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大堂中,當李信臉色難看時,那個慢半拍的陳敬儒也發現了不對勁。陳敬儒悄然打量四方,見之前說破李信身份的青竹已經退了下去,不知道去做什麼了。李信坐在陳敬儒旁邊,面色陰沉,他手邊的茶具是一點沒動,周身的冷冽氣場讓陳敬儒有些畏縮。

他不敢再攀關係喊人“表哥”了,他怯怯叫了一聲“李二郎”,對方放在膝上的手指動了動,擡起來。李信勉強說了句“喝茶”,就自己去端茶具。李信的手指修長無比,連手背上的青筋都線條好看。他的手不光適合習武,也適合握筆桿。若有女郎在此,盯着他的手就能心悅好久。然這會兒,就是這麼一雙好看的手,才碰到茶具,往茶盤上一放。

啪。

很細微的聲音。

陳敬儒眼睛抽-搐地竟看到茶壺下方出現了細紋。

然後他立刻想到初見時,這位李家二郎如何揍得自己的同輩郎君們哭叫不得。

陳敬儒慌慌張張地自己去搶過端茶事務,“不忙不忙,我自己來,我自己來……”

恰這時,神出鬼沒般的侍女重新回來了氣氛劍拔弩張般的大堂。青竹謹慎無比地看眼李二郎的臉色,才屈膝行了一禮,抱歉地與陳敬儒說,“我家翁主被人邀出門了,實在抱歉,沒能親自接見郎君……”

陳敬儒還沒反應呢,李信就冷笑了一聲。

青竹:“……”

李信起身,一言不發就往外走。陳敬儒莫名其妙,卻看到了李二郎身上好像竄着火苗般,那火噌噌噌的讓他根本不敢接近。他原本不高興,不想走呢,但是李二郎這個煞星……陳敬儒心虛啊。

青竹倒是追着李信喊了聲:“二郎!你去哪裡?!我們翁主真的不在府上!”

看李信那殺氣騰騰的架勢,還不是對着陳敬儒,青竹是真的心慌了她不會把差事辦砸了吧?她回的話有什麼問題嗎?李二郎就是吃醋,也不是這種吃法吧?翁主都沒來見陳家阿郎!陳家這個大傻子還被矇在鼓裡呢!李二郎他到底發的哪門子火啊!

看!

把茶具都震碎了!

陳敬儒十二萬分的小心:“二郎這是怎麼了?”

青竹心裡着急,恨不得有□□術,丟開這位陳大傻子,追上去李二郎。她也不知道李信怎麼了,但是以她的經驗來看,李二郎的脾氣壞,欺負了自家翁主怎麼辦?她有不好預感,她想衝出去追人,然而事實上,她只能在這裡和陳敬儒先消磨時間!把這個陳家郎君打發走再說!

畢竟翁主不出面,她這個貼身侍女總得給點面子啊。

李信面無表情地走在園子中,一路往聞蟬的院落殺過去。

青竹太小看他的謀智了,太把他當傻子忽悠了。青竹能哄住陳敬儒,卻哄不住李信。就青竹前後進出的幾次,和話裡所留的餘地,李信就猜出了個**不離十。聞蟬對這種事應付自如,她恐怕根本就沒有出去,卻這樣哄騙陳敬儒,吊着陳敬儒,只因爲不好得罪。

且看陳敬儒那一臉傻瓜樣,恐怕被聞蟬這樣忽悠還不是一兩次了。

李信生氣的根本不是這個!

他生氣的是聞蟬從頭到尾都沒跟他提過這個事!

李信記憶力極好,當他不在意時,只覺得這個人眼熟;當他盯着這個人時,就想起了曾經在聞蟬初來乍到的家宴上,見過陳敬儒一次。那時候聞蟬還跟他提過,說對面那個人看她的眼神很討厭。李信當時往後靠了靠,聞蟬就驚恐地拉住他的手,怕他殺人。

李信以爲事情已經過去了,實際上卻根本沒過去!

聞蟬依然不信任他!

依然覺得他會一言不合就殺人!

她對少時長安那件事記憶太深,那記憶成爲了她心中的噩夢。李信在她心裡,也變得衝動任性且不顧後果。她當年便恨李信爲什麼那麼忍不住氣,現在她不說了,但是她心裡還是那麼覺得的!

長安舊事成爲聞蟬的噩夢!

她什麼事都不敢再跟李信商量!唯恐激怒了李信!

李信全身發抖,氣得不能自抑。他走過湖上長廊,跳上燕堂邊的楓紅高樹。他身影極快如電,在紅霧中穿梭。他爬上牆,又跳下屋檐。他穿過月洞門口植着的幾株竹子。他手握成拳,重重打在竹上。

竹子晃動,顏色斑駁,映着少年通紅的眼睛。過了很久後,前來視察的花農看到青色杆上有微微血跡在現。

“二郎,你不能進去!”

“李二郎,你幹什麼?!誰給你的膽子闖這裡!”

“二郎留步!”

聞蟬的院中已經一片混亂,青竹說聞蟬出門了。然可笑的是,李信前來,這裡的人流卻很不少,哪裡有出門的架勢?!

他一言不發,硬往裡闖。聞蟬的護衛們水平從來就和李信不在一條線上,曾經被少時的李信吊打,現在差距更遠。當李信一門心思往裡頭走的時候,誰也攔不住他!

而時間只是片刻!

門外候着的侍女們來來往往地忙碌,根本沒意識到李信與護衛們的爭執。李信一陣風似的越過她們,也沒有一下子反應過來她們爲何都候在門外的異常。

李信一把推開了木門,怒氣沖天,“聞蟬!你給我出來說清楚!聞……”

他愣在那裡,看到霧中煙霧繚繞,水汽蒸騰,他要找的人,正赤身縮在半人高的木盆中。女孩兒長髮溼漉,渾身光裸又雪白,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闖進來的少年郎君。李信這麼快的速度,這麼短的時間護衛們就反應了一下,侍女們沒反應過來,聞蟬也沒有反應過來。

隔着水霧,李信與聞蟬對望。

聞蟬也真是倒黴。

本來跟青竹說好,讓青竹應付陳敬儒,她就出門了。結果她剛出個巷子,隔壁主簿家的幾個小郎在巷子裡玩,濺了聞蟬一身泥。聞蟬只好回來換衣,手臂與脖頸也濺了泥,她乾脆讓人跟青竹說了一聲後,就回來洗浴。

她在屋中泡在水中寧神,侍女們還沒來得及進屋,就先被李信搶在了頭。

李信靜靜地看着坐在木盆中的年少女郎。她長髮散在水上,如墨汁暈染般。膚色白嫩,眉眼清婉,她吃驚又震撼地看着他,皮膚上因爲熱氣染了一層淺淺紅色。她就像是水墨畫般清新有韻味,哪哪都好看。尤其是……李信盯着聞蟬在水中半遮半掩的胸脯看。

如皚皚雪山般……

聞蟬反應過來了,立刻驚恐地雙臂擋住胸口,叫道,“你幹什麼?!”

侍女們終於在門口追上了李二郎的步子,她們也快瘋了,“二郎!你快出來!”

聞蟬尷尬又羞恥,但是她的困窘還沒完全發揮,就見門口站着的傻眼郎君鼻下滲出了紅色血液。

汩汩如溪流般……

李信還只盯着她看。

聞蟬叫道:“表哥!”

李信這纔回過神,伸手捂住了自己的鼻子。也沒看出他有沒有臉紅,在侍女們進來時,他轉身掉頭就走了。

李信來去如風,來的那麼快,火氣嚇人,氣勢熏天,跟要拆牆似的;走得也那麼迅速,侍女們就是進出個門檻的時間,就看到李二郎捂着鼻子走了。

衆人:“……?”

到底怎麼了?

聞蟬好氣又好笑:“表哥!”

但是她表哥那麼快地消失了,她的嬌嗔聲根本就沒傳遞過去。

聞蟬臉頰緋紅,一時因爲自己被人看了而羞窘,一時又因爲李信的孬種而覺得好玩。她將自己埋入水中,露出微笑。侍女們立刻七手八腳前來搶救她,“翁主你做什麼?”

洗浴匆匆結束。

青竹回來,聽說了這樁劇,低頭悲痛道,“我的錯。沒料到二郎反應這麼大。”

聞蟬由侍女們擦着發,問人道,“那表哥他現在在哪?”

青竹早派人去追了:“二郎回了院子,就沒出來過啊。”

聞蟬忍着笑,垂下鬱郁青色眼睫,覆住了眼。她想到李信當時的那個反應,簡直比她反應還大。她被看了都沒他反應快,他倒是一下子就流鼻血了……這得是、得是多、多經不住誘惑啊!

間接證明了她的魅力。

雖然還是有點惱他就那麼衝進來看了她的身體,要是旁人聞蟬早就氣瘋了。但是李信的反應取悅了她……再說她早有點兒認命,自己的護衛,在表哥手裡,確實過不了兩招。更何況表哥還是突然過來,沒給人反應時間……

聞蟬修整了一番後,實在坐不住。聽青竹說了外頭髮生的事,李信又遲遲不來找她認證,她還有點兒擔心他流鼻血……聞蟬怕他害羞不肯就醫,想了想失血嘛,就讓人熬了紅糖銀耳粥,去找李信了。

聞蟬耽誤了這麼久的功夫,當她進門把粥放下後,看到李信鼻子上插着兩塊布躺在竹蓆上,就樂不可支。她咳嗽一聲,耳根豔紅,嬌滴滴讓侍女們把粥放下,“你鼻血還在流啊?我來看看你。”

李信沒理她。

少年郎君躺在席上,頭枕着雙臂翹着腿,不知道在想什麼。

聞蟬想了想,揮手讓人下去,自己坐在席邊看他。李信的耳根還紅着,鼻血還在流,她推了他一把,他都沒給她讓座。聞蟬只好跪坐於下方氆毯上,跟他解釋,“陳敬儒的事情,我不是故意不跟你說啊,而是我自己能解決啊。這麼點兒小事,表哥你日理萬機的,我何必麻煩你呢?”

李信一下子跳起坐了起來:“小事?我問了人了,我不在的時候,他天天想辦法找你!還對你動了壞心思!你管這些都叫‘小事’?”

聞蟬訝了一下,沒想到李信行動力這麼迅速,她疑心他流着鼻血,也沒可能到處跟人打聽吧?應該是詐她?

聞蟬:“你胡說什麼啊?我身份高貴,誰敢對我動不好的心思?”

“陳敬儒追慕你!他對你不懷好意,我一無所知!”

“這本來就沒什麼好說的!你不要小題大做。”

李信起身找鞋子。

聞蟬:“你幹什麼?”

李信:“反正是小事,我這就出去找十七八個女郎排排坐!”

聞蟬氣紅了臉,跟着他起身,“你瘋了?!你真是不可理喻,要不是因爲你殺人……”

“要不是我殺人!你永遠不相信我!”

屋外的侍女聽到了裡面的爭吵聲,兩人一聲比一聲大,一個比一個不服輸。劍拔弩張,乒乒乓乓,侍女們縮着肩膀,聽到瓷器被砸在地上碎掉的聲音。聞蟬的聲音比李信的氣勢壓得很弱,然而她也根本沒有後退一步。侍女們神色慌張,不知道怎麼是好。

青竹欲帶人衝進去:“翁主……”

聞蟬叫道:“出去!”

李信吼道:“出去!”

衆人惶惶然被擋在外頭。裡面的暴風雨,又驟然沉靜了下去。

屋中,聞蟬臉色難看地拽着李信的手腕。他說出了她一直以來的心病,他火石一樣的目光盯着她,讓她壓力重重。他一步步逼向她,臉色如她一般氣得白了。好半晌,聞蟬才道,“你本來就是不知道好歹,我有說錯麼?我已經拒絕了陳敬儒,你還要怎樣?”

李信:“那你拒絕得可真熟練。”

聞蟬呼吸一滯:“……”

話題轉一圈,轉回去了。

這話就不好接了。

她要是謙虛說“還好”的話,不就是說自己習慣被人追,自己的追慕者滿大街都是麼?那表哥還不得被她氣死?!可她要是裝傻裝天真說“你說什麼啊我聽不懂”,又是把李信當傻子看了……

聞蟬道:“那你也看我的身體了!你還看得流鼻血了!我都沒有說你亂闖我的地盤!我們扯平了!”

她梗着脖子:“你不要跟我吵這個了好不好?好煩!不能扯平麼?!”

李信低頭看她,目光幾變。他幽靜無比地看着她,看得她的心高高提起來,開始慌亂。李信的目光直接而有穿透力,像要看到聞蟬心底似的……他終是“嗯”一聲:“扯平了。”

聞蟬:“……?”他這麼好說話?

李信忽然垮下了肩,氣勢弱下去了。他重新躺了下去,翻個身,揹着她了。他似有些心灰意冷,說道,“隨便吧。反正你什麼都能應付得了,我都不是你的對手,你把我玩得團團轉。你不把男人放在眼中,誰你都能混過去。反正就我性格不好總壞你的事,沒我的話,你自己就能把事情解決了……”

聞蟬:“……”

他手蓋住臉,聲音裡充滿了自我厭棄與自暴自棄,“當年就這樣,現在還這樣。反正我只會殺人,你怕我也是正常的。反正你們是一個圈子,你們是一夥的,就我是流氓,是混混,只會找麻煩,不能解決問題。你們慢慢想辦法吧,我走就是了。”

聞蟬怔住了。

少年郎君突然間變得灰心喪氣,充滿沮喪。他剛纔還跟他吵,轉眼間就失望地躺下去了。明明氣勢囂張滔天,手叉腰的架勢跟要揍她似的……結果他就這樣了。

李信疲憊的話,讓聞蟬心中驟痛,被重錘狠敲般,砸得七魂八魄全都散了。她呆呆看他背影半天,心中開始反省自己,開始認識到了自己對他的不信任。她咬了脣,心裡想到,表哥那般聰明,他肯定是看出我的猶豫不自在了。我喜愛他,卻不敢再信他……總想着他會殺人,總怕他再因爲我去犯什麼錯。

那年長安月隱星落,大街小巷人跡罕然,她在大雨中找到他,被他壓在牆上親吻。

她望着他的背影走遠,哭得難以自控。

她往前追,可是她也不知道要怎麼辦。

本來就沒什麼主意,本來人生就被人領着走,本來就一直靠別人……

聞蟬在心裡發誓:我再不讓今天的事情發生,再不讓我的愛人離開我我卻無能爲力……

她心裡那般眷戀他,卻不相信他的能力……

聞蟬低下頭,看到少年郎君的寂寥背影。他穿着普通人的衣服,肩胛骨微凸,線條流暢又好看。他身材真是好,但是他好的,不光如此。聞蟬鼻子酸楚,伸出手,手指纏上李信散在席上的黑硬髮絲。她不再惱他,心裡又對他憐愛十分。縱他千錯萬錯,他也是爲了她。

聞蟬俯身過去,手拂開他面上的發,在他臉頰上輕輕親了一下。

李信閉着的眼睛,睫毛微微顫抖,握着的拳頭動了下。

女孩兒再在他臉上親了下後,傾過半個身子,呼吸與他鼻頭碰着。聞蟬想再親他,但是他那塞着鼻血的布條實在太影響她,讓她想到他的困窘就想笑……聞蟬在他臉上親了好久,看他脖頸上青筋顫動,看他喉頭滾動,看他手也握了再握。

可他就是閉眼不理她。

聞蟬推他一把:“那我讓你再看下我的胸?”

李信:“……”

聞蟬:“……”

半晌,李信啞聲:“脫啊。”

聞蟬:“……”

她呃了一下:“那你要是再受刺激,這次不止流鼻血,直接看暈過去怎麼辦?”

李信:“……”

聞蟬一臉煞有其事:“你咚的一聲倒在了牀上,昏迷不醒。別人還以爲我多狠毒,怎麼着你了。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你實在太差勁了。”

李信突然睜開了眼,銳寒的目光直接對上聞蟬懇求的眼睛。她的眼神有認錯的意思,求他不要再跟她計較了。然李信的目光又野性十足,帶着侵略的意思。聞蟬被他這種眼神一看,臉頰刷地紅到了脖頸,往後縮一縮。看李信臉上忽然掛上壞蛋似的笑容,一把拽住聞蟬的手腕,將她拉了上來。聞蟬“啊”一聲後,就被李信壓在了身下。少年郎君放開了手腳,隨手將鼻上插着的布條一扔,他可算是不再流鼻血了。他也順她的意,兩人心知肚明,不再計較之前的事。而李信衝她笑,“誠意呢?”

他直奔主題:“脫!”

聞蟬:“……”

李信:“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一回生二回熟。再說你胸那麼小……”

聞蟬:“表哥!”

秋日午後,少年男女躺在席上玩耍,時而傳來笑聲,又時而呼吸急促。暖陽融融,少年將心愛的女郎壓在身下,由她試探着親他的臉。他翻個身,眯着眼,懶洋洋的任她親。聞蟬像是發現好玩的事物一樣,一下下地嘗試着親他。她手撫摸着他的臉頰,低頭看他臉上跳躍的金色陽光,臉上細微絨毛都能看得十分清楚。陽光從窗櫺間照入,少年男女對望半天,陷入對方的眼神中,又一起紅了臉。

竹簾在風中輕撞,侍女們恭順地等候在外,裡頭很久沒有聲音。她們坐在屋外檐下,看着陽光葳蕤,昏昏欲睡。

在衆人眼中,李信與聞蟬大吵一架後,兩人又莫名其妙地和好了。聞蟬承認了自己的錯誤,願意相信李信,把解決陳敬儒的事情交給了李二郎。李二郎並沒有殺人,他只是將陳敬儒幾個交好的女郎約到了一起,又使手段傳錯了消息,讓陳敬儒去赴宴。三個女郎一臺戲,更何況這還不只是三個,更何況陳敬儒交好的女郎,不乏貴族出身的。

陳家被攪得亂七八糟,陳校尉快把兒子腿打斷後,還得求着哄着給自家小子求親娶妻,偏偏對方還不情願……

聞蟬從女伴們那裡聽說了陳家熱鬧的事,也抱以感興趣的笑容。然她心中知道這是李信的手段,她對李信慢慢放心。當年的事卻又讓她懷疑:如果李信不是衝動的人……李信好似沒有她想象中的那麼衝動,那麼當年,他到底爲什麼非殺丘林脫裡不可?

他殺人,僅是少年多情那麼一個原因嗎?

聞蟬心中產生了疑問,然李信又確實性格難馴,殺丘林脫裡於他來說,並稱不上什麼反常。聞蟬從李信這裡得不到有用的信息,心裡只是漸對以前的事不再那麼信而不疑了……

在李信收拾陳敬儒的這幾天,既然待在會稽,他就每天過去給聞蓉請安。聞蓉當着他的面總是溫溫柔柔不說什麼,李信一走,聞蓉便道,“二郎臉色這麼差,還強顏歡笑,這是怎麼了?”

舞陽翁主那邊發生的事,李家也不好主動探聽。要是讓翁主誤會他們監視就不好了,所以跟隨聞蓉的嬤嬤只是猜測道,“看上去像是大失血。”

聞蓉擔憂:“我看着也像。二郎又跟人打架了?”

衆人不知。

聞蓉陷入了沉思中。

她家二郎什麼都好,就是總喜歡跟人打架,動不動就掛一身彩回來。聞蓉心裡憂慮,以爲二郎在外面不學好,被誰帶壞了。託人出去打聽,都是二郎如何扶持百姓,如何憂慮民生……聞蓉心情複雜:二郎這般憂國憂民,和他們這般不一樣,倒真讓她這個做母親的挺愧疚的。

後來二郎又主動請纓,跑去雷澤,幫雷澤官員對付海寇……

要知道,最開始,會稽根本不情願去搭把手的。

李信就算是爲了訓兵,他肯定也有驅除外患的心……

聞蓉只好不說什麼了。然而二郎好不容易回來了,瘦了一大圈,黑了一大圈不說,居然都開始失血了……如天下所有的母親一般,母親的心都非常柔軟。聞蓉想支持兒子的雄心抱負,但也關心兒子的身體。

聞蓉說:“每天送紅糖銀耳粥給二郎吧。”

上天知道,李信天天喝聞蟬送的紅糖水,都快喝吐了。

聞蓉這邊的人也略有耳聞。她身邊的侍女還笑道,“二郎總不聽話,我看翁主讓青竹姊姊給他送的糖水,他都倒掉了……恐怕女君你讓人送,二郎也是應付過去,回頭就倒了。”

聞蓉點頭:這倒是個問題。

不過她很快有了解決辦法,決定自己做膳食給二郎。她家二郎對她這般孝順,她要是親自做一頓膳,二郎肯定是要給面子的。

這般有了主意,聞蓉還有點兒小激動。她做人婦這麼多年,她都沒主動下過廚,連在旁邊指揮人動手都沒有過。如今聞蓉爲兒子洗手作羹湯,還是第一次。她卯足了勁,要給自家二郎一個驚喜,因此瞞得很好。

連她夫君李郡守都被她瞞住了。

李郡守每日從官寺回來,只看到妻子氣色不錯,心中寬慰,並不知道妻子在忙什麼。

聞蓉試了好幾天,終於能做出一頓像樣的膳食了。她蒸了紅糖餅,怕李信嫌膩,還搭配了別的口味。又自己熬了粥,再在嬤嬤的指導下搭配了一些小菜。李信回到會稽後,基本就很少出門,天天待在竹成苑和一衆郎君們鬥智鬥勇。

聞蓉很少去竹成苑。

甚至可說,她基本就沒怎麼去過。

上一次去的時候,她神志恍惚地去服毒自盡。之後,身邊每個人都對那個地方有了陰影,不敢再讓聞蓉接近。好在這一次沒關係了,聽說二郎只是在竹成苑中跟郎君們打架。嬤嬤也想讓女君看點兒熱鬧的東西,血熱一熱,身體說不定就好了呢?

聞蓉卻像是總跟那個地方犯衝似的。

她進了竹成苑,從側門進去。側門牆角種了許多竹子,成一片小林狀。小風拂過,顏色深深淺淺。聞蓉等人進門後,就聽見兩個郎君坐在小竹林中說話

“李信真不是個東西。明明就不是李二郎,還仗着李二郎的身份作威作福!”

“就算我們知道他不是李二郎又有什麼辦法?沒人信啊。難道你敢告訴大伯母去?”

“算了……我可不敢說……”

聞蓉身子癱軟後退,她的臉色,如金紙般,血色褪去,倉皇盡現。

日頭昏昏,整個世界在她眼前,開始變黑,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