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弼到建康後不久便被升爲戶部員外郎,總管五路財賦,負責前線大軍的兵糧供應。
雖然正式的任命公文還未下達,但薛弼還是在聽到消息當天晚上就悄悄走秦府後門來向秦檜道謝。他和秦檜是在汴梁時就認識了的故人,交往甚深,秦檜對他也頗爲看重,這時見薛弼向自己致謝,笑道:“當前兵事甚緊,前線兵糧不容有失。直老兄得此差使,一來是官家看重,二來也是直老兄確有這個本事,與檜何干?”
薛弼含笑道:“相爺過譽了。能得陛下聖恩眷顧自是薛弼三世修來的福分!不過若不是相爺信任,從中疏通,只怕我這把老骨頭此刻還在前線挨着呢!”
秦檜右手兩根手指拈了拈鬍鬚,問道:“直老兄在前線過得辛苦?”
“當然辛苦!”薛弼嘆道:“相爺又不是不知道,這軍中誰都閒得,就是參議官、參謀官閒不得。日間仗打完了,士兵們可以休息,將軍們可以解甲,我和李若虛卻還要思前想後,看看前方還有沒有什麼漏洞,看看後方還有沒有什麼缺口,元帥想到的事情我們要想到,元帥沒想到的事情我們也得幫着想,真是閉上了眼睛也睡不着,做夢也得想着軍務!加上這次是北朝皇帝親征,他豈是好惹的?有好幾次馬蹄聲都響到我帳外了——那段日子裡,現在回想起來都後怕,那時當真性命也不是自己的了。”
秦檜訝異道:“直老是參謀官,又不是先鋒將帥,呆在後方就好了,怎麼會跑到離戰場那麼近的地方去?”
薛弼笑道:“仗一打起來哪裡還分前方後方?北朝的胡騎着實厲害,神出鬼沒的,特別是還在汴梁未撤退時,有好幾次我都以爲自己完了,還好最後都躲了過來。好險,好險!”
秦檜湊近了一些,神色凝重地問道:“大漢的兵馬真這麼厲害?”
薛弼頷首道:“厲害!厲害!極爲厲害!”
秦檜又道:“直老久在前線,必知敵我虛實,依你看,岳飛擋不擋得住北軍?”
薛弼拍着額頭,閉緊了眼苦苦思索,過了好一會才連聲道:“玄!玄!”
秦檜一聽眉頭不禁皺了起來道:“若是這樣,看來得易帥之事得考慮考慮了。”
薛弼一聽大驚道:“易……易帥?什麼易帥?易誰的帥?”
秦檜道:“岳飛!”
薛弼駭然道:“這……這是誰提議的?”
秦檜瞄了薛弼一眼道:“怎麼?”
薛弼拍案道:“萬萬不可!萬萬不可!”
秦檜道:“方纔直老兄不是也說岳飛擋不住北朝大軍麼?他既擋不住,自當換一個人去!”
“唉!相爺啊!”薛弼右腳連連頓地,說道:“沒錯!我是說岳鵬舉要擋住北軍,有點玄,不過就當前形勢看來,他就算擋不住,至少拖還是能拖住的。但若是換了個人去,別說擋,恐怕就是拖也拖不了!要是真的易帥,嘿!不是薛弼妄下斷語!我只怕新帥到達軍中之日,就是前線大潰之時!”
秦檜又皺了皺眉頭道:“我也知道岳飛將才難得,但是他之前連連失利,把汴梁故都連同河南千里之地都丟了!如今不但建康士林生議,御史彈劾,就是官家也對他沒了信心。若是再拿不出一個勝仗來,就算我還肯支持他,官家也斷不能再信任他!再則,北朝皇帝這次看來是志在必得!不下建康不肯罷休!一味拖延,終究不是個了局!”
薛弼嗤的一聲指着外頭道:“現在是打仗的時候,那些不懂軍務的御史、書生讓他們先站一邊去!勝仗這東西可急不來,越急越要壞事。再說,其實嶽鵬舉沒打出勝仗來更好!也免得日後功大難酬。河南千里之地雖然丟了,但只要他能把北軍拖住,保住了長江,便是保住了南北對峙的格局!便是保住了聖上的江山……”說到這裡壓低了聲音道:“也保住了你我的富貴。”
秦檜眼睛眨了眨,不點頭也不搖頭,說道:“怕就怕他拖着拖着,把北朝皇帝拖到建康城下來了,那時我豈非要再來一次臨危受命?”
“相爺放心!”薛弼道:“漢軍最多再奪三五座城池,再跋扈三兩個月,自然就會退去的。”
“哦?”秦檜一聽,又驚又喜又是不信,問道:“這是爲何?”
薛弼道:“北朝皇帝這次南侵之前,先把原來的樞密使楊開遠給調去了漠北,又將原來的丞相楊應麒給罷了。雖然又委任了一個威名更大的新樞密使,但隨即又把他調到陝西,這雖然也算重用,但這樣一來,蕭鐵奴實際上仍然是一個邊帥,有樞密使之名而無樞密使之實!新任的宰相陳顯又是個滑頭,給各方和稀泥可以,說到決大事、擔乾坤卻不行!可以說他名爲宰相,其實也就是一個第一副宰相。所以眼下北朝的政局實際上是既沒有樞密使也沒有宰相,是皇帝親自在掌控樞密、掌控相府。北朝皇帝聽說倒也是個文武全才,若是這樣,那由他在京師直接掌權,或許也能不出岔子,可他現在人在前線,後方的太子、宰相和副樞密使遇到大事無法決斷時還是得去請示他!這哪裡是長久之局啊!所以我知道北軍遲早必疲!”
秦檜先是連連點頭,隨即又連連搖頭,道:“直老兄分析得在理,朝廷之中亦不乏此論,不過這也只是一個大勢。縱然我們都知道北軍遲早疲弱,但萬一這疲弱之期竟在三五年之後,那恐怕……恐怕北軍還沒亂,我們自己先挨不下去了!”
薛弼笑道:“何須三五年!多則四五個月,少則兩三個月,北軍必有破綻露出!”
秦檜微感訝異,問:“這卻又是從哪裡看出來的?”
薛弼道:“從徐州之破看出來的。”
秦檜道:“徐州?那可是對我們不利的事情啊!”
“福禍相因,這本來就是千古不易之理!”薛弼說到這裡似乎口渴了,施施然呷了一口茶,秦檜見他意態閒暇,反增信任,便聽薛弼問自己:“相爺,你說徐州爲何會失?”
秦檜道:“徐州之失在於亳州已陷,漢軍在河南的大軍隨時會大舉而東,徐州的後路可能被截斷,所以張俊不敢冒險強守孤城。”
薛弼又問:“那成就這場大功的,又是誰呢?”
秦檜道:“自然是北朝的二皇子折允文,嘖嘖,這位二皇子年紀輕輕居然就能建立這般功業,難得,難得……”說到這裡眼睛放出異樣的光芒來,壓低了聲音道:“直老兄,你該不會是說……北朝有奪嫡之患吧?”
薛弼也學着秦檜的語氣道:“有沒有,不知道。不過一直以來坊間都在傳說北朝皇帝喜歡次子,不喜歡長子。這長子次子的賢愚良莠以及兄弟之情如何,我們也不清楚,但自古立嫡易穩,立賢易亂,北朝的太子又無過錯,所以北朝那些求穩的人,特別是南派出身的人恐怕都會支持他。這次南侵北朝皇帝將次子帶在身邊已經惹人懷疑,又讓他有機會建立大功——這究竟是不是父親在給心愛的兒子鋪路呢?要是北軍這次真能夠混一宇內,而折允文的功勞又居魁首,他會不會成爲第二個楊廣呢?所以我敢斷言!北朝之中絕對有人不願看到這種情況!而這些人恐怕會比我們還急!薛弼方纔說三兩個月,嘿!那還是極有耐性的人才等得起的呢!”
秦檜的眼睛深得猶如一口古井,薛弼也猜不透他在想什麼,只是聽他連道:“有理,有理。”
薛弼又道:“如今北朝有心腹之患,隨時發作,咱們這邊就不用着急了。只要君臣一體、將相和合,就算嶽鵬舉打不出一場勝仗來,天下的局勢遲早也會朝着我們這邊移。相爺,你說是麼?”
秦檜撫掌大笑,依然只是連聲說道:“有理!有理!”兩人言語投機,談得甚是歡快。
薛弼又坐了片刻,看看天色已晚便告辭了。他離開之後堂內轉出兩人來,一個是沈該,一個是万俟卨,都是秦檜的黨羽。万俟卨出來便道:“薛弼的話,相爺以爲如何?”
秦檜嘿了一聲道:“也算有理。”
沈該道:“若能南自南,北自北,那是最好!昨日我那不成器的侄兒一句無心之言提醒了我:若真讓北朝皇帝以如此強兵並了天下,咱們就算保得住性命,未必保得住身家!牛車回鄉,何如富貴在朝!”
万俟卨道:“不過岳飛那邊,近年來也恁跋扈了!自太子受驚夭折,官家至今無後,岳飛身爲邊帥,竟連這事也敢過問——武將干政,光是這件事情便已犯了我大宋家法!官家當時接到他的奏章差點就要當場發作,幸而天心如海,能容小過,若是不然!哼!”
沈該道:“但薛弼剛纔的話也有道理,現在能正面拖住北軍的,怕就只有岳飛了。就算我大宋還有其他良才,陣前易帥也是大忌!我看我們還是得再容他一容。”
万俟卨道:“怕只怕如李唐一般,去了胡馬之憂,卻養出藩鎮之禍!”
沈該道:“若是擔心養成藩鎮之患……嗯!正好薛弼要調到戶部,我們就委派一個人去頂薛弼的缺,既是監視,也是牽制!”
万俟卨:“這倒是個好主意。”
秦檜也微微點頭,問沈該:“你心中可有人選?”
沈該道:“朱芾如何?”
万俟卨道:“這人官聲不好,行事和岳飛南轅北轍,只怕和岳飛走不到一塊去。”
秦檜笑道:“走不到一塊去纔好!”
万俟卨一點即透,慌忙道:“不錯!不錯!走不到一塊去纔好呢!相爺英明!相爺英明!”
沈該道:“那我們就分頭去辦事,官家那邊……”
秦檜道:“明天我親自去說。”
第二日一早秦檜纔想着要進宮,可巧了,還沒起行便聽趙構來宣,他已上了轎,眼看就要出門,不想心腹管家趕了過來將頭伸進轎子裡道:“林先生說他要走!”
秦檜吃了一驚,低聲道:“怎麼趕在這會!”
管家道:“林先生說崇明澳之事已了,他要趕回福建去,希望在乃姐入土爲安之前見最後一面。”
秦檜略一猶豫,便向來傳召他的宦官稱病,說自己要先回府服一劑藥。
那宦官驚道:“相爺方纔還好好的,怎麼忽然就病了?再說現在是什麼時局相爺又不是不知道!官家若不是着急,怎麼會在這個時辰來宣相爺進宮?”
秦檜道:“實在是急病,還請中使幫忙擔待擔待。官家那邊,回頭我自會謝罪。”說着使了個眼色,管家忙已派人去封了一個大大的紅包來,而秦檜早提起官袍前擺,急急忙忙往東廂而去了。
秦檜來到東廂一個清雅院落,見屋內幾個人正在收拾行裝,雖是在自己家裡他也不敢就進去,先敲了敲門,屋內一個男子看了他一眼,忙起身揖迎,卻不說話,這人正是林翼。
林翼揮了揮手,他的幾個手下便都告退出去,秦檜才道:“先生怎麼就走了?太快了吧。”
林翼取了筆寫道:“既聞噩耗,心急如焚,爲國事方滯留至今。眼下建康之事已告一段落,願早歸福建,慰老父,送亡姐。”
秦檜再三挽留,請他稍停兩日,林翼不肯,秦檜只好道:“既然如此,可要秦某派人護送?”
林翼寫道:“不必!”
秦檜略爲躊躇,低聲說道:“近日朝廷變動頗多,岳飛易帥之議,或將作罷。”
林翼寫道:“此南朝自家事耳。”
秦檜又道:“若陛下大軍直至建康城下,我等自當迎迓,但前線之事非我等所能控制,萬一王師進軍不利,不知七將軍作何打算?”
林翼寫道:“以生民爲先,以華夏爲本,以社稷爲重,此七將軍臨行之前告我,望秦大人自重。”
這兩句對答貌似都文不對題,但秦檜卻連聲道:“是,是。”
林翼便將寫了字的紙張當場燒了,挫成灰燼才告辭從後門出來,作商旅打扮,一路南行,近幾年江南漸轉安定,雖然漢宋開戰以後工商業經濟大受打擊,但因兵火還沒燒到長江以南,南宋朝廷的財政暫時還能支撐而未增加農稅,農民受到的騷擾還處在可以容忍的程度,農村一穩,地方上便無大亂,所以自建康以至泉州,一路都還算安定,至少和花石綱煩擾、方臘造反等時期相比要好得多了。林翼到了泉州後見物是人非,不禁悲從中來,臨家門而猶豫不敢進。
林輿護送母親的靈柩來宋的事情,這時連趙構也知道了,不過漢宋正在打仗,他不好表示什麼,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權當不知罷了。不過他雖裝作不知,秦檜對地方官員卻已有所暗示,林家打聽到消息,知道朝廷對此事甚是寬容,便在林輿到達以後正式發喪。林翎是南北兩朝都吃得開的大人物,林家大發以後在大宋尤其是在福建也做過許多好事,閩浙一帶的許多寒門士子和貧苦人家都得到過林家的沾潤,所以林翎雖然長期呆在大漢境內,但在南方的名聲也是極大極好。而她的兒子身份更是特殊!就算那些不必巴結林家的人,眼看着有一件可以叨叨北朝那位大人物餘光的順手之事,卻又何樂而不爲呢?所以林家一發喪,以泉州爲中心快馬三日之內能到達的州縣,排得上號的商人幾乎傾巢而出,仕宦名流到場者也不計其數,連泉州府現任知府也都來了。甚至數千裡以外,也有人因之前已聽到消息而送來了輓聯。
林翼眼見人多口雜,不敢直接上門,捱到晚上才從後門進來,聽說他來,林輿固然振奮,多年沒見到兒子的林珩更忍不住老淚橫流。林輿扶着外公,領着舅舅到棺木前祭拜,林翼抱棺而哭,極盡悲慼。虧得幾個老家人左勸右勸,才勸得他們父子爺孫三人漸漸安穩下來。林翼看看林珩顫巍巍的站立不穩,怕自己再哭引得老父跟着傷心舊病復發,忙抹了淚,停了哭,扶了他回房歇息。屋內只有三人時,林珩扯住他道:“翼兒,你這次回來,可是有意接手家族的生意?”
林翼看了林輿一眼,林輿忙道:“舅舅,我畢竟年輕,對生意上的事情還不是很懂,若是由你接手那是最好。”
林翼卻搖了搖頭說:“不,我那邊的事情,還沒做完。”他舌頭被割了一半,經過名醫調理之後雖能說話,但口音十分含糊,十個字有八個字要走調,有些音發不出來,所以在外人面前是半句話也不肯說,這時只有老父、外甥纔開口說話,但也說得十分吃力。
林輿問道:“是我爹交代的事情麼?”
林翼點了點頭,林珩道:“那還要多久?”林翼搖了搖頭,卻不說是說不準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
林珩嘆了一口氣道:“你們都長大了,路該怎麼走,我也不好強求你們。不過千萬要照顧好自己,我……我不想有生之年,再來一次白髮人送……”說到這裡一哽咽便說不下去了。
林翼道:“爹,你早些睡吧,別想太多。”扶着林珩躺下,才拉了林翼到外間來,鋪開了筆墨寫道:“此間之事一了,快些回去。現在建康那些人還拿捏不準該用什麼態度對待七將軍,所以對如何對你也還猶豫着,若等前線局勢有變,到時候他們會怎麼待你就難說了。”
林輿看看裡屋,怕說話吵醒了外祖父,便也提筆寫道:“我想多侍奉外公幾日。”
林翼寫道:“不行!喪事辦完就得走!”
林輿甚是不忍,眼睛有些紅了,寫道:“外公年事已高,我這次走了,再要來泉州就更難了。也許此次一別便再無相見之日,舅舅,你就容我多留幾天吧。”
林翼見林輿孝順心裡也頗爲感動,但仍搖了搖頭寫道:“外公雖不忍你離開,但更不忍見你受到傷害。我明日會跟他說,你若不走我也要請他老人家趕你走!”
林輿一陣黯然,似乎已不抗拒,林翼又寫道:“你身邊有奸細。”林輿在紙上寫了“王佐”二字,林翼見了頗爲訝異,以筆詢問:“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林輿寫道:“崇明澳。”
林翼看見,眼中流露出欣慰的神色來,又筆詢道:“你打算怎麼處理他?”
林輿寫道:“他未對我露出惡意,或許只是在利用林家做什麼。此人甚有才能,我有意招攬他,只是還不知他的來歷。”
林翼筆答道:“他本名王大節,是岳飛的人。”
林輿見到這個答案後微感吃驚,但也不是很意外,寫道:“舅舅覺得招攬他的可能性大麼?”
林翼筆答道:“微乎其微,除非岳飛死了。”
舅甥下筆如飛,交換別來信息,林翼除了問林輿南下見聞外,還詳細問了楊應麒北遊的情況,林輿將自己所知一一相告,但問起林翼南來何事林翼卻不肯回答,又問前線大事,林翼寫道:“我未到前線,如今衆說紛紜,莫衷一是,不過南方高士都道北軍隱憂極重。現在勝敗跡象未明,趙構秦檜對下一步該如何走還在猶豫,各方便都不敢妄動你,但南北勝敗一決,形勢一明朗,你的作用就會凸顯出來,到時你再要走就遲了。再則,萬一七將軍有所行動而你仍留在泉州,恐怕動手之際會有顧慮。”
林輿見他說到後來還是勸自己回去,輕輕一嘆息,低聲道:“舅舅,我知道了,等娘入土爲安了,我結廬三日便渡海到流求去。這樣可以了吧?”
林翼也不再逼他,兩人收拾好紙張到靈前燒了,林翼望着林翎的牌位發了好一會呆,又去檢視所有送過禮或來弔唁者名單,對林翼道:“這些名字,要記住,他們,都有目的的。”
林輿道:“我曉得。從這些名字裡可以揣測到一些人的立場,甚至揣測到他們的心意。”
林翼眼中又露出讚賞的神色來,拍了拍外甥的肩膀道:“不愧是七將軍,的兒子。”
林輿臉上卻沒有高興的樣子,忽然見到林翼臉色有異,原來林翼在長長的名單中竟看到了“任得敬”這個名字,這次林翎的喪事雖是在南方舉行,但她影響力極大,所以北朝士林、商賈中也不乏有人想方設法派人前來弔唁,但大漢重要將帥在這等關頭或因無暇顧及,或是避嫌未預此事,唯有任得敬設法送來了輓聯,所以在衆多名字當中顯得十分突兀。
林翼將名單看了很久,纔對林輿道:“這個名字,沒弄錯麼。”
林輿道:“應該沒錯。他多半是要向我爹爹靠攏。”
林翼卻搖了搖頭,說道:“兩面三刀,要小心他。”說完這句話後才放下名單,領着林輿來到後花園,指着園中一桌一凳,一花一木,絮絮說起往事來,他口舌不清,有許多字林輿聽不清楚,但也知道舅舅說的是和母親發生在這花園中的幼年往事,聽了片刻便忍不住落淚。舅甥二人對坐,不覺天明,天亮時林輿打了個盹,再睜開眼睛林翼已不見了,卻見外祖父林珩拄着一根柺杖來到身邊,正給自己披衣服,慌忙道:“外公,你怎麼出來了!也不多睡會。”
林珩道:“我昨晚壓根就沒睡。唉,人老了,也不用睡那麼多,趁着還能看見,便多看看你們幾眼。”
林輿一聽眼睛又紅了,又聽林珩道:“你舅舅剛剛走了。”林輿驚道:“舅舅走了?怎麼這麼急?”
“他多半是有事。”林珩嘆了一聲,摸出兩封信來道:“他在房裡寫了兩封信,一封給我,一封給你,寫完就走了。他大概以爲我還在睡,卻不知道我躲在暗處,一直看着他寫完信離開。”說着將信交給了林輿。
林輿拆開看了,見上面也是一堆的人名,人名後面便是籍貫、來歷以及一些要注意的地方,一些名字如王佐等是林輿知道的,但還有一些名字林輿壓根兒就沒見過,心道:“舅舅給我的這些陌生名字多半是往後我會遇上的人,他是擔心我像這次般被王佐矇在鼓裡了。”信的最末還是勸他趕緊北歸,又讓林輿見到了楊應麒幫自己報一聲平安。
林輿讀信的時候,林珩一直沒開口打擾,等外孫讀完了信林珩也不問信裡寫了什麼,只是道:“你舅舅在給我的信裡說你留在這裡太久會有意外,乖孫子,我看等你娘入土爲安以後,你便回去吧。”
林輿將自己要在母親墳前結廬三日略表心意的想法說了,林珩嘆了一聲道:“傻孩子,其實從你母親給我的信看來,她只是讓你派人把她送回來,壓根兒就沒料到你竟然會自己來!你能幹冒奇險、千里南下,這份孝心她泉下有知一定會很欣慰了。但若你因此出了什麼事情,那不是讓她……讓她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穩麼?”
說得林輿哭了起來,埋首在外祖父懷中道:“外公,我知道了,我聽你的話就是,我聽你的話就是。”
第二日林輿便命王佐安排行程,準備偷渡往流求。林珩對外仍稱林輿將結廬守墓,但實際上廬子還沒搭好林輿早出發了,一行人潛行到海邊,在夜色的掩護下上了海船揚帆向東。
林輿在船尾望着漸離漸遠的大陸,心想:“這次離開後,再要見到泉州,除非是天下一統了。”按了按胸口,心想:“若大伯這次進軍順利的話,也許就幾個月的事情。但要是進軍不順,那我要回來怕就得十幾年後,甚至終身不能再踏進泉州一步也未可知。”
這一晚月色雖明,但夜間遠眺視野也不能及遠,沒多久陸地就漸漸消失在視線之內,林輿感嘆了兩聲,正要回艙,驀地周圍殺聲震天,保護林輿的武士撲了過來叫道:“公子小心!”將他擁住了回艙!艙門關上之前林輿瞥見天上火光閃爍,竟是有人放起了漫天的孔明燈!也不知道是爲了照明還是爲了傳信。
林輿回艙之後才問:“怎麼?又出了什麼事情了?”
爲首那武士道:“具體什麼事情還弄不清楚。不過東南、東北似乎都有船隊,黑夜之中也不知什麼來頭!”
艙外隱隱傳來殺喊之聲,這個時代海上作戰,主要是靠接舷,雖然有火箭等物但殺傷力不大,對付小船還可以,對付各種裝備齊全的大船就比較難奏效了。過了一會有武士衝了進來叫道:“東南、東北兩支艦隊好像不是一家,現在正鬥着呢!除了向我們逼近之外,他們之間也在鬥!”
林輿沉吟道:“王佐呢?看看能不能找到他!若找得到他就把他帶來見我。”
還沒說完,便聽船艙外王佐的聲音叫道:“少當家,我在這裡候着呢!”
林輿叫道:“押他進來!”身邊的武士頭領聞言出艙,將毫不抗拒的王佐叉了進來,王佐苦笑着對林輿道:“少當家,我們賓主一場不曾失和,這卻是爲何?”林輿見他臉上全無懼色,哼道:“這次的事情也和你無關麼?”
王佐苦笑道:“少當家這個‘也’字卻讓我如何擔當得起來!我自見到少當家以後,可沒做過對不起少當家的事情。”
“未必吧。”林輿冷笑道:“崇明澳那件事情不是你設的局?”
王佐嘆道:“那個,實在是意外。”
林輿道:“就像這次這般的意外?”
王佐苦笑道:“少當家,這次的事情我更是摸不着腦袋了。王佐實對你說,在陸上是有兩撥人埋伏着要扮成強盜動你,我本想通知少當家的,不料老當家(林珩)行事老練,說好了是後天動身,結果今天就走,如此方把那些人都避開了。我本以爲沒事了,誰知陸上的禍患避開了,這海上還有埋伏!”
林輿辨顏察色,覺得王佐不像在說謊,便示意那武士頭領略略鬆手,說道:“若真如王掌故所說,那這次便當是林輿冒犯了。不過對來犯那兩支艦隊,王掌櫃可有些頭緒?”
王佐搖頭道:“沒有,我毫不知情。”
那武士頭領道:“少主,不如我給他吃些苦頭,人不到痛時不肯說實話的。”
林輿正猶豫着,忽覺船身一陣傾斜,不似爲風浪吹打所致,便聽艙外大叫道:“不好!我們的船被他們鉤住了!”林輿打開窗戶,窗外透入一絲陽光,原來天已經矇矇亮了,窗子還沒完全打開已被艙內的武士阻止住道:“少主!危險!”那武士叫了一聲後便強行拉上了窗子。
跟着又聽艙外有人大聲驚叫:“是大漢的水師!”
林輿和王佐都吃了一驚,那武士頭領命一個武士先將王佐押下去,然後道:“我去看看。”他還沒出門,這艘海船的舶主已經跑了進來道:“少當家,我們被圍住了!前後左右都有大船!對方船上已經掛上了旗幟,是大漢流求水師!他們讓我們不要抵抗,說是要護着我們前往流求!”
那武士頭領道:“可別是騙局!”
那舶主道:“不像。那船確實是津門出的新式戰艦,這種戰艦隻提供給水師,是從不外賣的。而且他們已經將我們圍住了,若真要殺上來我們也抵擋不住,不必騙我們。”
那武士頭領又問:“不是說有兩支艦隊麼?另外一支呢?”
那舶主道:“另外一支艦隊都是雜船,眼見不敵已經慢慢退去了。”
聽到這裡那武士頭領才望向林輿,請他決斷,林輿道:“聽他們的吧。就算對方來意不善,我們現在貌似沒有選擇了吧。”又嘿了一聲道:“沒想到我這次南下,竟被人劫持了兩次!上次是強盜,這次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官軍。”
船隊慢慢繼續向東,不久就有將領坐小船上了林輿的座艦,聲稱求見林公子。保護林輿的那武士頭領對漢軍的服裝頗爲熟悉,見了那將領全身上下沒一點破綻,對他是大漢的將領已無懷疑,但對他的來意卻還抱有戒心,便問那將領所爲何來。那將領道:“奉李將軍之命,特來保護林公子前往岱輿。不知林公子安在?”
那武士頭領問:“李將軍?哪位李將軍?”
那將領道:“北流求水師都統,李世輔李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