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早上第一個客人要離店的時候,賀老闆揉着惺忪的眼睛,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出來給客人開門,卻發現大門沒有上鎖,就大聲喊:“小二,小二。”

店小二此時正在上茅房,在裡邊答應道:“老闆,我在這呢。”

小二一邊匆匆跑出茅房,一邊繫着褲帶,緊張地問:“老闆,怎麼了?”

賀老闆指着虛掩的大門,說:“昨晚爲甚沒有關大門?”

小二說:“老闆,大門是關了的,還是您親自關上的呢。”

賀老闆一個手指頭扎着自己的腦袋,突然拍了一下自個的額頭,這纔想起來,昨晚確實是自己關的大門,就說:“看我這記性。”

話剛說完,忽然又想起來甚麼似的,撇下小二,車轉身子,忙去推他婆姨的門,門也是虛掩着的,窯裡沒人,他定醒了一下眼睛,四下掃視了一遍,炕上被褥疊的齊齊整整,炕沿上放着疊成四四方方的一件衣服,是她昨天穿過的、被撕爛裙襬的那件旗袍,旗袍上面擱着一隻碧綠的手鐲。竈坑裡還有星星點點的火苗閃爍,鍋臺上擺放着一碗一筷。地面上灑了清水,掃的一塵不染。

賀老闆就啞着嗓子喊:“他娘,他娘,你在嗎?”

並沒有聽到回聲,賀老闆有點着急,聲音大了起來,“他娘!”忙走出院子裡來,要上茅房裡看看,是不是上茅房去了。

走了半截,又折返回來,剛纔小二在茅房裡來,她怎麼會去呢?又大聲喊:“他娘!他娘!”聲音嘶啞,近乎瘋狂。他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聲嘶力竭地呼叫着:“他娘,娃他娘!”

賀老闆的喊聲驚動了住店的客人,那些剛剛起牀的客人,走到院子裡來,互相打聽着,出甚麼事了,讓老闆如此的驚慌。

那些還在睡覺的客人,也赤裸着上身,站在窗前,或拉開半條門縫,往外窺探,想一探究竟,到底發生了甚麼。

賀老闆上上下下,翻遍了每一孔窯洞,並沒有他婆姨的影子,就出來抓住小二的領口,上氣不接下氣,有點近乎狂癲地說:“婆姨,我婆姨不見了。”

然後又甩脫小二,自己出了大門,走在大峪口的街上,尋遍了每一個旮旯衚衕,都沒有他婆姨的影子。

街上有那早起的街坊,聽說賀老闆婆姨失蹤了,也幫着一起尋找。尋到太陽升起一竿子高了,有街坊來向賀老闆報信,說:“找到了,找到了。”

這不是一個好消息。賀老闆頓時目光如豆,冷汗涔涔,身子發軟,癱坐在一個臺階上,渾身發抖。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街坊手裡一雙繡花鞋子,人虛脫了一般,已經說不成個囫圇話了:“她,她,她人呢?”

兩個街坊過去把賀老闆扶起來,攙着他來到黃河岸上,指着一塊凸出的岩石,說:“鞋子在那裡找到的,擺在一起,在那擱着。”

此時,從下游上來一艘貨船,船上拉的全是鹽巴,艄公在船上撐舵,十幾個縴夫赤裸着身子,艱難地拉着貨船,貨船穩當而緩慢地上行。

有街坊就大聲詢問:“有沒有見到一個投河的婆姨。”

縴夫們手腳並用,身子躬的大蝦一樣,人和河岸幾**行,粗粗的纜繩嵌進了他們的肌肉裡邊。他們只顧低頭拉縴,並不理會岸上人的詢問,時不時地喊出幾聲號子來。

街坊就再次大聲詢問,縴夫裡邊就有人悶聲悶氣地說:“哪天不見幾具投河的冤屍,有男人,也有婆姨,我們都見怪不怪了,誰知道哪具是你們的人。”

賀老闆就央人下河搜尋,找了半天,沒有哪個船家願意承攬此活,一來是這種營生吃力不討好,不吉利;二來是下去不遠處就是軟米磧,水激浪大石頭多,常有船隻在那裡撞得粉身碎骨,誰也不想去冒這個風險。

俗話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但賀老闆的爲人,街坊們都是知道的,說他是一毛不拔的鐵公雞也不爲過,他肯不肯出大價錢讓人去冒險去撈屍,誰都沒有把握。

就有人勸上了賀老闆,跳河的人哪一個是能停在原地呢,衝到風陵渡也有可能,極少有淤進泥沙裡的,找也白找,還不如等着下游的消息再去領屍。再說了,夫人是不是跳河了,也只是一個猜測,看到了一雙鞋子,說明不了問題,也許是走親戚去了。

賀老闆當然不想出大價錢派人出去尋屍,聽街坊這樣說了,就坡下驢,打消了尋人的念頭。但他心裡比誰都明白,他婆姨肯定是跳河無疑。他心裡明鏡似的,他這是自作自受,他婆姨走上這條不歸路,罪魁禍首就是他自己,是他逼她死的。而這一切,都是因豆花而起。

回到店裡,賀老闆讓小二打理旅店,他自己閉門謝客,坐在窗戶邊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黃河,好像他的婆姨真的會從黃河裡跳將出來,再次回到他的身邊。

賀老闆三天沒有走出店門,他痛定思痛,但沒有去檢點自己的過失,把這一切都遷怒於豆花身上,要不是這個婆姨,他也不至於落的這樣的狼狽。

豆花正在盤點這一段時間的營業狀況,夥計喜子慌失失地跑了進來。喜子有點上氣不接下氣,說:“老闆,悅來客棧的老闆娘投河自盡了。”

豆花光顧着算帳,並沒有聽清楚夥計說甚,就敷衍了一句:“噢,知道了。”

喜子已經退到門口了,她纔想起來喜子剛纔說的話,問:“你說甚?誰跳河了?”

喜子又重複了一遍,豆花就問他:“知不知道是甚原因?”

喜子說:“具體不太清楚,聽他家的夥計說,賀夫人去了一趟河防隊,回來後就一言不發,鑽進窯洞裡面再沒出來,早上就出了這樣的事。”

豆花又問:“賀老闆打沒打算燒紙出殯,打發故人?”

喜子說:“聽他傢伙計說,好像沒有這個打算。”

豆花吩咐喜子,耳朵長一點,多留點意,如果賀老闆燒紙出殯做道場,記着去燒幾張紙,街坊鄰里的,可憐了那個婆姨。

豆花聽到了這件事情,心情有點沉重。有替那個婆姨惋惜的成分,人沒有被逼到了絕路上,誰能會去尋死呢?

更讓豆花恐怖的是,賀老闆呀賀老闆,你可千萬別把你婆姨的死遷怒於豆花身上,我谷豆花可是無辜的。

豆花有這樣的擔心,也不是沒有理由的。你想想,賀老闆已經把她當做了競爭的對手,甚至把她當成了假想敵,爲了扳倒自己,他能無所不用其極嗎?

坊間傳說,賀老闆和河防隊的苟營副關係不錯,他領上他婆姨去了一趟河防隊,他婆姨就跳了黃河,這裡邊有沒有關聯,還只是一種偶然?

賀老闆死了婆姨,但他一點都沒有消停,這幾天他也沒有閒着,眼睛都盯在了豆花客棧這兒。

有一天夜深了,客人都進入了夢境。整個大峪口都靜悄悄的,只有黃河水嘩啦啦地流淌,時不時地傳來水拍懸崖的聲音。

賀老闆坐在窗前,看着黃河水面,就發現有一條小船從對岸駛來,從船上跳下兩個人來,偷偷地摸上岸來。

賀老闆心裡一緊,產生了一種莫名的興奮。他走出門來,站在二樓樓道,把自己掩在黑暗之中,居高臨下,監視着這兩個不速之客的一舉一動。如果他倆是來他這裡住店的,那就說明是來做生意的商人。但看着那兩個人鬼鬼祟祟的樣子,不像是正經的商人。

如果不是做生意的,非匪即賊,他更得多加留意,要留心自己的財產。說不準這兩個人還是從那面過來的呢。

他就全神貫注地看着兩個人的動向。

果然,那兩個黑影上得岸來,並沒有來拍他的門住店,而是專揀偏僻的地方走,行動詭異,令人生疑。也沒見着他們溜門撬鎖,入門行竊,而是朝着臥牛山那邊走去。

賀老闆的興致更高了,豆花客棧就在街道的那邊,臥牛山的腳下,難道這兩個人是奔着豆花客棧而去的?

賀老闆激動的心臟都要跳出來了,他偷偷出了院門,不遠不近,尾隨在那兩人的後面。

到了豆花客棧那裡,有人拍響了門環,就有一個人出來開了大門,吱扭的開門聲,在空寂的夜裡分外清晰——豆花客棧新近做過一次修繕,拆掉了以前那個破敗的門樓子,新修了一個氣派高大的門樓。

那兩個人閃身進去,再沒有出來。

賀老闆大喜過望,管他是匪是賊,還是對岸來人,鬼鬼祟祟的,肯定不是好人。只要進了豆花客棧,就肯定與豆花有着牽連

賀老闆車轉身子,貓一樣邁着碎步,飛快地跑到河防隊的大門,把大門拍的山響。

值勤的哨兵不耐煩地打量着這位深夜來客,認得他是悅來客棧的老闆,是苟營副的朋友,雖然不太情願,但也是慢慢騰騰地詢問他有何貴幹。

賀老闆跑的上氣不接下氣,說有重要情報彙報,指名道姓要見到苟營副,並且大聲嚷嚷起來:“苟營長,苟營長。”

哨兵也不敢怠慢,跑步去叫醒了苟營副。苟營副打着呵欠,罵罵咧咧走來,聽賀老闆說了情況,也是興奮的如聞到肉味的狗,忙命哨兵吹響哨子,隊伍緊急集合,帶上一排人馬,向豆花客棧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