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吃完席,老穀子接神一樣把四油接回家去,親自給他點上一泡大煙膏子,問他:“豆花還是原來的樣子吧?胖了瘦了?她有沒有問起過我?”

四油說:“比原來更漂亮了,”兩隻手在自己的胸前比劃着“更大了,狗日的老穀子,你又有一口吃了。”

老穀子又追問:“豆花問沒問起過我?她說沒說過甚時候回穀子地來?”

四油開始胡說八道上了,說:“她讓我帶話給你,等忙過了這一陣子,就回來看你。”

老穀子的臉上就蕩起了一層喜色,他微微閉上眼睛,陶醉在了幻想之中。

抽足了大煙膏子,四油通體舒泰,想着馬上就能見到六六娘了,就哼上了小曲,走出了碾道里。

太陽上來照呀麼照呀麼照西山,我媽媽要我和你壓糕面。

哥哥擔起一呀麼一呀麼一擔桶,小妹妹我拿上吊水繩。

哥哥拿上個鬥呀麼鬥呀麼斗子吊,妹妹我幫你往桶裡倒。

…………

四油還沒有走出碾道里,一個“倒”字剛剛唱出口,一聲“站住!”把他嚇一大跳,剛纔在老穀子那兒抽大煙膏子帶來的愜意和對六六孃的嚮往,暫時擱到了腦後。

他驚恐地看着眼前,大棒攥着兩個鉢子樣大小的拳頭,橫眉豎眼地站在他的面前。四油早已嚇破了膽子,說:“大,大棒,你可別亂來,我沒有胡說,我真見到豆花了。”

四油是個懶人,並不是個笨蛋,大棒和豆花的那一點點私心他早看在了眼裡,他知道大棒來找他的目的,就竹筒倒豆子,把今天遇到豆花的情況,全告訴了他。

大棒看了看四油,衝他喊了一聲:“滾!”自己坐在大碾盤上,背靠碾磙子,看着黑洞洞的夜空發呆。

當晚沒有月亮,啓明星孤零零地懸在當空,周圍伴有幾顆或明或暗的小星星。一陣寒風吹來,大棒卻覺得身上燥熱,他解開棉襖,讓冷風吹進他的胸懷。他解下胸前的大紅花,系在大碾子的推杆上,對着黑暗的夜空“嘿嘿”傻笑了幾聲,自己自語:“豆花姐,你在哪裡?”

老九家這頭,新娘子久久等不到新郎官來給她揭蓋頭,自己偷偷撩起蓋頭瞧了瞧,洞房裡只有她自己,兩隻大紅的蠟燭,忽閃着火苗,流下了一灘燭淚。

新娘子扭頭左右看了看,並沒有她期盼中的新郎,輕微地嘆了一口氣,就聽得門外有躡手躡腳的腳步聲,聲音輕微的就像貓走一樣,她當是新郎官回來了,忙放下蓋頭,端坐炕頭,期盼着蓋頭被揭起的那一瞬間,期盼着有人將她擁進懷裡。她的人生將從此改寫,婆姨女子,分水嶺就在今天晚上,她將從一個女子變成一個婆姨,她的命運從此將會和這個叫大棒的男人緊緊地捆綁在一起。

新娘叫鳳英,是十里八鄉有名的俊女子,人長的一點不比豆花差,甚至要勝過豆花幾分。因爲羨慕大棒是民兵隊長,又暗地裡偷偷看過他一次,就認定了這個男人是她今後能託付終身的漢。所以,當老九打發媒人上她家提親的時候,她甚至有點迫不及待了,慫恿她爹答應下了這門親事。

鳳英久等不到大棒,心裡不免着急起來,再聽聽門口,腳步聲已經沒有了。這算哪門子事呢?誰家的洞房花燭夜不是爭分奪秒的,她卻在這裡要獨守空房,這個死大棒,去哪裡了?

鳳英也是心急,顧不得矜持,自己掀掉蓋頭,下得炕來,她要去問問大棒的家人,去問問她的公公,她的漢哪裡去了?不來和她共度良宵,是甚麼意思,是看不上她了,還是自個哪裡做錯了?

鳳英是一個辦事不拖泥帶水的女子,她打開洞房的門,前腳剛剛邁出門檻,後腳就停下來了,有兩個黑影趴在門外,扒着窗戶眼往裡偷窺。

鳳英的臉就紅了,這是來聽房的。心裡害羞歸害羞,她還是把後腳也邁了出去,心說:新郎官還不知道去了哪裡,你們聽甚麼房呢!

見新娘走出來了,那兩個聽房的躲閃不及,有一個就說:“鳳英娃,你要上茅房嗎?”

天爺!是婆婆的聲音,那麼,另一個就是公公了!

這是喜公公喜婆婆聽房來了。

鳳英的臉瞬間就像火燒過一樣,熱辣辣,紅彤彤的。她說:“娘,爹,大棒哪裡去了?走好長時間了。”

老九一聽着了急,這個灰鬼,又要整出甚麼幺蛾子來了,大喜的日子,跑哪去了?就問:“他沒在洞房裡嗎?”

鳳英說:“你二老也不是剛剛纔來,聽到他在窯裡了嗎?”

老穀子被嗆得說不上話來,咳嗽了幾聲,他想,以前有豆花那個勾魂的妖精勾着,現在豆花不在了,還有誰能勾住他呢?

想到豆花,老九心中“咯噔”一下:壞了!恍惚之中,好像聽四油說過豆花豆花的,這是那個害人精有消息了,還是又回來了?剛纔忙着沒有聽仔細了,看來還真是與豆花有關呢。

老九再不敢往下想,心裡叫了一聲苦,撒丫子就去找四油問話。可是找遍了全村,哪裡還能找到這個灰鬼呢。四油現在正在六六孃的炕上熱火朝天,通體舒泰着呢。

找不到四油,老九路過大碾子,看到了大碾盤上坐着一個黑影,不用問,十有八九是大棒,這個灰貨,果真是與豆花有關!老九心裡頓時萬念俱灰,他上輩子這是欠了豆花多大的孽債了,這輩子讓她變成了妖精,來禍害他家呢!

老九拿了一根木棍,過去衝那個黑影抽了一棍,惡聲惡氣地說:“回家!”

大棒懶洋洋地跳下碾盤,悶聲不響地跟在他爹身後。

回到洞房,大棒倒頭就睡,不再理會苦苦等他半天的新娘。鳳英也不再堅持,既然人家不待見她了,她也沒必要沒皮沒臉地討個沒趣,自個也裹着衣服,睡在了一邊,等過去了今晚,明天天亮了再做打算。

想是這麼想的,鳳英的心裡也是一樣的難受,她不知道自己哪裡惹大棒不高興了,從今天起,她進了李家的門,就是李家的人。她和大棒已經入了洞房了,她就是李大棒的婆姨了,如果大棒真的嫌棄上了自己,那以後她還會有好日子過嗎?也許她的噩夢就是起始於她今天的大喜日子。

鳳英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個頭緒來,被子蒙起頭來,無辜地哭了一場。也許明天,也許到了明天早上,大棒回心轉意,拔開烏雲見日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老九把大棒趕回洞房,自己心裡七上八下地不安,他有一種大禍臨頭的焦急,就打發他婆姨去兒子窗前聽房,聽聽裡頭有沒有動靜。他婆姨就罵上他了:“剛剛就讓鳳英撞到了,還去,要聽你去聽,你這個老不正經的,有那麼些花花腸子,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不去。”

老九“嗨”了一聲,罵他婆姨,怎麼就不能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呢?

這一個晚上,註定不會平靜,老九一家人各懷心事,特別是老九,想的更多,他把所有的憤懣都集中在了豆花的身上,這個妖精,陰魂不散,這是要把他家禍害到甚麼時候了呀。灰鬼四油也是,遲不去張家灣,早不去張家灣,偏偏在他家娶媳婦這個節骨眼上,去了張家灣,還帶回來了這麼一個噁心的消息,攪得他一家人不得安寧。

老谷也是輾轉反側,他打定主意要去張家灣一趟,他要親自找豆花去,親自去把她接回家來,這裡是她的家,是她累了休憩的港灣,怎麼能到了家門口,而不回家來了呢?

老穀子盼望着天明,他單等到天微微一亮,就去張家灣尋找豆花。

不知道甚麼時候,外面下起了雪。一開始是稀稀拉拉的,雪花在天空飄落,一會兒就變成了鵝毛大雪,一片一片的,在空中飛舞,沒用了多久,世界就變成了一片雪白。

四油從六六娘窯裡出來,“呀”了一聲,衝窯裡的六六娘說:“六娘,下雪了,下大雪了,有一鞋底子那麼厚了。”又自言自語地說:“下雪好,下雪好,瑞雪兆豐年,今年麥蓋三尺被,明年枕着饃頭睡。明年,六娘有饃頭吃了。”就小心翼翼着腳下,還不忘哼兩句酸曲:

你幫我來我呀麼我呀麼我幫你,擔回個水來就滔黃米。

哥哥把黃呀麼黃呀麼黃米倒,妹妹我拿起個舀水瓢。

哥哥拿起個棍呀麼棍呀麼棍棍攪,妹妹我拿起個竈簾撈。

你扛上黃米我拿上個刀,快到那小碾碾上去壓糕。

…………

四油小心着腳下,到了碾道那裡,還是摔了一個大馬趴。就聽得輕微的一聲“咔嚓”響,左小腿劇烈地疼痛起來,壞了,左腿折了。四油撲騰着想站立起來,腿上卻使不上一丁兒勁,就在碾道里可勁地嚎叫起來,“老穀子”,“老九”,“大棒”,“二大爺”……他幾乎把全村的人都叫了一遍。

老穀子第一個聽到叫聲,他就沒有睡下,來到碾道里,把四油拖死狗一樣拖回他窯裡,找出兩塊夾板,把四油受傷的部位夾住,在四油受傷的地方踢了一腳,說:“狗日的,看你還得瑟不,罪有應得。今晚先在我這裡湊合一晚,明天滾回你窯裡,兩三個月下不了地,看你還去串不串六六娘。”

老穀子是接骨的好手,誰家牛驢腿折了,都來找他,給人接骨,他這還是第一次。

四油就發了愁,哭喪着個臉,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你說我這兩三個月不能下地,吃喝拉撒誰管我呢?”

老穀子說:“找六六娘去。”

四油說:“**無情賊無義,有錢了她認我,沒錢了她纔不認呢。”又沒皮沒臉地說:“穀子哥,把你那大煙膏子再給我抽一點吧,止疼。”

老穀子說:“睡覺,天亮了,滾回你家去。”

老穀子原打算是,等天一亮,就動身去張家灣,可是下了一場大雪,路滑難走。還有,四油這個灰鬼還在他炕上躺着呢,他光棍一條,讓他給遇上了,他不管誰管呢?

大雪和四油阻止了老穀子去張家灣的腳步,他暫時把這事擱置下來,等天晴路開了,再做計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