙了下。
姜安寧感覺到一股很怪異的視線落在她身上,給人的感覺涼颼颼的。
她皺眉擡起頭,目光不期然地跟江巍相對。
江巍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自認爲迷人的微笑。
姜安寧無語的抽動了下嘴角。
強壓下翻白眼的衝動,暗暗在心裡罵了句:有病!
這男人最近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兒,渾像是發了情的騷包孔雀一樣,四處開屏。
她實在是有些不能夠理解。
春天已經過去很久了啊?
真不知道他在放浪個什麼勁兒。
明明從前瞧着,也挺正經的。
江巍瞧着人與他四目相對時,很是不好意思的避開了視線,心中越發得意。
他猜的果然沒錯。
這女人就是在跟他玩欲擒故縱的把戲!
江巍低頭瞧時,剛好利用身高的優勢,瞧見人露出來的一節脖頸。
雪嫩雪嫩的。
江巍咕噥着嚥了咽口水,感覺喉嚨竄上來一股子熱氣,心頭頓時煩燥的他乾渴難受。
從前未曾注意,這丫頭的脖頸,竟然生的如此漂亮。
不知掐上去,會是何種模樣。
他有些愛憐的想,若姜安寧跪在他身下嚶嚶啜泣,他大抵……會有片刻心軟,想要憐惜着人也說不定。
姜安寧感覺落在她身上的那道視線越來越怪,毛骨悚然的,令她渾身不適,像是有什麼噁心人的東西,黏了上來,讓她作嘔。
也不知是不是五感近來異常發達,她真的險些乾嘔了出來,連忙捂上嘴,深呼吸着,讓自己平心靜氣下來。
略略緩和了些,想到剛剛那股令她極度不適的目光,她眉頭緊擰,目光凌厲的擡起頭,再次朝着江巍看了過去。
江巍剛好被村裡人拉着說話,好巧不巧的,錯過了姜安寧不悅甚至厭惡的目光。
“啥叫君子遠庖廚啊?”
“是不是就是說,喃們這些老爺們,平時吃飯不能進廚房啊?”
“要不然誰家吃飯給廚房啊?”
“你不給廚房,給哪吃啊?”
“在姆們家炕頭上,擺一小炕桌,媳婦、兒媳的,到了飯點把飯菜往上一端,吃完抹次抹次嘴,往炕上一倒,吃飽喝足睡個晌午覺,多舒服的。”
“可拉倒吧,瞅給你顯擺的,不知道咋地好了,還給炕上吃。你咋不給炕上拉呢?”
“誒嘿,你這老癟犢子玩意兒,咋說話呢……”
眼瞅着村裡人要因爲在哪裡吃飯的事情吵起來,都快要動起手來了。
江巍十分無語。
他壓下想要翻白眼的衝動,長吐了一口氣:“君子遠庖廚,這句話是語出《孟子》……《孟子》你們可知曉?”
村裡人誠懇的搖了搖頭。
“孟子不知道,扎猛子俺倒是知道。”
“俺也知道,俺也知道,俺扎猛子可厲害了咧!”
江巍:……
愚民!
不可理喻!
簡直是有辱斯文,冒犯先賢。
他強壓下心中的不屑,卻還是有些難掩不耐煩的沉聲解釋:“《孟子》是四書之一,講的是治國思想、仁政、民本等大智慧,乃是當朝學子們,必讀之書。”
“哦。”
村裡人聽不太懂,但感覺很厲害的樣子。
江巍覺得他簡直是在對一羣,野蠻不知文化的蠢貨,對牛彈琴。
但轉念想到自己欲俘獲姜安寧芳心的計劃,又耐下性子來,細細與衆人說起《孟子》。
他拽了幾句文以後,見村民意見拜服之意,這才又轉回來先前的話題,同人解釋。
“所謂君子遠庖廚,原說的是,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
村民完全聽不懂,一直在發呆。
“也就是說,君子有仁心,故而不忍殺生,凡吃用牲畜禽魚一類生命,該由他人代勞宰殺,而不是自己去動手那麼殘忍。”
江巍話音還沒完全落地,就有人稀奇不解的出聲:“那君子個人兒不殺,讓別人殺,自個兒不樂意背上殺生之罪,就讓別人去背,這不也挺缺德嗎?”
“是啊,難道說,借刀殺那個雞鴨魚豬羊,就是道德之人,是君子所爲?”
“我咋聽着感覺,更陰險了呢……像個虛僞小人,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
“對!”
“君子要是這樣什兒的,那我可不敢跟君子當朋友了,回頭他乾點兒什麼黑心肝、爛肚腸的事兒,再賴我頭上可咋整?”
江巍:……
從未見過如此愚昧不化,不可理喻之人!
借刀殺人?
姜安寧在一旁若有所思。
“這句話的意思,不是你們想的那樣,這句話,說的是君子要有仁心,憐惜弱小的生命……”
江巍企圖解釋。
“那君子的仁心,爲啥是要別人去殺啊?”
“對啊!他個人兒的仁心倒是有了,那別人的咋整啊?都成豬心了?就不是人了?”
撲哧。
姜安寧沒忍住笑出了聲。
“咋了,喃們說的不對勁兒?”剛剛還振振有詞反駁江巍的人,忽然就有些不自信了。
姜安寧搖了搖頭:“沒有不對勁兒,就是覺得各位叔伯們,說的都很有道理。”
“若是那捧着道德二字,高高在上的人兒,爲成全自個兒的仁義,便去謀害旁人的,那也不是真的仁義,是自欺欺人的假仁假義,是虛僞的豺狼僞裝成白羊,準不是什麼好東西!”
感覺被罵了的江巍:……
“安寧妹妹好生伶牙俐齒!”
他陰陽怪氣了句:“合該在村裡建個小學,請了安寧妹妹當個女夫子,叫村裡人,全都給你奉一盞敬師茶!”
真是一脈相承的愚昧無知。
姜安寧眨了眨眼,還真的認真思考了下。
如今的朝廷主張興學,要求全國各地普遍設立地方學堂。
其中小學爲基礎,再往上則是縣學、府學,及至最高的太學,形成了比較完整的一套升學體系。
姜安寧很是糾結的說道:“小學怕是不行吧?如今的官學,都是朝廷主持操辦的,我一介平民小老百姓,私下募建學堂,怕是要當個殺頭之罪。”
江巍:……
這女人,究竟是真的聽不懂,還是假的聽不懂?
沒聽出來,他是在罵她與這些無知蠢民,是一丘之貉?
姜安寧還真就沒太聽得出來人話裡的暗諷。
她在分神想另一件事兒,對江巍的話,多少就有些敷衍不上心了。
這耳朵聽進去了,那耳朵很快就冒了出去。
如小學、縣學這種文化思想啓蒙的地兒,盡都勞勞地掌握在朝廷手中,調度安排。
她這等平民,自然是無法染指涉足的。
可朝廷曾下令募集匠師。
凡確有一技之長,可爲各行各業提供有用之才者,是允許向官府申請,設立私學的。
與傳統意義上的師徒關係不同。
在私學中,學到技藝的人,不需要爲師父效命使力三五年,但卻要到官府有需要的地方,去供職領差。
譬如從專司醫術教學的學堂裡,學成出師的,大多要到安濟坊去,供職個五年以上,方可選擇離開,否則就會被治罪,以後也會再也沒有行醫資格。
如今能自己辦藥堂醫館,多是在安濟坊任職過,攢下了經驗的。
否則官府是不會批的。
而像她這種繡娘,若想成立私學,未來教出個一兩人來,多半是要去織造司領差,受朝廷安排。
姜安寧想的入了神,村裡人喊了好幾回她都沒回應,索性便自行商量着,由村裡從前的殺豬匠,來幫忙主刀分肉。
一直盼着衆人過來熱情相邀的姜族長,等來又等去,最終等到人家把事情敲定了,也沒聽見一句過來請他去“幫忙主持大局”的話來。
“不是,你們……”都忘了我的存在不成?
村裡人倒是也沒有忘。
往年趕上大祭祀,分胙肉的事兒,都是由族長來主持的。
結果每一次,都是把最好的部位,分給自家,略次之的,分給與之親近,或者是送了好處過去的。
只餘下那些最差的,才分給他們這些老實巴交,不懂人情往來,也沒什麼能送的出手東西的‘窮人’。
若是小祭祀,只供奉了大公雞的,便不會再分了,直接拎回自己家去。
可憑什麼呢?
每次採買貢品的錢,他們可是家家都沒少分攤,結果錢花的不少,肉卻吃不到幾口。
辛辛苦苦一大年,到頭來,倒是爲別人家的餐桌上,添了一道好菜。
從前,分胙肉,那是有祭祀大事擺着,他們不得不安守本分,等着族長給分。
如今又不是什麼重大節日,更不涉及祭祀。
就是安寧丫頭好心好意,請他們吃肉。
那自然要求個公平公正的人來主持。
姜安寧無所謂這些事情,由着他們熱鬧去,自己又一貫去躲了閒懶。
無人注意的角落裡,桂嬸抱着個裝花生的小簸箕,挑挑揀揀。
江巍漫不經心,似是無意的走了過去。
“最近可嘗試與姜安寧交好。”
桂嬸依舊專心挑着花生,沒應聲,江巍未做停留,丟下這麼一句話,便直接走了。
笑洗辣,看着家裡僅剩的一丟丟白麪,陷入沉思,在糾結做一碗手擀麪還蒸兩個饅頭之間,選擇了做疙瘩湯,同樣是填飽肚子,何必要麻煩自己、折騰自己,結果……煮完發現,這碗疙瘩湯,只看得見湯,看不見幾個疙瘩QaQ還好沒選擇做別的,不然就該傻眼了
QaQ還忘記放鹽了,平平平平平平無奇的一碗……麪粉湯吧算是
QaQ加了點鹽,結果加多了,齁鹹
寡人這一生,如履薄冰,如履薄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