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二天早上,豆花起來後,還和往常一樣,去公公的窯裡做飯,她儘量表現的自然一些,可是心裡像揣了只兔子,砰砰亂跳。眼神也是慌慌張張的,不知道眼往哪裡看好。想着公公昨晚那猴急猴急的樣子,心裡是又羞又想笑。每一個人原來都有着兩面性,誰能看出來,平日謹小慎微,不拘言笑的老穀子,居然也有着陰暗的心裡,打上了兒媳婦的主意,要做一個扒灰的公公。

老穀子則不同,和平日沒什麼兩樣,見了豆花,依然是黑沉着個臉,一言不發,表現出來的還是一家之主的威嚴。他去挑水回來,和往常一樣,甕聲甕氣地對豆花發號施令,“去把牛餵了”,“今早上吃稀飯”,然後自己又出去了,有做不完的營生等着他呢。

豆花只管做飯,對公公的發號施令不置可否,左耳朵進去,右耳朵出來。做好飯,她出來碾道里喊公公吃飯,她雙手圈在嘴上,做成喇叭狀,衝在遠處幹活的公公喊:“哎——吃飯了。”她以前可不是這樣喊的,她以前喊:“爹,吃飯了——”,拖長的尾音留在了後面。今天她喊哎,沒有喊爹,這是她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一種變化,沒有醞釀,沒有思考,脫口而出,老公公在她的嘴裡變成了哎。

豆花喊出哎的時候,二大爺在路邊拾糞,已經拾滿了糞筐,正吃力地往糞坑裡倒,二大娘搗着兩隻小腳,站在門樓子底下,喊:“哎——老不死的,吃飯了。”老九婆姨站在院子裡面,衝着在井臺上飲驢的老漢喊:“哎——他爹,吃飯了。”光棍四油打碾道里路過,聽到這一片哎聲,也拿腔拿調地喊自己:“哎——四油,吃飯了。”然後衝豆花吐了吐舌頭,豆花呸了他一口,意識到自己可能要露餡,怎麼能慌不擇言,亂喊亂叫呢,臉上就覺得火辣辣的燒起來。

老穀子也許是沒有聽到喊聲,也許是聽到了並不答應,人還在那兒做營生。這時,小啞巴也畏手畏腳來到碾道里,揉着惺忪的眼睛,跟在豆花的身後。豆花就拉她過來,指着遠處的老穀子比劃着,示意她去喊他回來吃飯。

老穀子剛走進院子,牛圈裡的牛衝着他“哞”地叫了一聲,他往牛槽裡看了一眼,牛槽裡並沒有新添上的草料,老黃牛舔一下昨晚吃剩下來的剩草,極不情願地看着它的主人,彷彿告狀一般,委屈的哞地叫上一聲:怎麼就不給草料吃呢?豆花顯然不聽他的話,沒有喂牛!頓時一股子火氣衝上老穀子的腦門,他扭過頭來,憤怒地看着豆花,要是放在往日,少不了一頓斥罵。老穀子的憤怒幾乎要發泄出來了,豆花卻沒事人一樣,眼皮子耷拉下來,打轉身子,進了窯裡,弄出了一陣響聲來。老穀子壓下心裡的怒火,拍打着身上的黃土,也跟進了窯裡。今天不能發火,今天得忍着,今天是他和豆花的關係有變化的頭一天,他得順着她。

回到窯裡,看到鍋裡做的是豆麪抿尖和黃米撈飯,老穀子的忍耐到了極限,他扔掉飯勺,黑沉着個臉,極不高興地說:“這日子不打算過下去了,大清早的吃這飯,是要敗盡這個家嗎?”

豆花給自己和小啞巴盛好飯,沒好聲氣地說:“我想吃了,不吃拉到,想喝稀飯自己做去。”

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反了天了,不聽話不說,還敢和他頂上嘴了!老穀子剛剛壓下去的怒火又被點燃,他脫下鞋來,高高地舉過頭頂,就要朝豆花打下來。豆花也不示弱,扭過頭來,迎着公公的鞋子,揚高了聲音,說:“打呀,往下打呀!”

這一場景像極了兩口子打架,老漢打老婆,從來不商量。張嘴就罵,動手就打。極其自然的事情。

可老穀子的手卻停在了空中,豆花是他的兒媳婦,不是他的婆姨,他美好的想法還停留在理論階段,離實現還有着一截距離,他們這種尷尬的關係僅僅邁出了第一步,還在維持之中,小不忍則亂大謀,他的從長計議,能忍則忍。

這樣想着,老穀子把鞋子扔在地上,套在腳上,飯也不吃,氣哼哼地下地去了。

看着公公遠去的背影,豆花心裡有點得意,又有點不安。得意的是,第一個回合,她取得了初步的勝利,公公囂張的氣焰,讓她一瓢涼水澆滅了。不安的是,自己這樣下去,公公會不會改變主意呢?還有,今天可是要做一天的營生,不吃早飯,會餓着他的。

豆花收拾過鍋碗瓢盆,盛了一碗黃米撈飯,包在籠布里頭,特意穿上了那件壓在箱底的新襖,牽着牛,趕着羊,後面還跟着老黃狗,也去了後山。她知道,公公肯定去了那裡,她得給他送飯去。

小啞巴也要跟着豆花,讓她止住了,豆花比劃着讓她留在家裡看家,其實這只是一個藉口,小山村民風淳樸,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人不在家,門環上別一根木棍就行,不是爲了防偷盜,是爲了防牲畜,用不着有人看家。她不想讓小啞巴跟着,是想創造出一個兩人的世界,給公公留一個寬心的機會。

豆花去了後山,把牛羊散放在草坡上,自己尋到了公公,叫了一聲:“哎——”。老穀子不答理她,呼哧呼哧鋤草。豆花就想過去拉他,猛聽得相鄰地裡傳來了咳嗽聲,她慌失失地循聲望去,見是老九和他兒子大棒也在自家地裡鋤草,心裡一驚,冒出一身冷汗,幸虧沒有做出親暱的舉動來,否則,讓父子倆看到了,真沒臉見人了。就又改了口,故意大聲地說:“爹,飯來了,吃飯吧。”莊稼人都有不吃飯幹農活的習慣,餓了,就由家裡人送飯,爲的是騰出時間來,多幹點農活。豆花大清早的就給公公送飯,也合情合理,不會引起別人的誤會。

老穀子壓低嗓音,說:“不吃,氣都氣飽了。”

豆花抿嘴笑了笑,還是把飯遞過去,老穀子沒有推辭,接過飯來,狼吞虎嚥,呼嚕呼嚕幾下,一碗飯扒拉進了肚子裡,抹了一下嘴巴,雙眼直往豆花身上粘,看的豆花臉都沒地方放了,嬌羞地說:“小心看到眼裡摳不出來。”

老穀子腆着個臉皮,說:“真好看。”然後用黃土把碗擦乾淨,扔到一邊,坐下來,點上旱菸鍋子,愜意地抽起來,眯縫着雙眼,眼睛一刻都捨不得離開豆花的身子。

豆花拋過去一個媚眼,說:“我放牛去了。”她知道,這一場風波就算過去了。

羊兒白雲般灑在綠油油的草坡上,豆花揮着羊鏟,時不時地吆喝上幾聲,往往要引得老穀子駐足觀望。兩人雖然隔着老遠,但只要一聲吆喝,就會會心地一笑。藍天白雲,涼風習習,遠處的黃土高原峰巒疊嶂,波浪起伏,從老遠的地方,傳來了幽怨、悠長的信天游:

白麪條條肉哨哨,想你想成半吊吊。

離遠遠看見是個你,我嘴上沒說心上喜。

走在眼前不是個你,我一口一口長出氣。

騎上好馬穿好衣,我把人家當成了你。

蕎麪三棱麥子尖,想思病害在你跟前。

好馬馱起千斤重,好醫生難治我相思病。

誰能治了我相思病,我家有甚你拿甚。

…………

中午不回家,到了半下午,豆花放羊鏟一揮,一塊土圪墶準確地落在頭羊身上,她衝着羊羣大聲喊着:“回家——”

老穀子停下鋤來,擡頭看了看慢慢西落的太陽,衝着鄰地裡的老九父子倆,也大聲地喊:“老九,收工回家。”好像是在迴應着豆花。

一前一後回到家,顧不得個人勞累,還要飲牛飲羊。以前這都是豆花的事,今天公公關心她,說:“我來,你做飯去。”

豆花的心裡就覺得暖融融的,不是因爲公公對她的體貼,而是她覺得,日子就該這樣過,男主外女主內,有漢有婆姨,她自己有了一種女主人的感覺。只可惜,自己和老穀子名不正言不順,是公公兒媳婦的關係,不是婆姨和漢的關係,她們的這段路將要走的很長很長,要付出千百倍的辛苦!這個女主人不是想當就能當上的!

豆花就開始做飯。

回家老半天了,也沒見着小啞巴,這娃娃,野慣了,跑哪去了?豆花也沒有在意,等做好飯了,還是沒有小啞巴的蹤影,她開始着急起來,就出來尋人,可找遍了裡裡外外,犄角旮旯,也沒見小啞巴的人影。一種不詳之兆襲上她的心頭,豆花就銳叫起來:“爹,小啞巴人不見了!”

老穀子正在飲牛,聽到喊聲,扔掉水桶,跑到豆花身邊,直勾勾地看着她,問她:“會上哪兒去呢?人生地不熟的。”突然心裡一緊,扔下豆花,慌慌張張地跑進自個窯裡,伸手在裝穀子的囤裡摸了一遍,才放下心來,撫住突突跳的胸口,長長地噓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還在。”

豆花心急如焚,沒反應過來公公說的是甚麼,就接上說:“在哪裡?”

老穀子順口一說:“穀子囤裡。”

豆花忙跑進去,揭開穀子囤,哪裡有個人影呢,就說:“爹,哪裡有呢?”

這本來是老穀子的一個秘密,他知道自己說漏嘴了,忙說:“不是,人不在那裡。”

豆花這才反應過來,公公是擔心小啞巴捲款跑路,穀子囤裡應該放着他的全部家當呢。

豆花顧不了這些,她開始四處尋找。老穀子趁着豆花出去,把穀子囤裡的東西換了一個地方,思忖再三,確認準確無誤,再檢查過一遍,確信家裡並沒有少了甚麼,這才跑去找人。

豆花們的行動驚動了穀子地的鄉親們,大家紛紛幫忙尋找。找了大半天,四油在一個破石灰窯裡找到了小啞巴,她躺那裡睡的正香呢。豆花氣不打一處來,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過去踢了她一腳,眼裡擒滿了淚水,罵她:“爛泥巴扶不上牆!”

小啞巴迷濛着雙眼,懵懵懂懂地盯着眼前的人們,不知道發生了甚事。

回來家裡,老穀子舊調重彈,埋怨起了豆花,“不該留不該留,惹禍的日子還在後面呢。”

豆花擡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說:“我留下來的我管,用不着你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