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接下來的日子,一天一天實在難捱,鄉親們唾棄她,老穀子欺負她,一不順心,對她非打即罵,地裡的營生,家裡的營生,又都落到了她的肩上。豆花又像是一頭驢一樣,忍辱負重。更讓她忍受不了的是,公公那驢一樣的行事,只要是他有慾望了,也不管豆花方不方便,願不願意,他都要強行行事,往往讓她苦不堪言。以前他還得看豆花的心情行事,現在他全然不顧豆花的死活了,肆意妄爲。她受的罪,和她當初被鬼子糟蹋過那陣子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那時候她是被迫的,是受害者,鄉親們還對她心存着同情之心。而現在她成了這個樣子,純粹的咎由自取,鄉親們除了對她不屑之外,更多的是厭惡,她搏取不到一點同情的眼球,再說,這種事,向誰去說呢?說了誰又會相信呢?母狗不搖尾,公狗不上前,你豆花的骨子裡就是一個騷娘們。

更有甚者,她名聲不好了,不光老穀子隨時隨地欺負她,村裡別的男人也會毫無顧忌地挑逗她,甚至對她動手動腳。

這一天,豆花在後山上放羊,寂靜的荒野裡只有她和她的幾隻羊兒,羊兒在那裡安靜地吃草,她躺在草地上,仰望着蔚藍的天空,藍天上飄着幾朵白雲,白雲像樣兒一樣浮動,有一隻老鷹在高空翱翔,一羣麻雀從低空飛過,這個時刻是豆花最愜意的時候,對着草地、羊兒,藍天、白雲,在這純潔的世界裡,沒有人世的嘈雜,沒有勾心鬥角的傾軋,沒有欺負,沒有嘲笑,豆花的心靈靜化了一般,她暫時忘卻了煩惱,丟掉了憂愁,思緒信馬由繮地飛翔,飛到過去,飛向未來,眼前出現了美好的憧憬,飛來飛去,又飛回了碾道里,飛回了後山的放羊現場。

豆花憧憬在幻想之中,不知不覺有點迷糊,朦朦朧朧之中,她夢見一塊石頭壓在了她的身上,壓得她喘不過氣來,讓她不得翻身,她感覺自己都要窒息了,想大聲呼喊,卻張不開嘴。想要站立起來,卻伸不展腿。豆花懵懵懂懂地猛然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身上壓的不是一塊石頭,而是一個人。她又羞愧,又驚詫,又憤怒,萬萬沒想到是他,這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居然能做下這種傷天害理的事來!見豆花醒了,那個傢伙咧開嘴一笑,露出一口發黃的牙花子來,滿嘴的旱菸味,薰的豆花想吐,幾根稀稀拉拉的鬍子上,沾滿了唾沫星子,他死魚樣的眼睛瞪着豆花,無恥地說:“老穀子行得,我也行得。”豆花使出吃奶的力氣,一個巴掌搧過去,趁着那個灰鬼捂臉的空隙,豆花一腳踢過去,踢到了要害之處,那人嗷嗷叫着,腰彎成了一隻大蝦。那個灰鬼沒有得逞,還不肯罷休,惱羞成怒,忍着疼痛,要對豆花大打出手。就在這個時候,光棍四油唱着酸曲,突然從一處隱蔽處冒了出來,“嘿嘿嘿”叫着,驚走了那個灰鬼。

今天是四油巡村,他看到豆花一個人在這裡放羊,也是動了邪念,踅摸過來,想佔點便宜,沒想到恰巧遇到了這一幕。

四油的到來,暫時緩解了豆花的危險,嚇走了那個灰鬼,四油就洋洋自得,向豆花邀功,說着說着,也要動手動腳,豆花真是剛出虎口,又入狼窩,攆起狐狸住進了狼,一個比一個兇殘,她真成了案板上的一塊肉,誰也想叼上一口。豆花此時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真個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她顧不得生氣,顧不得難受,一心一意和四油周旋,想着法子如何能逃脫他的糾纏。

也是老天有眼,豆花已經無計可施了,大棒彷彿從天而降,突然出現在了地頭。大棒是有意跟蹤四油的,四油巡村他有點不太放心,四油愛睡懶覺,說不準他在哪兒睡着了,讓鬼子摸進村了,也沒人知道。所以,每到四油巡村的時候,他都要替他多操一份心。

見到四油欺負豆花,大棒動了肝火,奪過豆花手裡的羊鏟,劈頭蓋臉就打過去,四油一邊抱頭鼠竄,一邊嚷嚷着:“你爹能行得,我就行不得?”

四油逃遠了,豆花披頭散髮,目光呆滯,大棒目光犀利,盯着豆花,好像在詢問她:四油說的是真的嗎?

豆花躲開大棒的眼神,一屁股坐在地頭,“嗚嗚嗚”地大哭起來。除了痛哭,她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哭聲,才能舒解內心的痛苦,她現在只剩下哭的權利了。

四油之前的那個人,正是老九,他也是想趁着沒人的機會,佔豆花的便宜,反正豆花已經是一隻破鞋了,也不在乎他穿一次兩次,卻讓狗日的四油壞了好事。此時,老九正躲在一處草叢裡面,觀察着這邊的動靜。

大棒氣呼呼地回到家裡,好久,他爹才慢慢悠悠地回了家,看着他爹步履蹣跚的樣子,大棒連爹都沒叫一聲,問:“你,怎麼了?”

老九眼神躲躲閃閃,說話吞吞吐吐,說:“沒怎麼,不小心摔了一跤。”

大棒當時正在用碗喝水,他把碗狠狠地摔到地上,扯高了嗓子,說:“那麼大個人了,也不知道小心點,摔死你怎麼辦了!”

老九今天脾氣變好了,他看了看兒子,一言不發,走到院子裡,一腳踢飛了那隻走到他跟前啄食的公雞。

接下來的幾天,大棒脾氣極壞,逮誰罵誰,一家人都在他面前小心翼翼,老九更是謹言慎行,生怕哪兒惹毛了這個活土匪,做出不體已的事來。

又過了幾天的某一個晚上,大棒從外面回來,見炕上坐着一個老漢,家裡還多了一個穿着紅襖襖綠褲褲的俊女子,他爹和他娘忙忙碌碌地招呼着,家裡來戚了。大棒禮貌性地打了一個招呼,那個俊女子擡起長長的眼睫,偷偷地眊了大棒一眼,慌慌張張地又低下了頭,臉上早已紅成了猴屁股。

大棒就從領口上把二棒提到院子裡,問:“這是咱家的甚親戚?”

二棒說:“哥,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糊塗?這是爹給你說的婆姨,我的嫂子。”

大棒猜到也是這麼回事。很早以前,爹就要給他說一門親事,逼着他去相親,他死活不肯,這是領上門來了。大棒的心事不在成親上,他還要跟着貨郎哥打鬼子呢,趕不走鬼子,他不成親。再說,他的心裡已經有人了,他正在矛盾着呢,要不是出了那檔子事,他也許就和她表白了。

大棒就要逃避,老九擋在了門口:“站住!哪兒也不準去!”

大棒脖子一梗,說:“不去就不去,反正我不要媳婦。”

老九近乎哀求了,說:“好我的神神哩,人已經坐到炕上了,你不要,多好的一個閨女了,怎麼也比那個爛貨強,你讓我怎麼去反悔了。”

大棒說:“我不管,誰說回來的誰要去。”然後把他爹撥到一邊,大踏步走了。

輪到老九爲難了,這個活土匪,怎麼就油鹽不進呢!心裡不由地恨上了豆花,都是這個狐狸精,把他兒子迷的五迷三道的,連媳婦也不娶了。

老九又回到窯裡,那父子倆也看出了端倪,都逼視着老九,老九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婆姨就說:“要不給老二吧,二棒也老大不小了。”

二棒聽了,跳起腳尖來說:“我纔不呢,我哥不要,我也不要,誰說回來誰要去。”

那個老漢說:“這家人怎都這樣呢,都二百五。”又對老九說:“算了吧,我家閨女還得嫁人呢。這可是你家反悔的,說好的彩禮可不退了。”

老九心疼,五塊大洋呢,可又能怎麼樣呢,咱有錯在先,不退不退吧。

送走父女倆,老九越想越來氣,就徑直往碾道里走去,都是這個狐狸精害的,他要找豆花算帳去!

不用老九去找,豆花送上門來了。她聽說了大棒家裡發生的事,她是過來勸大棒的,她要告訴大棒一句話,她谷豆花這輩子是不會再嫁人了,讓他死了這條心。

兩人在井臺上相遇了,仇人相見,分外眼紅。老九眼裡噴着怒火,好像要把豆花一把火燒了。豆花不想看老九那副討厭的嘴臉,把臉別到一邊。兩人劍拔弩張,一時僵在那裡。這個時候,大棒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了,橫在兩人中間,把豆花護在身後,對着他爹說:“別逼我,別以爲我不知道你乾的好事。”

老九慫了,自己的小辮子讓這個龜兒子給抓住了,他徹底沒了底氣。

這時老穀子也趕過來了,不由分說,把豆花連拽帶拉,扯回家中,回去又是少不了一頓打罵。

大棒在井臺上聽到了豆花撕心裂肺的哭喊聲,衝動了幾次要去打抱不平,被老九死死地抱着雙腿,動彈不得。

這件事過去沒幾天,老穀子和老九去了一趟張家灣,他倆平時不對付,沒有一起走,是一前一後去的,到了天黑的時候,還不見兩人回來,老九婆姨一遍遍地在村口張望,想去和豆花問個究竟,卻拉不下臉來,就打發二棒去問。

二棒去時,豆花也在着急,雖然老穀子打她罵她欺負她,她也詛咒過他,讓他死去,但他畢竟是她的親人,當他真正不在家裡的時候,也免不了心裡空落落的害怕。

大棒娘就去找大棒想辦法,大棒心裡頭有怨氣,說:“兩人大男人,能有甚事了,狼吃不了。”話是這麼說的,心裡也不免有點着急,這是從沒有過的事,這兩個老摳門,趕集再晚了,也得趕回家來,他們可捨不得在張家灣過夜,那是要花錢的。可是這麼晚了,上哪去找呢?

就在大家都無計可施的時候,從村口跑來了一個黑影,老九婆姨大喜過望,回來了!再仔細看看,怎麼是一個呢?那一個呢?這一個會是誰呢?不會是光老穀子一個人回來吧?她就在心裡默唸,希望回來的這個人是自家掌櫃的。

等到了跟前,兩人誰也不是,是小啞巴,她比比劃劃的,誰也聽不懂,豆花也趕過來,她能聽懂,小啞巴告訴她,老穀子和老九讓鬼子抓走了,她是趕來報信的。

這不啻于晴天霹靂,老九婆姨頓時嚎啕大哭起來,讓小鬼子抓走了,還能有好日子過嗎?

大棒也是束手無策,小鬼子抓走了,他能怎麼辦呢?小鬼子爲甚麼要抓他們兩個呢?

豆花就問小啞巴,小啞巴“說”,鬼子在張家灣修飛機場,抓了好多人做苦力,老穀子和老九也應該是抓去修飛機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