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

世說新婚愛侶,也沒有半年之中見面次數十指可數的。一個月又一個月,踅龍城的夏天過去了,秋天也過去了,來了嚴寒的冬,踅龍城化作雪城,鵝毛大雪常常是連夜地下,之後是連日地放晴,到處都積着厚厚一層雪。

青青早上到出版社拿了資料,下午去見作者,和作者談了幾個小時後,熱咖啡也沒喝一口就走了。青青站在路口邊攔出租,看看手錶,就快要超過文則的探視時間了,心裡更是着急。四處一望,卻看見對面路口站着兩個男人,都很高大挺拔,穿着黑色風衣,戴着墨鏡,一人恭敬地爲另一人撐着傘,皚皚飛雪中,他們氣息張狂,帶着某種說不出的危險,站在那兒許久,一直看着她。

青青心中一懾,猜不透其中緣由,便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短時兩個男人已走至身前,一人脫下墨鏡,露出深沉銳利的雙眼,令青青不不由起了心寒,那人卻說,“無意驚嚇你,我知道阿則已同你結婚了,這是禮物,小小意思。”

青青卻不肯接禮物。

那人見她小心翼翼,忽地一笑,對她說,“我是昊灃。”短短四個字,說得理所當然,鏗鏘有力。

青青想到文則入獄一年半了,昊灃從未來探監。關於他同文則之間的關係,青青也只知道大概,印象中每有談及,文則必定沉默不語,但青青知道這個人是他的義兄弟,曾經一起拼過命,並且,文則爲他入獄。

於是青青收下禮物,對昊灃道了聲謝,轉身便走了。走了幾步,回頭看見昊灃還站在那裡,青青說,“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昊灃側頭等候。

“你爲什麼不去看他?”

昊灃復戴上墨鏡,只說,“我要是去看他,警察怎麼想?”

青青一怔,又想到了監獄裡的積分制度。積分越高的人提前假釋的機率越大,但是積分和日常表現以及其他外在原因有很大的關係。昊灃不見文則,警方就會估定他們的關係不深,甚至猜測文則已經後悔。如此,文則假釋的可能性也會更高。

思及此,青青對昊灃點了點頭表示感謝。她心想,所謂黑道人也未必比尋常人狠心到哪裡去,做人都總有自己的道義。

後來文則聽青青說起這件事,他的表情略有些高興,還對青青說,“外面的雪好大嗎?”

青青說,“恩,冷死了,有些舊房子都給壓塌了。”

文則說,“灃哥送了什麼?”

青青說,“一把扇子,扇子上面有個洞。”

青青頗覺奇怪,文則卻只笑了笑。

青青於是又壓低了聲音說,“盒子下面還放了很多錢。”說完便看着文則。

文則一遲疑,青青便問,“如果你不打算用這些錢,我馬上想辦法退回去。”

“噢,我沒說不用。”文則卻把眼睛看着別處,說,“不用跟他見外。”

青青點點頭,考慮半晌,又問他,“那我……想用這些錢給你申請保釋外出。”

文則伸出手來,握着她的手說,“看你冷地,沒事兒,那些錢想怎麼用都可以。”

青青恩了一聲,便沒說什麼。

文則入獄一年零九個月,近刑期兩年,獲准保釋外出,雖然只有一天,保釋金爲二十萬。

那天是個好日子,三月天雖是倒春寒,卻一早晴空萬里,青青把家裡佈置妥當,選好了文則的衣服和鞋子,就到監獄去接文則。

青青的臉上紅撲撲的,等文則換好了衣服出來時,她還站在門邊發呆。

“好看嗎?”文則站在面前,青青擡頭一看,兩人之間沒有任何屏障,晃如隔世,青青一下說不出話來。

文則咳了兩下,瞧她看得那樣出神,竟也有些不好意思,於是順手一樓,摟了一會兒,他直覺得自己的心蹦蹦直跳,渾身也不自在,忽然間又放開了她。

青青這纔回神,揪着他的外套說,“恩……好象小了點兒,你比我想象中更高大一些。”

文則於是又伸手摟住她,沒開口說幾句話,只是與她這麼倚在一起走,兩人一直走到商業中心的大街上,便立刻淹沒在浩瀚人海中。

他們在湘水江邊吃早餐,碼頭的船笛嗚嗚鳴叫時,他們輕輕柔柔第二次接吻。然後他們到踅龍的湘神廟裡還願,廟裡種滿了梨花,他們一直一直拜託路過的遊人幫他們拍照。再然後突然颳起了大風,呼呼吹來一陣又一陣冷雨,他們和很周圍許多人一樣,頂着同一件外套倉皇而逃。

回到家裡時兩人都跟掉水裡一樣,文則抱着青青,溼漉漉的衣服又冷又重,兩人都有些難受,文則垂下頭,對青青說,“對不起,其實我知道你這樣緊張……”然後俯身親吻,雙手隨着脣齒間的徘徊而漸輕漸重撫摩着她的身體。這時天空還是亮的,儘管下着雨,有些灰濛濛,也有些冷。可是那樣的他有種異樣的狂熱,他的呼吸炙熱而急促。青青聽着外面的雨嘩啦啦下個不停,她的意識蒸騰不定,只覺得頸肩與胸口上是他的脣舌急切遊走之地,她的心幾乎要跳出心口。她忽然一把推開他,低聲說,“我想去洗個澡。”

於是青青滿臉通紅地去洗澡,洗了很久很久。文則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聽着浴室裡淅瀝瀝的水聲,徐徐環視着這個家。後來他掏出香菸咬在嘴上,可是打火機在手裡只是喀嚓點燃了,拼叮又關了,他一直重複着這個動作,直到滿屋子的光線逐漸昏暗下去,窗子上的雨水分成幾道細流貼着碎花玻璃流淌着,溫柔似又有些悲傷。等到青青洗好了出來時,文則已經睡着了。青青把空調的溫度調到適宜,然後抱出兩條厚厚的毛毯,也靠在文則旁邊睡了。

青青恍恍惚惚開始做夢,她夢見自己站在高樓大廈上面,天空湛藍如洗,她一直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那地方有很多樓房,林立起伏,她輕輕嘆了一口氣。忽然之間她就來到了萬人中央,在攢動的洶涌人潮中回首一望,望見人來人往,匆匆復匆匆。地平線處還有一片陰鬱濃重的雨雲,劈地一聲驚雷後,下起了滂沱大雨。在雨中,有一雙帶着沉重渴望的手正觸摸着她的身體,然後輕輕剝離了她的外衣,令她如同嬰孩般舒展開來。

青青猛然睜開眼,咫尺之間看到文則輕輕顫動的眼睫。他的手緩緩移動到她身下,粗糙的指腹在那片敏感的肌膚上滑動着,使她微微戰慄。他擡頭說,“這不是在做夢。”

青青悶哼了一聲,緩緩放鬆僵硬的身體。她嗅到文則身上和自己一樣的洗髮水的味道,他的碎髮時而刺在她頸項間,麻癢而溫存,青青說,“我喜歡這個洗髮水的味道。”

文則於是抱緊了她,溫脣貼在她胸口上汲取着她的心跳,然後他們都沉默而認真地試圖結合彼此的身體,那樣的過程有些痛苦又有些甜蜜。汗水與喘息瀰漫了黑暗的房間,他們從狹窄的沙發上掉下來,落在細絨毛毯上。青青因那大幅度的擺動而促起雙眉。文則卻迎着落地窗前的月光俯視着她,問,“你看見了什麼?”

青青的額頭滲着細微的汗珠,異樣的身體激盪使她目光燦然而快樂,她說,“我看到了星空。”

這是一個十分奇妙的夜晚,有微弱綿長的刺痛,有巨大從容的幸福,有無窮無盡的貪戀,還有深埋心底的痛苦,難以糾察其中還有多少源自生活路途與靈魂自身之間的鬥爭,青青能夠肯定的只是像文則這樣一個男人,一定會永永遠遠愛着自己,而自己亦有資格爲他所愛。

文則整個晚上都沒有睡,一直側身看着青青。直到黎明,青青累極了終於還是閤眼睡去,睡到早上七點她才忽地睜開眼,文則已經穿戴好衣服坐在牀邊,不知看了她多久。

“我得走了。”文則說。

青青坐起來,身下還有些難受,稍一扯動,她就促起眉宇忍耐着。文則笑了笑,心裡倒似非常快樂,於是伸手抱住她像抱着一個孤獨的孩子,青青卻先開口說,“你就像個孩子。”說完親了親他脖子。文則說,“你卻太溫柔了,我真怕你以後傷心難過,那樣我會更加難受。”青青說,“還有一年你就可以假釋了,等你出來以後,我們就離開踅龍。”

文則卻不吭聲。青青遲疑了半晌,問道,“你是不是還打算回到昊灃那兒?”

文則點點頭,“我有我必須做的事。”說完,摸到青青冰冷的手,於是他將那手放進自己衣衫底下,冰涼的觸感,令他感到舒心而平靜。他又說,“我不在的時候你要好好照顧自己,我也會好好照顧我自己,將來,我會很努力。”

青青說好。青青說,“我身上還有些疼,我想再睡一會兒。”

文則說好。文則說,“那我走了。”走到門口,又回頭看着青青,凌亂的牀褥上淺淺映臥室窗簾的花紋,她嵌在其中,沉靜非凡,文則說,“昨天我感到很快樂,真的,我常常覺得人在一種狀態下過得太久,不迷失也迷失了,但是……”想了一下,他微笑起來,“但是現在好像有些不一樣了。”

文則說這話時的神情是愉悅的,沙啞而充滿眷戀的嗓音透露着他內心的平靜。

青青當時是如何回答的,後來他們兩都忘了,只說那時候呀像是無論做什麼事都有希望。

2006年7月,踅龍城發生一起街頭火拼,一干子人在碼頭上鬧起事。大抵是牽扯到了軍火走私,警察局幾乎傾巢出動,居然也抓回幾個在昊灃身邊跑事的。宋遠餘照天算是喜出望外,心想這回軟磨硬炮泡總也能搞出點花樣來。誰知昊灃這邊起得更快,一轉眼那仨好容易才抓到的小辮子,兩個自殺了,一個死不承認和昊灃有瓜葛。

餘照天恨得要死,不知怎麼想的就跑到監獄去找文則。

餘照天到監獄的時候,文則與青青正是接見時間,青青見餘照天像是喝了酒,心裡肯定不快活,於是也不多問,讓了位置給他坐,自己退到一邊給他倒了杯茶。遞過杯時,餘照天一臉驚訝。

“你誰?”他問。

文則說,“我妻子。”

餘照天猛把一杯子熱茶隔着玻璃窗往他臉上潑,雖然茶水是都拍在玻璃上了,但這行爲是辱人的,餘照天罵道,“人渣,坐牢了還不忘拉人下水。”

文則沒說話,青青氣得臉色發白,攔在中間,“你要是真的有話想跟他說,就冷靜下來,否則我有權投訴你。”

餘照天哼了幾下,卻陰陽怪氣地對文則道,“你是什麼東西,都這樣了還有女人肯跟你。就打昊灃這種冷血的怪物,對你也是有情有義。”

文則嗤笑,“你到底想說什麼。”

餘照天微一沉默,才問,“我想不通,你爲什麼寧可給他頂罪!”

文則說,“他是大哥。”

餘照天聞言大笑,“你們這些黑社會真是好笑,一個個都把自己說得多講義氣。可是一旦到你不頂用了,我看這大哥還要不要得你!他甚至可以親手把你毀了,就像對其他人一樣,也不會給警察留一點機會。”

文則半似不恭,也笑了笑,“誰說我不可以賭一賭,你以爲每個人都有這榮幸給老大頂罪?”

餘照天卻轉頭看着青青,若有所思,“難道你不怕就這麼賭輸了?如果他那時不管你,你本來會判死刑。”

文則點起一隻煙,白色煙霧加深了他們之間的距離,他無味般回道,“到目前我還沒輸。”

文則說完後便只管抽菸,不再開口,餘照天坐在對面許久,終於咬牙切齒道,“其實我最恨就是你這種人——明明經被圍死了,卻還是一手活棋。”

文則抽完煙,將它摁滅後笑了一笑,“是死是活還不知道呢。我快要離開這鬼地方了,你不如現在就想想到時你得怎麼拼死拼活地再來抓我。”說着他對着自己的太陽穴比了個打槍的手勢,“砰!到時候我一定瞄準你這兒。”

說完這話,接見時間也已經過了,文則與青青撫手道別。青青等他走出了接見室纔拿起包包,轉身卻見餘照天還坐在那裡發呆,便推了推他道,“你不走嗎?”

餘照天回神,這纔對自己的遲鈍有些惱羞成怒,霍地起身離開,他步子跨得快,幾步就已走到門口,再回頭看到青青——身材修長,簡簡單單穿着玄色襯衫和灰色亞麻長褲,脂粉未施,神情溫柔,看上去清純幹練,散發着某種獨特的魅力。餘照天忍不住問,“你爲什麼要嫁給他?他不是個好人。我曾親眼看見他一槍打中別人眉心。”

青青正在皮包裡翻找什麼,不想被餘照天這麼一問,她倒笑了起來,“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在坐牢了,可我從來不覺得他是個壞人。”

餘照天說,“那是因爲他想得到你,所以他纔對你特別。”

青青說,“那樣對我來說就足夠了,即使他殺了人,我也覺得有他的道理。”

餘照天說,“他的事你知道多少?”

青青說,“什麼也不知道。”

餘照天問,“他從來不對你說?”

青青答,“是這樣。”

餘照天又問,“將來我抓到他,判他死刑,你怎麼辦?”

青青說,“我不知道。你們想要我怎樣回答?後悔嫁他?爲他守寡?還是同他徇情?或者……替他報仇?”

餘照天答不上話,青青又說,“傷人與被傷同罪,愛與被愛同罪,這麼說的話,我與他也是同罪的。你們都很驚訝我嫁給了他,你們希望我是什麼結局?”

餘照天看着面前這個看似柔弱的女人,只覺得那雙清澈湛亮的眼裡盡是義無返顧的追尋,他忽然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悲傷,像極了藍色微雨的天空下一株幼花盛開的含羞草,帶着微弱的毒與羞赧,在溼潤的季節裡搖擺,有些自得,也有些晦澀。而其中那種悲傷的感覺,其實與文則是一樣的——不爲什麼,餘照天忽然這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