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大峪口是國統區和解放區的一個重要的銜接地帶。有情報顯示,大峪口**活動猖獗,解放區的大量物資,都是通過大峪口中轉過去的,而豆花客棧就是一個最值得懷疑的據點,可疑人員來往密集,而那個老闆谷豆花的身份疑慮重重,這個豆花客棧已經引起了上峰的高度重視,侯專員此次專程來到大峪口,就是要弄個水落石出。誰曾想,出師未捷,就讓那個蠢貨狗剩給壞了大事。這叫甚麼來着?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不,不不,是一隻老鼠壞了一鍋湯。

當聽說了狗剩是馬營長派去的臥底的時候,侯專員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真是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熊將手下能出來強兵嗎?

這一次的計劃宣告失敗,侯專員惱火歸惱火,大峪口的防共**大業,還得由馬營長來完成,他經營大峪口多年,熟悉這裡的山山水水和風土人情,黨政工商,三教九流,都有他的耳目。所以,訓斥之外,侯專員還得給這個馬營長施加壓力,讓他把**這面大旗舉到底。眼看着鬼子是兔子的尾巴了,今後的天下還是國共兩黨爭奪,防共**是片刻都不得鬆懈的大事。

馬營長讓侯長官訓得狗血噴頭,孫子似的在侯長官面前俯首帖耳,當面向長官保證,一定要加強治安,短時間內,給長官一個滿意的答覆。

其時正是三伏天氣,盛夏的熱浪酷熱難擋,這段日子,來住店的客人相對較少,客棧裡的營生也不忙碌,人顯得有些清閒。

昨晚下了一場暴雨,給悶熱的空氣帶來了少有的清涼。

一大清早,豆花起來之後,吩咐喜子,照看好店,她自己出來在大峪口的街上溜達。

雨後的大峪口分外清爽,地面彷彿清掃過一遍一般,乾淨利落,溼潤怡人,空氣中瀰漫着一股股泥土的芳香,沁人心脾。

街道兩邊的店鋪,有那早起的老闆,已經開門營業。早起的鳥兒有蟲吃,不管有生意沒生意,開門候着,這年頭的買賣都不好做,賺得就是個辛苦錢。

豆花到了老六早點攤上,攤子前的方桌長凳早已擺好,擦抹的乾乾淨淨,老六正忙乎着炸油條。

豆花是今天來的第一個食客,她坐到長凳上,手指敲了敲桌面。老六回過頭來,衝她笑了一笑,問聲早,算是打過了招呼。

老六婆姨就問她:“谷老闆,今天還是老樣子?”

豆花笑着點了點頭。她是這裡的常客,每天頭一鍋油條,老六都會給她留着。

老六婆姨把一碗小米粥,兩根油條,一小碟鹹菜,擺在豆花面前。

豆花喝一口小米粥,稱讚着老六這小米粥熬的筋道,黃燦燦的,筷子能挑起米皮來。

老六婆姨說:“這哪裡是手藝好呢,是米好水好,咱黃河灘上的小米,加上深井裡的井水,熬出來的小米粥肯定好喝。”

兩個婆姨東拉西扯說着閒話,老六突然停下手中的營生,跑到豆花跟前,神神道道地說:“你聽沒聽說,河防隊那幫龜孫,昨晚上又抓人了,年年有餘家裡來了親戚,硬說是這個,”老六大拇指和食指比劃成一個“八”,又告訴豆花說:“連年年有餘的老闆老餘也一併抓走了。”

豆花就往年年有餘雜貨店看了一眼,大門果然關着,以往的這個時辰,雜貨店的大門早就開了。

吃完飯,付過錢,豆花扯一塊麻紙擦擦嘴巴,擡頭一看,看到年年有餘的老闆瘸着一條腿,一瘸一拐往這邊走來,他的身後還跟着一個戴瓜皮帽的中年漢子。

豆花叫了一聲:“老六。”自己站起身來,目光迎向老餘。

老餘來到早點攤前,老六忙迎了上去,說:“老餘……”

老餘臉上有一道子紫痕,他罵一聲“狗日的”,坐在長凳子上,心裡氣憤難平。

老六就問:“沒事了?”

老餘“呸”一口,罵道:“本來就球事沒有,狗日的姓馬的,變着法子搜刮,你們看看他那慫樣像八爺嗎?”

老餘指了指他身後的那個男人,那人縮了一下脖子,說:“走個親戚也要攤事,成啥年頭了。”

老六婆姨嘴多,問:“怎就放你倆出來了?”

老餘恨恨地說:“花錢唄,法幣都不要,要大洋。他孃的,不交錢就是八路,交了錢就不是了。”

老六拿脖子上的毛巾在桌子上撣了兩下,對老餘說:“吃點?”

老餘說:“吃他孃的腿,還得回去湊錢,時辰到了,錢不到位,還得挨皮鞭子,坐老虎凳。”站起身來,一瘸一拐,領着親戚走了。

豆花感嘆着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狗日的馬營長,把個大峪口經營的是怨聲載道,天怨人怒,就這樣的管理,就這樣的政權,不垮臺才日怪呢。

和老六夫妻做過告別,豆花來到黃河邊上,昨晚的大雨導致河水上漲,黃河水就像脫繮的野馬,奔騰喧囂,浩浩湯湯,挨挨擠擠地塞滿了河道,呼嘯而下,震耳欲聾的吼聲響徹雲霄,。

河兩岸的碼頭上,船隻都被拖到了岸上,在這樣兇險的水勢裡,是沒有哪個船老大敢下水行船的。

倒是有那膽子大的人,手中握一把長柄笊籬,取一處安全的地方,站在岸上撈河柴。每逢黃河發了大水,洶涌的河水裡飄浮着大大小小的物品,枯枝敗葉、大樹小草、死貓死狗,甚至牛驢的屍體都有,間或也有扣箱躺櫃,這是上游有人家遭了水災,連家當都讓洪水沖走了。

撈河柴的都是些藝高人膽大的漢子,仗着自己熟悉水性,又膂力過人,把黃河都不放在眼裡,別看這條巨龍張牙舞爪,來勢洶洶,但在他們的眼裡,也不過是一鍋黃湯。他們無法馴服這條巨龍,但瞭解它的脾性,懂得如何和它鬥智鬥勇,懂得如何和它和諧相處。

他們手裡拿長柄笊籬,或者在岸上前前後後跑動,追逐着河水中的浮財。或者站在固定的地方,守株待兔,等待着財富上鉤。每當看到他們認爲有用的東西了,揮舞着長柄笊籬,準確地扣住,使出洪荒之力,拖到岸上。有時遇到了大的傢伙,幾個人合力拿下,所獲東西,人人有份。

也有那運氣好的,能撈到值錢的東西,比如一棵一人抱的大樹,或者是大塊的炭塊。

自從上游小鬼子開了大柳塔煤礦後,黃河每發大水,總有大塊的炭塊隨波逐流。能撈到大炭,那可是了不得的事情,烏金烏金,那可是堪比金子都值錢的東西,只有像張家灣的呂仁德呂老爺家,才能燒得起大炭。

曾有傳說,很多年前,有人曾在洪水裡撈起過金錠銀元寶。所以,撈河柴的人,心中都有一個夢想,希望自己的笊籬裡邊能出現一塊金光閃閃的大金元寶。但這個願望,到目前爲止,大峪口還沒有一個人能夠實現。

豆花站在岸上,看了一會大水和撈河柴的漢子們,就轉身回去。客棧裡這幾天雖然住宿的人不多,但每天的打理都是少不了的。她和喜子兩個人,打理起來,也是有點繁忙。

走到悅來客棧那裡,豆花不由地往那扇大門上瞅了瞅,那兩個曾經霸氣十足的紅燈籠,只剩了兩副骨架,骷髏一樣在晨風中搖晃。大門上河防隊的封條,已褪去了顏色,顯得有些破落。一隻老鼠從門洞裡鑽出來,驚慌失措地逃走。

豆花嘆了一口氣,快走幾步,離開了這個令人傷心的地方。

走出去幾步,她又退回到門前,剛纔看着,好像哪裡有點不太對勁。

豆花又退回大門口,仔細看了看,大門上的鐵鎖已被撬開,河防隊的封條已被撕開,兩扇大門拉開了一條細縫,很顯然,有人進了裡面。

是誰有這麼大的膽子,敢撕了河防隊的封條,擅自進入裡面,這不正好給姓馬的留下小辮子了嗎?

豆花眼睛趴在門縫上,往裡面瞧去。不瞧不打緊,一瞧嚇一跳,院子裡面坐了一個婆姨,穿了一件墨綠色的旗袍,雙手託着下巴,神情呆滯,目光無神,看着這一院空落落的窯洞發呆。

天爺!這不是賀老闆婆姨嗎?她還活着!

豆花把下巴都驚掉了,她不是驚奇賀夫人還活着,她是替賀老闆婆姨操心,被河防隊封起來的宅子,怎麼能隨便進來呢?要是讓馬營長那個王八蛋知道了,又不知道該要給她安個甚麼樣的罪名呢。

豆花把大門縫往裡推了一下,自己也進了院子,又把門關上,來到賀老闆婆姨跟前,叫了一聲:“嫂子。”

賀夫人慢慢騰騰轉過臉來,看了豆花一眼,面無表情,又轉過臉去,繼續看着這積滿灰塵的院子。

豆花又叫了一聲“嫂子”,說:“姓馬的那個王八蛋你也知道,讓他知道了你私自進來,他不知道又會怎麼樣整治你呢。”

賀老闆婆姨不緊不慢地說:“這本來就是我家的宅子,怎麼能叫私自進來呢?我進我的家,還得要別人同意嗎?”

豆花着急了,說:“可是……”她也不知道用甚麼方法才能說服她。

就聽得那婆姨又說:“我怕甚麼,大不了我也一死,反正我也死過一回了。”

頓了一頓,那婆姨又說:“這下你可稱心了吧,再也沒有人和你競爭了。”

一聽這話,豆花扭頭就走,好心當成驢肝肺了,本來她是爲她好,纔來勸說她的。

走到門口了,豆花有點不落忍,又返回來,說:“嫂子,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現在不是置氣的時候,當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去和姓馬的交涉,把你的宅子解封。”

賀老闆婆姨就看了豆花,不再說話。

豆花就說:“嫂子,你要是信得過我,我願意幫助你,這幾天你就去我那裡先住着。”

那婆姨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這樣了,她跟着豆花出來,豆花把門掩好,兩個人一起到了河防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