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陡增了新的煩惱,豆花一整天都悶悶不樂,做事都是心不在焉,丟三落四,把氣都撒在了老穀子身上,看他哪裡都不順眼,走路走慢了,吃飯聲音大了,連看她的眼神也是呆滯無神,成癩蛤蟆眼了。她不禁感嘆起了自己的命運,她痛苦,她彷徨,在痛苦和彷徨中掙扎,她得重新審視一下自己和公公之間的關係,再這樣提心吊膽的過下去,遲早有一天要瘋掉的。老實講,她和公公的這層關係,只有需要,並沒有愛的成分,如果說有愛,那也是仍然停留在那份親情之上,他收留過她,給過她溫暖,給過她希望,給了她一個家庭,讓她在這個世界上得以生存下來,她之所以和他保持這種關係,被逼的成分佔有多數,但也不排除感恩的成分存在。現在又讓四油給發現了,就是四油發現不了,時間長了,總有被人逮到了的那一天,這種見不得陽光的事,雪地裡埋死人,遲早要露餡的,是時候給這段感情做個了斷了。

晚上老穀子下地回來之後,豆花已把飯做好了。今晚的飯菜有點豐盛,居然炒了一碗雞蛋,還燙了一壺燒酒。老穀子喜滋滋的,不禁又想起了第一次和豆花喝酒的場景,那次喝酒,是他人生中的一個里程碑,那次喝酒,讓他擁有了豆花,他和她的關係發生了本質的變化,從那以後,儘管生活還是歷盡滄桑,但他灰暗的生活裡,出現了一絲陽光,他力氣倍增,覺得自己又有了活頭。

看豆花又是雞蛋,又是燒酒,老穀子心裡又燃起了火苗,以爲豆花又有了想法。儘管一天勞累下來,又困又乏,但他信心倍增,盼着這場“盛宴”早點結束,另一場“盛宴”早點到來。

豆花斟滿一杯酒,獨自飲了,唉了一聲,說:“還是讓發現了。”

老穀子說:“咱以後是得小點心。”

豆花說:“還要以後嗎?我可是怕了,今兒一整天魂都不在身上,鄉親們的眼睛好像錐子一樣,直往身上扎。狗日的四油還老來騷擾,我也是個人,都把我當甚麼了,都把我當破鞋了,誰也想欺負。”

豆花的眼淚就下來了,她抽抽噎噎,哭的梨花帶雨。

讓豆花這麼一哭,老穀子的心裡也不好受,他把豆花擁在懷裡,豆花貓一樣乖乖地藏在他懷裡,半響,擡起頭來,說:“要不咱斷了吧。”

聽到豆花說了這話,老穀子的心中就像被貓爪抓了一樣,開始有點隱痛,豆花是他的心尖尖肉,怎麼可能說斷就斷得了呢。

老穀子沉默不語,不知道如何去回答豆花,現在面臨的問題比較棘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爲。現在是已經爲了,人也知道了,四油口口聲聲保證不外說,可四油是甚麼樣的人,他又不是不知道,說不準甚麼時候就會傳的滿穀子地沸沸揚揚,人盡皆知了,真要那樣了,他這張臉真是沒地方擱了。唯一的辦法就是斷了這層關係,做正正經經的公公兒媳,即便是以後四油說出去了,也能辨解上幾句。可是,要斷,有那麼容易嗎?豆花已經融進了他的身體之中,成了他的唯一,豆花能斷得了,他也下不了這個決心。

見公公不說甚麼,豆花知道他是瞻前顧後,捨不得自己,就說:“你真的稀罕我嗎?”

老穀子說:“都多少年了,那還用說。”

豆花說:“要真是這樣了,咱離開穀子地吧,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光明正大做一生的夫妻,再也不用擔心別人發現,偷偷摸摸的了。我爲你生火做飯暖被窩,爲你生兒育女傳宗接代。”

一聽到豆花這話,老穀子着實嚇了一大跳,他各種可能都想過,就是沒有想到過要離開穀子地,這是他谷家幾輩子留下的祖業,雖說不盡富有,但祖宗的牌位都在穀子地呢,他的根在穀子地呢,讓他背宗棄祖,拋家舍業,他有點忍不下心來。一頭是自己心愛的女人,一頭是他祖先的牌位,兩頭他都想要,如果讓他必須做出選擇,他還是選擇留在穀子地。背祖離宗,這叫不孝,他不能頂着一個不孝的罵名,將來去見列祖列宗。

老穀子心裡矛盾,難以抉擇。說:“這,這……”這了半天也沒有下文。其實豆花早已料到了這一步,她之所以要說出來,也是爲了試探一下老穀子,自己這麼些年的付出,到底值不值得。

見公公是這樣的一種態度,豆花的心裡徹底涼了。她掙脫他的懷抱,回過頭來,轉身一腳,把老穀子踢到炕下,說:“滾吧,我要睡覺了。”

老穀子灰塌塌地被趕出家門,回來自己窯裡,胳膊枕在腦袋底下,頭朝下,腳朝上,躺在鋪蓋捲上,看着黑魆魆的門外發呆,他真的遇到了難題,不住地長吁短嘆。

忽然,院子里老黃狗激烈地吠叫起來,緊接就聽到了踏踏的腳步聲,來人了。老穀子忙下得炕來,迎到門口。那人已經到了門前,說:“狗日的黑燈瞎火的,沒幹好事吧。”是老九。老九說話粗門大嗓,好像要讓全村人聽到一樣。他一邊說話,一邊往窯裡闖,急急忙忙的,好像窯裡窩藏着甚麼見不得人的勾當,進來的遲了,就要跑掉一樣。

老九進得窯裡,劃了一根洋火,火苗如豆,恍恍惚惚地,他彷彿看到炕上有個影子一閃而過。他下意識地背靠門板,心裡有了一種莫名的興奮,四油說的沒錯,狗日的果然有情況呢,讓他堵住窩了。

老九正待劃第二根洋火,老穀子已經點着了油燈。麻油燈發出來昏暗的燈光,把窯洞照的朦朦朧朧,炕上,鋪蓋齊齊整整,幾個糧囤,影影綽綽地立在兩壁,鬼魅一般可疑。窯裡除他倆之外,再無人影。老九睜大眼睛,仔細辨認,狗日的有遁地術嗎?剛纔明明看到了人影,哪去了呢?他揉了揉眼睛,還要再去尋找,老穀子就說:“狗日的這是神神叨叨的,我偷你甚麼東西了,你這是抓賊來了,還是捉姦來了?”

老九沒有發現另外有人,笑了笑說:“哪兒呢,找你借個籠頭,明天要去張家灣趕集,驢籠頭壞了。”

老九的真實目的是捉姦來的。儘管四油故弄玄虛,在人前賣起了關子,但他還是在四油的話裡捕捉到了不一樣的信息:老穀子扒灰。他看到兩人窯裡沒有點燈,覺得這是個機會,就摸過來。沒想到撲了空,讓自己尷尬了一回,狗日的四油,信馬由繮,胡說八道,放的全是空炮。

老九自己也說不上來自己爲甚要這樣做,他其實也沒有甚麼險惡用心,老穀子扒灰不扒灰與他沒有多大關係,只是好奇,爲了尋求一種刺激,好在以後的街談巷議中,有個津津樂道的話題。

老九臨走時,站在院子裡和老穀子說:“聽說豆花病了,有人說豆花有身孕了,盡嚼舌根子呢,豆花怎麼能懷孕呢。”

老穀子沒好聲氣地說:“放他孃的臭狗屁!”

老穀子這話說的一點都不客氣,這分明是在罵老九呢。老九討了個沒趣走了,老穀子關好院門,腦袋伸到牆外,看老九走遠了,他聽到豆花窯裡輕輕咳嗽了一聲,就來到豆花門前,停留了一會,又訕訕地回到自己窯裡。剛剛躺下,就聽到豆花朝着這頭喊:“爹,我明天去趟張家灣。”

豆花剛纔聽到了老九的聲音,老九一通折騰下來,她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老九此番來借籠頭是個幌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她何不明天跟着老九,一起去趟張家灣,也好打消他心中的疑慮呢?

老穀子沒有馬上答覆,答覆不答覆的無所謂,主動權不在他手裡,豆花要去就去得。他只能在心裡埋怨:去甚麼張家灣呢?也不怕遇到了鬼子。他今晚心情不好,不想說話,就強迫自己:睡覺!

第二天,豆花收拾妥當,找到老九門上,說:“叔,聽說你今天去張家灣,捎我一程吧,我也想去。”

老九正在套驢車,他回頭看了一眼豆花,聲音有點冷漠,說:“我拉東西呢,坐不了人。”在老九的心目中,豆花就是掃帚星,是個不正經的婆姨,都讓鬼子糟蹋過了,還能是一個良家婦女嗎?這種喪門星婆姨,離她遠點,他連正眼都不想瞧她一眼。

大棒正準備下地去,他扛着鋤頭,站在他爹身邊,看了一眼豆花,又看了一眼他爹,沒有說話,把鋤頭狠狠地杵到了地上,發出來很大的響聲。

豆花碰了一鼻子灰,她又回到家裡,老穀子就有點詫異:“不去了嗎?”

豆花放下臉子來,說:“破驢車,我還不稀罕坐呢,我走着去。”

豆花挎上柳條籃子,獨自要去張家灣。她一個人去張家灣,其實還是有點害怕,她不怕狼不怕鬼,她怕小鬼子。

一個人走到柳葉溝,大棒趕着驢車在那兒走走停停,好像在等人一樣,她緊走幾步上前,說:“怎麼是你呢大棒,你爹他不去了?”

大棒悶聲悶氣地說:“我爹不拉你,我拉你。”

豆花抿嘴笑了笑,心裡有些羞澀,也許還有一絲絲幸福,她被這個愣頭青後生震撼到了,也許爲了能來張家灣趕集,他和他爹曾經發生過激烈的爭吵,他這是爲甚麼呢?她相信,大棒就是爲她而去的。就跳上驢車,要問:“你是專門爲我去張家灣的嗎?”想了想,還是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