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五章

趙栩自萬勝門出城, 三萬大軍盔甲鮮明, 正等候皇帝御駕親征。見皇帝駕到,齊聲高呼萬歲。

鼓樂齊鳴, 張子厚爲首的百官以及送行衆人均行叩拜大禮, 恭祝皇帝御駕親征早日凱旋。後面自然擠滿了汴京城百姓,將萬勝門一帶擠得水泄不通,三呼萬歲之聲震天動地。

趙栩緩緩調轉馬頭,看向萬勝門高高的城樓, 午後的陽光將城樓上的旌旗映得十分耀眼,幾朵雪白浮雲從城東悠悠飄來, 彷彿也是前來送行的。這兩日匆匆行了六禮,想來孟家必定事多人忙, 只是不知阿妧此時在做什麼, 會不會也想起他。想到他日歸來便能將她娶回宮,趙栩不禁微笑起來, 就要舉手號令出征。

城門內忽地傳來一陣騷動, 有好些開封府的衙役們急着將人羣分開。城門外的文武百官紛紛回頭, 卻見大街上四頭大象身披錦帶,繫着彩鈴緩緩而來, 四個膚色黃黑的暹羅象奴騎坐着, 一手執繩, 一手持鐵鉤,控制着大象的步伐,一步一步, 倒像踏準了城外樂官們奏樂的鼓點,優雅又憨態可掬,正是京中象棚裡最有名的四象舞步,素日只在年節裡纔會到宣德樓廣場上演出。

趙栩雙目卻落在大象身後,一輛馬車被許多陳家部曲簇擁着正緩緩而來。他微微眯起了眼,勒緊了手中繮繩。

阿妧?定是阿妧送他來了。孟彥弼精通吃喝玩樂,和京中象棚最是熟稔,這想必是他出的力。趙栩實在控制不住自己心花怒放,將爲君者喜怒不形於色拋之腦後,笑得粲然又得意。

馬車上的翰林巷孟府的徽記十分顯眼,有那眼尖好事的立刻在人羣裡喊道:“是皇后來了——陛下快等一等——”

兩邊的百姓頓時轟動起來。

張子厚眼眶猛然一熱,趕緊知會百官讓出道來。她在他們面前毫不隱藏自己的真心,執意陪趙栩北上中京,如今六禮剛成,她在天下人面前一樣毫不隱瞞自己的心意。這纔是他心悅的九娘,順從本心的九娘,活得恣意的九娘。即便有了皇后這頂荊棘桂冠,她還是那個九娘。

大象緩步行至城外,離趙栩尚有五十步時,象奴們翻身下來,呼哨出聲。四隻大象立刻停了下來,前腿彎曲,跪拜於地,高高舉起象鼻,發出了鳴叫之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城內城外的百姓、官員們不約而同高呼起來。

大象們拜了三拜,退了開來。歡呼聲中停着的馬車車簾從內被人掀開,露出一張如花嬌顏。

趙栩一滯的呼吸又順暢起來,哭笑不得。這麼大陣仗,竟是趙淺予。

趙淺予環顧四周,露出得意之色,突然讓開一旁。九娘一身紅裙俏生生立於車門口,擡頭看向不遠處的趙栩。

萬勝門內外一片寂靜,看得到看不到的人皆屏息注目着她所在的方向,動人心魄的一抹紅色。

蘇昉和孟彥弼對視一眼,將車後早準備好的樹枝草木取了出來,各自又拎了一罈烈酒,胸中豪情萬丈。

一朵紅雲從車上飄下,鴉羽般的烏黑長髮散在她身後,在日光下黑得發青。她額上齊眉勒着硃紅軟紗抹額,兩根長帶溫柔地在她身後隨着紅紗裙裾在風中輕揚。

九娘一手持小鐵鍬,一手拎了一罈烈酒,眼中只有趙栩一人,款款而行,宛如走在冊封皇后的大典上。趙栩記得清清楚楚,三年前舅母送別舅舅出征浙江時就是這樣的打扮。

紅衣,烈酒,軷祭,高歌。願山水神明保佑大軍一往無前,保佑親人安然凱旋。

如今,輪到他身披金甲出征,他的娘子一身紅妝前來送行。趙栩熱血沸騰,一顆心跳得極快,緩緩一夾馬腹,策馬往九娘行去。

蘇瞻怔怔地看着國色無雙的少女從自己面前經過,一身紅衣的她,如一團烈火,令人不敢直視。不知爲何,他突然想起和王玞成親的那日,好像也是一團火那般明豔照人,可他似乎根本沒有留意到。

九娘看着策馬而來的趙栩,笑容更深。他將世間至高的榮耀親手送上,要天下人尊她敬她。她自然也會讓天下人知道,他於她何其重要,她又是如何同樣地愛重他,愛得光明正大,磊落坦蕩,無所顧忌。

九娘停下腳,彎腰挖出一個小土堆,接過身後蘇昉和孟彥弼手中的樹枝草木堆放其上,深深拜過山水神明,再走到趙栩馬前,將手中烈酒高高舉起,獻給她的郎君。

趙栩伸手接過烈酒,澆灌於土堆周圍,仰頭喝了一大口,遞迴給九娘。兩人眼中只有彼此,千言萬語化爲無聲。

九娘就着趙栩喝過的地方,仰頭飲了一大口,往前走了幾步,面對衆將士,行了一禮,放聲高唱起來。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之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坐!……

我送將士,行役戰場!我送將士,相見有期!

我送將士,握手長歡!我送將士!生復來歸!”

九娘方唱了頭一句,孟彥弼和蘇昉的聲音便跟着響了起來。張子厚雖五音不全,卻也放聲相和。隨即鏗鏘有力慷慨激昂的鼓樂聲響了起來。待唱到“我送將士”處,城門內外已是萬人高歌。不少士子滿面淚痕,激動得唱不出詞。這是他們大趙的皇后,不只是來送陛下的,更是來送每一位將士的。有這樣的帝后,何愁韃虜不滅?何愁亂黨不平?何愁國土不歸?大趙中興有望!

一曲畢,鼓聲驟然停止。趙栩長嘯一聲,舉起手中劍:“西征必勝,相見有期——!”

“西征必勝——相見有期——!”三萬餘禁軍放聲高呼。

趙栩回過頭來,凝視着九娘,片刻後他迅速調轉馬頭,不再回頭。再回頭,他怕忍不住要將她撈入懷中,帶上同往。

大地緩緩震動,鐵甲在陽光下閃着光,有點刺痛九孃的雙眼,那個酣暢淋漓的“趙”字大旗隨着她的六郎逐漸西移,將士們頸中紅巾在風中飛揚,有氣吞山河,拔山舉鼎之勢。不知是誰起了頭,身後百姓們又一次唱起了《無衣》。

相見有期,生復來歸。

黃色塵土漸漸歸於無形,地面也不再感覺到震動。九娘慢慢回過頭來,看到蘇昉和孟彥弼還有趙淺予的笑容,不由得也展顏一笑,四人並肩往馬車走去。他們都已經熬過了最難的等待,下一回來到此地,自然是迎接趙栩凱旋。

城門內外的歌聲餘音嫋嫋,沒有了方纔的壯烈和慷慨,卻充滿了不捨和依戀。

張子厚靜靜看着那抹紅色身影登上馬車,即將沒入車簾中。他上前兩步,深深一揖:“皇后千歲——千歲——千千歲!”

九娘一震,轉過身,卻只看到張子厚的宰執官帽。

百官一驚,這與禮不合啊,還未正式冊封皇后呢。不少人看向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御史中丞鄭雍。不知道鄭雍敢不敢火燒張相了。

鄭雍大步出列,走到張子厚身邊,卻也深深一揖,高呼道:“皇后千歲——千歲——千千歲!”

陽春佈德澤,萬物生光輝。眼前的孟九娘自然當得起這一句尊稱。

鄧宛和趙昪對視了一眼,也出了列,隨之百官同拜。

“皇后千歲——千歲——千千歲。”

送別了官家和衆將士的百姓們立刻從那不捨之中拔了出來,掀起了另一場高-潮。

歡呼聲中,九娘挺立於車上,望向周遭向自己行禮的官員、將士、百姓。金烏已漸沉,將她一身紅衣踱上了金色的輪廓。

展目東望,這是六郎的子民,也是她的;是六郎的城池,也是她的;是六郎天下,也是她的。

***

九娘一行先送趙淺予回宮,依依道別後從東華門回翰林巷。經過五寺三監時,想起昔日趙栩曾在宗正寺任職,時日雖短,卻也是他每日必來之地。九娘不禁輕輕掀開了車簾,望向那邊。

宗正寺門外,一個少年正在和一個官員道別。九娘只看到那官員的臉和少年的背影。

九娘目光落在那少年身上,覺得依稀有些眼熟。

“二哥,你可認得宗正寺門外的那個孩子?”

孟彥弼轉頭看去,那兩人已上了一輛馬車。

“沒見着人,不過那馬車是兆王府的。兆王府只有一個王孫,聽說自小身體不好,養在洛陽廟裡,從未出來見過人,也不曾請封過。”孟彥弼笑了起來:“這次汴京守城,兆王一直留在汴京,不曾隨太皇太后去洛陽,也極力反對二府放棄外城。昨日還得了皇太后的召見,恐怕是要替王孫請封了,約莫着是來宗正寺走動的。”

九娘蹙起眉頭,有些疑惑。那少年的背影看着倒不像有病。

“趙元永?!”九娘心中一動,猛然脫口而出。

惜蘭趕緊掀開車簾,九娘探出半個身子正要吩咐改道跟着那馬車去兆王府,卻聽到車後有一騎急急趕了上來,一個女子的聲音顫聲喊道:“阿妧——!”聲音顫抖嘶啞,語氣卻熟悉無比。

九娘一驚,猛然回過頭,眼淚已流了下來。

“六姐——!”

匆匆趕來的一騎之上坐着兩人,章叔夜伸手替身前的六娘掀開帷帽,笑着對九娘拱手道:“叔夜幸不辱命。”

作者有話要說:  老作者無奈地表示:沒有金剛鑽別攬瓷器活。別以爲15個晉江幣是好賺的。

——小劇場——

“阿妧——”

“嗯?”

“你那身紅裙呢?”

“問你啊。”阿妧背過身不理趙栩。

“不是原來那條,上個月不是又讓她們新做了一條麼?”趙栩弱弱地問。

“前夜中秋,你喝多了幾杯,不記得了?”阿妧沒好氣地踢了他一腳。

趙栩臉一紅,好像是毀在鞦韆上頭了。

“你看我上次就說要乾脆一次做個十條多好。”趙栩幽怨地嘀咕着,手指在她背上輕輕劃拉着。

九娘猛然翻過身來瞪着他:“你是要夜夜做新郎嗎!”

趙栩眨了眨眼,扯着自己身上的金絲甲問:“那你到底要睡幾個將軍才肯讓我不穿這勞什子?我已經扮演過許多人了,誰有我厲害?”

越說越氣,還是動手算了。

宮裡不只是要趕製紅裙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