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關於祖宗之法其實是沒有一個定論的。
什麼是祖宗之法,誰都知道是怎麼回事,或者說原理是什麼,但無法清楚地表達出來。
傳說中的“勒石三戒”,也就是那什麼“保全柴氏子孫”;“不殺士大夫”;“不加農田之賦”。目前還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
可即便是存在,那也是屬於皇帝個人的家規,皇帝執行就行了,因爲也只有皇帝能夠看到。
如果要對天下人產生律法效力,至少也得公佈與衆,這是最起碼的。
而“勒石三戒”是絕對保密的,除皇帝外,沒人見過,那麼皇帝執行與否,是在於皇帝個人的意志。
而大臣們口中的“祖宗之法”,其實就一個專門針對皇帝的口袋法,也只對皇帝有效,他們可以根據太祖太宗所行之政,來闡述所謂的祖宗之法。
以此來規勸皇帝,不要任意妄爲。
這番也就是論大臣們口中常常提到的“祖宗之法”。
而不是那“勒石三戒”。
就知道你這老小子沒安好心啊。王安石悄悄鄙視了一眼司馬光。
而其餘官員則是露出一絲詭異的興奮。
好傢伙!
這一上來就扔重磅炸彈。
因爲根據儒家孝道而言,這祖宗之法是不可以妄議的。
說得好就好,說得不好,那是很危險的。
可是,就事論事,張斐起訴理由就是祖宗之法,如果這點不解釋清楚的話,這官司就沒法打下去。
但這個概念又非常模湖,在坐之人,自問是都沒法解釋清楚,他們也不敢去解釋,他們只敢去引用太祖太宗的政策,然後再套上這“祖宗之法”。
彷彿張斐橫豎都是死啊!
許多官員都期待着張斐犯錯。
就連門外的神宗,都感到有些緊張。
這祖宗之法對他約束是非常大的。
關係他的切身利益。
“關於祖宗之法......!”
說着,張斐就準備去翻找那些文桉,關於今日要說得,他都寫了下來。旁邊的許止倩趕緊將一份遞過來。
張斐瞧了眼那標籤,又給許止倩遞去一個讚賞的目光,然後翻開文桉來,仔細看了看。
陪審的官員都傻了。
你這算不算臨陣磨槍啊!
之前張斐雖然也玩細節,但好歹也是憑一張嘴,這回就過分了,直接將文桉都給帶上來,照本宣讀。
就不會背下來嗎?
你個弱智!
“關於祖宗之法.....!”
擡起頭來,張斐發現許多官員都不可思議地看着他,於是解釋道:“還請諸位主審官見諒,此事事關祖宗之法,我不得不小心一點,以免說錯話。”
確實也是如此,這事他也不敢信口胡說,必須得全部寫下來。
司馬光點點頭道:“理應如此,理應如此。”
“多謝司馬大學士諒解。”
張斐拱手一禮,又道:“小民以爲我大宋祖宗之法,就只有這一句話,也就是太宗頒佈的一道詔令,‘先皇帝創業垂二十年,事爲之防,曲爲之制,紀律已定,物有其常。謹當尊承,不敢逾越’。”
坐在角落裡面的富弼稍稍點了下頭,這句話絕對是最適合對大宋祖宗之法的闡述。
整個大宋的建設,就是遵循“事爲之防,曲爲之制”的指導方針。
“膽大妄爲!”
齊恢當即拍桉而起,指着張斐道:“你一個小小耳筆,也敢論定我朝祖宗之法,你這實屬大不恭之罪。”
司馬光、王安石不約而同地看向齊恢,皆是暗歎一聲,之前就跟你們打了招呼,別亂吆喝,這纔開始,你們就忍不住了。
可除齊恢之外,如劉述等陪審官也紛紛對張斐口誅筆伐。
甚至還包括三五個觀審的官員,也忍不住跟着念道了幾句。
什麼是祖宗之法,我們都不敢定,你一個屁民憑什麼定?
還說得那麼理所當然。
你若定了,那...那以後我們還說啥?
面對他們的訓斥,張斐低聲向許止倩道:“跟這麼一羣不專業的官員打官司,可真是感到煎熬。”
許止倩道:“那現在怎麼辦?”
“涼拌唄。還能怎麼辦。”
說着,張斐就下意識去撈茶杯,卻是撈得一空,滴咕道:“豈有此理!茶也不準備,就知道玩這些場外手段。”
等到他們訓斥完之後,張斐才道:“諸位審官,言之鑿鑿,不知以諸位審官之高見,這祖宗之法是什麼?”
齊恢道:“我們可沒有你這般大膽,不敢定此法,以免對先祖不恭。”
張斐微微笑道:“根據諸位的說法,這‘祖宗之法’應屬‘不定之法’,而‘不定之法’我倒是聽說過的,什麼是‘不定之法’,那就是誰的拳頭大,誰就說了算。”
門外趙頊默默爲張斐叫得一聲絕。
真是一語道破天機啊!
“混賬!”
劉述怒喝一聲:“你...你簡直就是無法無天,罪無可赦。”
張斐笑道:“不定之法,纔是無法無天,纔會養出亂臣賊子,若有定法,世人尊法而行,天下則太平,諸位想想,是不是這麼個道理?
祖宗之法,光明正大,爲得是江山社稷之穩固,若是不能論,又豈是尊重,分明就是褻瀆啊。我看有些人,是想效彷那曹賊,妄圖攜祖宗之法,謀國之利,其心可誅也。”
說到後面,他雙目一瞪,兩道精光射出,氣勢大振。
“你...。”
劉述還真被嚇到了。
劉肇卻是偷偷看向神宗,見其激動的臉都紅了,不免會心一笑,這小子口才了得啊!
“夠了!”
王安石突然出聲道:“此問乃司馬學士所提,不能怪張三。若不問明此法,這官司也就無從談起。”
司馬光瞧了眼王安石,你這老小子可真是會捅刀子啊。
鑑於之前諸位陪審官的訓斥,這一句話就將責任全部推給他了。
劉述怒哼一聲,坐了下去。
齊恢等官員則是鄙夷了王安石一眼。
你這是禍水東引,想拉司馬光下水,讓我們自相殘殺,我們絕不會讓你得逞的。
王安石暗自一笑,又向張斐問道:“你方纔‘先皇帝創業垂二十年,事爲之防,曲爲之制,紀律已定,物有其常。謹當尊承,不敢逾越。’此句便是祖宗之法?”
張斐道:“且是唯一的。”
王安石道:“你有何論據?”
瞧!這才叫專業。張斐瞧了瞧文桉,才語速緩慢地回答道:“既然是祖宗之法,而不是祖宗之論,祖宗之行,祖宗之爲,那麼就必須具有法律條例特點,那麼首先一點,就必須要有成文的句式,如果沒有成文的句式,那就不能算是法。
只能作爲經驗去參考,而不能具備律法效力。原因我方纔也說了,如果模模湖湖,沒有成文的句式,人人皆可借祖宗之法,而行謀國之利,與那曹賊挾天子而令諸侯無異。
這纔是真正的大不恭之罪。”
司馬光道:“但是祖宗詔令並不只有這一道,你又憑什麼斷定,此詔令爲唯一的祖宗之法?”
他們不反對這句話是祖宗之法,但是不是唯一的?
他們顯然不認同。
張斐又翻了翻文桉,看了一會兒,直接對着讀:“方纔我們已經論述這祖宗之法,既然是法,就必須具有法律條例的特點,也就是要有成文的句式。
但是祖宗之法,並沒有歸於《宋刑統》中,可見祖宗之法是屬於單獨一類法,且具有唯一性、約束性和廣泛性。
先看唯一性,顧名思義,就是唯一一條,不可再生。祖宗之法,應該就只屬於開國之君,爲這個國家所奠定的基礎,這是不可再生的。”
再來一個開國之君,問題就大了。
王安石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心想,還能這麼解釋啊!
祖宗這二字其實很有爭議的。
只要時間夠長,祖宗就是無限多。
目前的主流,也是指太祖太宗,祖爲太祖,宗爲太宗,但之後就變成列祖列宗。
唯一性,就定下開國之君。
列祖列宗就別談了。
劉述他們心裡其實是不認同的,憑什麼你來定調,這事就不能定調,但這事他真不敢多半句嘴,他也只能贊同。
開國皇帝,大於一切啊!
張斐翻了一頁,繼續對着念,“我朝開國之君,當屬太祖太宗。”
他不敢只說太祖,因爲目前皇帝全都是太宗一脈的,故此必須加上趙老二。
又聽他念道:“諸位請聽此詔令的前半句,‘先皇帝創業垂二十年,事爲之防,曲爲之制,紀律已定,物有其常。’此爲太宗詔令,但說得是太祖的治國之策,而這一點相信諸位非常清楚。”
他臉往許止倩那邊一偏,許止倩馬上一份文桉地上,並且都是翻開的,張斐接過來就念道:“而在太祖的即位詔書中,有兩句是這麼說的,‘革故鼎新。皇祚初膺於景命。變家爲國。鴻恩宜被於寰區。’
而其中‘革故鼎新’和‘變家爲國’與‘事爲之防’、‘曲爲之制’是一脈相承,亦可印證,太宗此道詔令,的的確確是對太祖治國之策的總結。”
說完之後,他擡頭看向司馬光等人。
無人開口。
但是充滿着鄙視的眼神,太祖即位詔書,你特麼還得照着念,你腦子是不記事麼。
得虧張斐不是官員,不然的話,非得被趕了出去。
在坐的每個官員,都能夠倒背如流。
可話說回來,這個論證,確實比較完美。
等了一會兒,張斐見無人反對,這才繼續說道:“可見太宗是深明大義,且清楚的知道祖宗之法的唯一性。”
韓琦捋了捋鬍鬚,低聲道:“此子之辯術,不在你我之下啊!”
富弼笑道:“韓相公切勿妄自菲薄,許多話,他能說,韓相公不能說。”
韓琦謙虛一笑,又道:“也是啊!他能坐在這裡,其實就已經贏了一半啊!”
確實也是,張斐的劣勢,其實也是他的優勢,他沒有那麼多顧忌,反正都已經這樣了。
不少官員神色一變。
這真的是要定調啊!
方纔唯一性是張斐說得,誰承認呢?
你張斐算老幾?
但這麼一解釋的話,可就不好說了。這太宗都認了,他都沒說自己的治國之道,他是說太祖的治國之道。他本也屬於開國之君,但他仍遵從太祖之策,試問誰又敢不認?
哪怕是從法制角度來看,這個邏輯也是可以具有法律效力的。
嗯...怎麼有點熱。
這纔剛剛開始,不少官員就已經非常後悔,跟張斐打這場官司。
他們寧可認錯,賠錢,免罪。
祖宗之法,竟然被一個耳筆之人給定調,這真是太離譜了。
也是他們所不能允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