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湛與宋彌爾一路輕馬慢行,見着好的獵物又不算年幼的,便獵上一獵。不過大多數的時候他們都在閒聊,從吟詩作畫談論到民間習俗風土人情,從前不覺得,宋彌爾才發現,自己身邊這位青年皇帝,可不僅僅只是拳腳厲害些,文韜武略略通一點而已。沈湛也覺得十分新奇,難得與宋彌爾這般深入的談論,通常女子,能夠談論的,不過便是一些琴棋書畫,管宅治家和遵循着從前時候的女則女誡,實在是聊不到一處。便是同樣的琴棋書畫的主題,閨中志趣一般的喜好,沈湛也着實欣賞不來,因此,當與宋彌爾閒聊一二,他愈發覺得驚奇驚喜,愈發對宋彌爾着迷,更加捨不得放手。
“畫之一道,不在筆端皮毛,而在於胸中微妙千壑。”
“詩詞之意,舒其景達其志也,得景而無意者,如若流水,得意而失景者,則隨長風,只有景意通達者,煌煌寥寥,不絕如縷。”
“文章有窄門,世俗通達練情,門越窄,難入尋。”
“人生碌碌,榮枯有數,何論短長?”
二人倒是在這獵場起了閒情逸致,後頭更是罷了弓箭只交予後頭的侍衛,不再打獵,叫侍衛只遠遠地落在後面,兩個人細細地將人生五味掰開來慢慢嘗來。
便又過了兩日。
待到捕獵的最後一日,明日便是晚宴,再後一日就要啓程回宮,沈湛怎麼着也得再去臣子宗室那邊露個面,便着了侍衛,好好跟着宋彌爾,又見陸訓也在暗處跟着,這才放心去了前方更深的密林深處。
先頭兩日衆人都見着沈湛與宋彌爾處處一道,想來也不願讓人打擾,故而都沒有貿貿然上前,各自尋了妙處作樂,今日沈湛陪了宋彌爾小半日,這一走,宋彌爾便一人落了單。
明面兒上,朱律依舊未曾討得皇后娘娘的歡心,此番西山之行,宋彌爾便也就只帶了浴蘭與乏雪二人,暗中留了朱律在宮中守着。自朱律傷後,在宣德宮裡,幾人小聚時,還是同往常一樣,可對外,朱律成了宋彌爾的一顆暗棋,宋彌爾也拿不準這樣做會不會有什麼用,可是她就是覺得,應該這般留一手。另一方面,宋彌爾也不願意看見,每次帶朱律出去時,別人見着朱律那探尋甚至驚恐的目光,總讓她十分生氣。朱律自己倒是覺得沒什麼,可宋彌爾卻做不到無視這種情況,便趁機將朱律好好藏了,惦記着可能尋到良方,愈好那一道傷疤。
今日出來,乏雪浴蘭皆守在院子裡,縱馬多有不便,侍女也就不帶了,反正陸訓也在,宋彌爾也不甚擔心。
與沈湛“廝混”了兩日,宋彌爾心中卻也始終惦記着要去與袁晚遊重修舊好,可是袁晚遊卻始終避着她,便是宋彌爾命浴蘭送了她愛的羹湯去,也不見袁晚遊開門。
浴蘭也不能一直等着,否則恐怕下半夜皇后與淑妃不合的消息便會在整個西山大院傳遍了。如今宮裡倒是都曉得她們有了矛盾,可是這閨中爭執鬧毛與皇后同淑妃不合,可又是兩回事了。
宋彌爾就更不能親自去袁晚遊的院門口站着了,這西山人多眼雜,竟是連院牆也翻不得的。
宋彌爾就只能等着、忍着、看着有什麼遊什麼機會能夠見縫插針。
袁晚遊卻當真是氣得狠了,拉下臉,許是心裡頭也是知曉宋彌爾不會真與她生分計較,偏生就不給宋彌爾面子,宋彌爾一邊哭笑不得,一邊又在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太令袁晚遊失望?
可是要叫自己對一個尚未出生的小生命下手,自己卻也當真做不到。
文清婉雖是招人煩,卻也罪不致死,自己若是也先下手爲強,豈不是成了自己往日最討厭的那種後宮婦人?
一定得要將自己這心中的思量與袁晚遊好好講講,想來她定然也能明白自己的心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倘若是真欺到了自己頭上,自然也絕不會心軟。
可是這密林遼闊,宋彌爾卻當真不知道袁晚游去了哪裡。
她招來一個侍衛。
“去後頭問問,可知淑妃娘娘去往了哪處?”
那侍衛得令,縱馬幾躍就不見了蹤影,宋彌爾在原地候着,不過片刻,侍衛便迴轉了身。
“稟娘娘,淑妃娘娘據說是往南邊的林子去了。”
“哦?是什麼人告訴你的?”
“是淑妃娘娘賬前頭守着的侍衛,他聽得淑妃娘娘今日準備時說,好似要去南邊的林子看看有沒有黑麂和赤麂,準備獵幾頭來。”
西山院子離密林還有一段距離,衆人便在中間搭了帳篷,方便休息。
南邊的密林相對而言地勢較低一些,嫩草青枝更多,吠鹿們倒是常愛在那邊活動。
在宋彌爾與袁晚遊聚在一起時,就聽袁晚遊提起過要在秋狩的時候獵吠鹿,其中也最愛黑麂與赤麂,這種事情,尋常人也是編不出來的。
宋彌爾不疑有他,點點頭,“本宮要去南邊尋淑妃娘娘,你們便在後頭跟着吧。”
這些侍衛對視一眼,陛下只說要好好保護皇后娘娘,卻沒說要拘着她不願別處走,便也不敢再勸阻什麼,只跟在宋彌爾的後面。
知道了袁晚遊在南邊那一處的密林,宋彌爾便也不急,只騎着馬不緊不慢地往目的地走,身後一羣侍衛跟着,宋彌爾便坐在馬背上出神,過了一陣,甘棠突然停了下來,宋彌爾回過神,只聽得身後的侍衛道:“稟娘娘,這片野蘭草越過去,就算是南邊密林的地界了,這片荊棘要多些,還請娘娘與您的愛騎千萬小心腳下。”
“嗯。”宋彌爾點頭謝過。
那侍衛又道,“這附近說是有好幾片沼澤,臣等從曾來過這處,卻也不知那些沼澤的形貌,還請娘娘准許臣等四散探查,以防萬一。”
這侍衛如此妥帖,言辭清晰,不卑不亢,宋彌爾便回頭瞧了他一眼,他半低着頭,頭上戴着頭盔,陽光穿過密林打在他的臉上,宋彌爾只覺得此人似乎在哪裡見過,有幾分熟悉,可瞧他身上的裝扮,明顯是西山這處守衛的衣着,想來也是自己多慮了。
卻道是想得周全,看來說不得過不了多久,就要從西山出去,升個一官半職了。
宋彌爾又笑着點點頭,“去吧。”
那人拱了拱手,領着一小隊人朝四面八方散了開去,宋彌爾也不催促他們,只騎着馬慢慢朝前走,他們既是尋沼澤,也能瞧瞧袁淑妃走的是哪一邊,這密林這般大,自己若是着急四處亂竄,說不定找不到人不說,還將自己給弄丟了。
過不得一會兒,那一小隊侍衛便各自返回,向宋彌爾稟報前方情況,再整隊入列,等到全隊的人都回來,於是便又接着往前面走,等騎行到以探測妥當的邊緣,那一小隊人便又快馬而出,擴大探測範圍,周而復始。
如此循環了兩三次,有一小撥人回稟,前方有人路過的痕跡,卻不知是誰,不過還有吠鹿的蹄印,說不得便是淑妃娘娘。
“那便去那邊看看。”
衆侍衛得令,點頭稱是,先前出去查探的那一小隊人,其中有人小聲詢問那侍衛長,是否還需要繼續查探,那侍衛長沉吟片刻,見宋彌爾並未有反對之意,於是便點了點頭,朝宋彌爾又一拱手,跟着衆人四散開去,一同探查去了。
宋彌爾繼續往深處走去,不多一會,便走到方纔發現有人蹤跡的地方,地上散亂着吠鹿的足跡與馬蹄印記,宋彌爾四下張望,右前方的草叢裡似乎斜插着一支箭。
“將那支箭取來與本宮看看。”
一侍衛得令,小跑上前取來了箭,那箭身上以篆書刻了一個“袁”字,“袁”字的最後一捺還微微往上勾了一勾,確實是袁家的劍。
宋彌爾摩挲着箭身,“方纔可看清袁淑妃往哪個方向去了?”
又一侍衛上前,看了看前方的腳印,“回稟娘娘,這馬蹄印記散亂,似乎也是分成了兩撥人,一左一右,臣等······卻是不知淑妃娘娘跟在那一撥的後頭去了。”
“如此,你們便也兵分兩路,一隊繼續跟着本宮往左邊走,一隊去右邊看看,若是袁淑妃在,便請她等上本宮一等。”
那侍衛有些猶豫,“娘娘,臣等所剩人數不多,若是再分成兩路,唯恐護娘娘不力。”
宋彌爾笑了笑,“不必擔心,你們的侍衛長不是領着人四散查探去了?看這時辰,也該回來了,本宮便是一時片刻身邊少一些人,也不打緊。”
那侍衛想了想,便也不敢再反駁,又領了幾人,往右邊飛奔而去,只求着速速回來。
這下,宋彌爾身邊,只剩下了四人。
可樹上還有陸訓呢,宋彌爾這般想着,卻也安心了不少。
一隊人繼續往深處走去,又走了不過半盞茶的時間,宋彌爾忽然聽得前方不遠處有動靜。
馬的嘶鳴聲,人的驚呼聲,從前方傳來,來寂靜的密林中,顯得分外刺耳。
一個女聲正喊着什麼。
隔了重重疊疊的樹林,宋彌爾分不清究竟是不是袁晚遊的聲音,可宋彌爾的心卻跟着一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