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老穀子送走豆花,轉身回到院子裡,眼睛盯着那棵新栽上的棗樹苗,心裡犯疑,這不就是一棵普通的棗樹苗嗎?豆花和他說那話,有甚麼用意呢?一棵棗樹苗,栽就栽了,誰家一年不栽幾棵樹,都是自生自滅,活就活了,死就死吧,誰也不會當回事的,豆花這樣叮囑他,是在向他暗示甚麼嗎?

熱鬧了幾天,豆花走了,家裡又冷冷清清起來。

老穀子走進豆花窯裡,窯裡到處充斥着豆花的味道。老穀子這裡瞧瞧,那裡看看。豆花的枕頭在後炕上放着,被子疊的不太方正,他過去重新疊過被子,把枕頭擱到被子上面,又撫摸過一遍,彷彿撫摸的是小娃娃滑嫩的皮膚。

炕沿上有豆花掉下來的幾根頭髮,他過去小心翼翼地拿在手裡,吹了一口氣,把頭髮放到窗臺上面,太陽光能照到的地方。

豆花用過的碗筷,他都另收起來,放進一個乾淨的陶罐裡頭,等豆花下次回來的時候再用。

老穀子端詳着豆花住過的窯洞,往竈坑裡添了一把柴火,好像豆花不曾出了遠門,趕晚上就會回來一樣。

老穀子戀戀不捨,退出豆花窯裡,雙手關上單扇扇門,上了鎖,門環上又別了一根木棍,心裡長嘆一聲:豆花短時間內回不來了。

老穀子又來到那棵小棗樹苗跟前,目不轉睛地看着它,囈語一般,說:“豆花,你告訴我,有甚麼秘密呢?”

小棗樹苗在那裡靜靜地立着,有一陣微風吹來,它晃動着小小的身軀,好像在和老穀子玩笑,在和他拉話。

老穀子趷蹴下來,給小樹苗根部培了一圈土,自言自語:“豆花,豆花。”他把小棗樹苗當做了豆花。

從院子裡出來,老穀子站在碾道里,向着四周望了一眼,四油肩上掮着一個褡褳回來了。

這一個春天,莊戶地裡沒多少營生可幹,四油就每天出去討吃要飯,也討下了不少的糧食,一家三口度過春荒是沒有問題了。

四油來到老穀子身邊,從褡褳裡掏出一塊硬梆梆的窩窩頭,說:“哥哥,吃塊。”

老穀子擋開四油的手說:“豆花走了。”

四油看着老穀子的表情有點奇怪,就非常吃驚,他討吃走的時候,豆花不還好好的嗎,怎麼就走了呢?

四油理解錯老穀子的意思了,以爲是那種走了,心裡也難過起來。爲自己以前對豆花做了過分的事,而後悔不已,也流下了幾滴淚水,安慰老穀子:“哥哥,人死不能復生,你可得保重啊。”

老穀子回頭當胸給了四油一拳頭,罵道:“狗日的,烏鴉嘴,就不盼望個好,咒我豆花呢。豆花去大峪口走了。”

四油這纔回過神來,轉悲爲喜,破涕爲笑,說:“你嚇我一跳,我以爲……”

老穀子就嗔怒地看了四油,四油雙手舉在頭頂,說:“哥哥,我走了,六娘還等我着呢。”

這個老光棍,自從和六六娘活在了一塊,人生有了目標,生活有了奔頭。

老穀子在碾盤上坐了一會,看到老九在那裡垂頭喪氣的,他估計老九心裡也不痛快,就想起豆花走時對他的囑託,來到老九身邊,一改剛纔不愉快的心情,說:“這是死了爹了,還是死了娘了,灰不塌塌的,球樣。”

老九脖子一擰,“哼”了一聲,說:“幸災樂禍的,看我的笑話。”

這個時候,老九婆姨走來了,手裡還端着一碗飯,哀求老九:“他爹,你怎地也得吃口飯吧,都兩天不吃飯了,餓死你了,讓我們娘仨怎麼辦,你兩個兒子,一對光棍,沒一個省事的,等給他倆娶了媳婦,你愛死不死。”

交談中,老穀子得知,老九遇上了難事。

二棒這個冒失鬼,跟上外村的幾個賭博漢押寶去來,讓人做了手腳,下了套,輸下了好多的錢,債主這幾天是天天上門討債,逼得老九飯吃不下,覺睡不着。本來就不厚實的家底,讓兩個龜兒子折騰的都見底了,上哪裡尋那麼多錢還賭債呢?可是,要是不及時還清,那些賭鬼他能惹得起嗎?

老穀子就說:“折騰死你狗日的纔好呢。我手裡還有點結餘,先還了賭債再說。”

老九婆姨就要跪下來給老穀子磕頭,被老穀子架住了。

老九又是“哼”了一聲,說:“拉拉扯扯的,和他睡覺去。”

老穀子就過去踢他一腳,罵他:“放你孃的臭狗屁。”

老穀子出手,解了老九的燃眉之急。

晚上,老穀子正要睡覺,老九來了,他仍舊氣哼哼地,說:“聽人說,你狗日的不是想置幾畝地嗎?把我後山那幾畝兌給你,頂賬。”

老穀子說:“你這不胡日鬼嗎?賣了地,你一家老小喝西北風去。”

老九把地契扔在老穀子面前,說:“反正我不欠你的。”扭頭就走。

老穀子趿拉着鞋子,緊攆慢攆,都沒攆住。

老穀子攆到老九家,把地契扔在老九臉上,說:“你狗日的以爲我是替你着想了,要不是有兩個娃娃還沒娶媳婦,要不是娃他娘跟上你吃苦受累,我才懶得理你狗日的呢。”

老九坐在炕沿上,氣呼呼地把羊腿把子(用羊腿做的一種菸袋)塞老穀子手裡,吩咐他婆姨:“去,把那隻老母雞燉了,喂狗!”

這兩個老夥計,不是冤家不聚頭,平時處處作對,關鍵時刻也能互幫互助,伸出援手,並且配合默契,也算是一對歡喜冤家。

兩人喝酒吃肉,二棒慌失失地跑進來了,一進門,就大喊着:“爹,救我,他們要下我一條胳膊呢。”

老九抓了一隻鞋扔出去,罵道:“死了你纔好呢。”

這時就聽得有人罵罵咧咧地罵上了:“欠帳還錢,天經地義,不還錢,還扔臭鞋子打上老子了。”

剛纔老九扔出去的那隻鞋子沒打着二棒,打到了二棒身後的一個人身上。

那個漢子身後還跟着三個鼠眉鼠眼的人,一看就不是甚麼好人,他們是跟着二棒來要賭債的。

老九罵歸罵,還是極不情願地掏了錢。那幾個傢伙貪得無厭,還要利息,老九自然不會給。雙方爭執起來。

老穀子一旁忙打圓場,說:“得饒人處且饒人,他已經傾家蕩產了。”

其中一個人就過來抓住老穀子的領口,罵:“哪個大閨女褲檔爛了,下了你這樣一個野種,嗑瓜了嗑出個臭蟲來,你算甚麼仁(人)了,給老子起開!”還要和老九訛錢。

老穀子也火了,掙脫那人,回身操起藏在炕蓆底下的一支長槍——大棒在的時候,喜歡把槍藏在炕蓆底下,老穀子早就知道了他的這個習慣。

老穀子拉響槍栓,衝那夥人“嗄叭”放了一槍,嚇得那幾個灰鬼“娘呀”一聲,狼狽逃跑。

這一聲槍響,把老九也驚呆了,他心有餘悸,說:“你狗日的也真敢開槍,萬一打着人怎辦?”

老穀子不屑一顧地說:“哪能呢,老子是朝天放的。”

二棒也被嚇住了,他躲在他娘背後,說:“穀子叔原來也是一個二桿子,老二桿子。”

老穀子惡狠狠地看着二棒,說:“你這個二貨,再去賭,老子一槍嘣了你狗日的。”

這一聲槍響,也驚動了穀子地的民兵。新任隊長三喜以爲是鬼子來了,忙領着他的人馬跑來,看到村口有四個人慌不擇路逃跑,就緊追不捨,一口氣追到柳葉溝,把那四個賭鬼抓了回來,等鬧清楚事情的原委之後,三喜讓他們交出錢來。可是,四個灰鬼翻遍了全身,也沒有翻出一個銅版,躲在那裡裝可憐,稱:錢都跑丟了。

老穀子就勸三喜:“別逼他們了,是咱二棒不好,賭債也是債,欠債還錢,自古這樣。”

三喜就警告那四個賭鬼,說:“以後見着我們穀子地的人,一個都不準和他們賭,否則……”,揚了揚手中的槍托,“滾!”那四個賭鬼趕緊落荒而逃。

到了柳葉溝那裡,其中一個賭鬼從一個樹洞子裡掏出一個包袱來,在手裡掂了掂,得意地說:“哈,在這裡呢,哥哥我早留了一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剛剛打發走了那幾個賭鬼,就聽得有婆姨的哭聲傳來,聲音誇張,近乎狼嚎,實在是難聽。鏟鍋驢嚎婆姨哭,木匠師傅銼鋸條,四大難聽裡的一大。

老穀子一聽就是六六孃的哭聲,罵道:“這個賣✘貨。”

剛罵完,四油就慌慌張張地找上門來了。四油對兩個老漢說:“兩位哥哥,壞了事了,惹六娘生氣了,要尋死上吊不活了,快去救救火。”

老穀子看老九一眼,說:“走吧,滅火去。”

老九罵一聲:“狗日的。”隨老穀子去了四油家。

兩個老漢一唱一和,插科打諢,總算安撫住了六六孃的情緒。四油忙着“六娘六娘”給老婆說着好話,老九就說:“不要叫六娘,叫娘。”

一句話逗樂了六六娘,一場風波就此偃旗息鼓。

從四油那裡出來,老穀子看着老九,老九“哼”了一聲,把頭扭到一邊。兩個老漢各回各家,各奔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