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第 142 章

慶元八年, 八月,距離謝渺成婚已有一年。

京城被一則突如其然的消息轟炸得全民譁然:定遠侯周斯辰秘密回京,向承宣帝揭發了他的心腹副將——驍勇將軍黃中才暗地與單爾土扈勾結,用軍中機密換取權勢富貴的滔天罪行!

既是揭發, 必得鑿鑿有據。

定遠侯向承宣帝呈上二人勾結的人證物證, 事無鉅細地披露黃有才與單爾土扈首領科爾沁的狼狽爲奸。以城池換黃金萬兩, 用周家軍的獨家陣法換美女如雲, 更有二人合謀, 意圖栽贓陷害, 用通敵叛國的罪名誣陷定遠侯與世子, 此後便能操縱北疆,爲所欲爲的勃勃野心。

再說那罪臣黃有才, 他自十三歲入軍營, 便一直效於定遠侯麾下,與其出生入死幾十年,是有口皆碑的忠勇剛烈。然而聽他侍從的口供所言, 他因久居副將之位, 早已心生嫌隙,寧可鋌而走險與北狄蠻子勾結, 也想除去定遠侯並取而代之。

聽完定遠侯的檢舉後,承宣帝立即提審黃有才,然而同一時間,黃有才在獄中咬舌自盡, 死前在牆上以鮮血寫道: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 嘆我黃某生不逢時!

竟是枯惡不悛也!

承宣帝得知後,震怒批道:“小人無節, 棄本逐末。喜思其與,怒思其奪。”

民乃國之本,軍乃國之魂。此事一出,承宣帝簡直夜不能寐。他惶惶揣測,大齊的軍隊中還有多少人如黃有才般的叛賊,又會給大齊帶來何等災禍?

沒過幾日,北疆發來喜報:定遠侯世子周念北深入北狄敵營,斬殺單爾土扈頭領珠可沁,活捉幾名長老與軍中主將,徹底擊潰了北狄聯盟!

承宣帝的心情可謂是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先是被軍中重將背叛的憤怒,再是懸懸而望,解除邊境威脅後的欣喜若狂,但當理智回籠後,一個巨大的問題又盤桓在他心中。

定遠侯府不僅揪出叛徒,更平定了北疆,他該行何等嘉賞,才配得上這對父子的顯赫功績?

似乎只有……

承宣帝面上在笑,心卻沉了又沉。能得良將自是人生一大快事,但若功高震主,有鳩佔鵲巢的嫌疑時,喜便成了憚。

正當承宣帝驚疑不定時,定遠侯突然遞上請辭文書,稱其年事已高,乏於徵戰,今後只願過閒雲野鶴般的生活。而他手中足足三十萬的兵權,將全數交還給聖上。

任承宣帝百般勸說,定遠侯都心意不改,火速交出兵符後,便與夫人前往江南遊歷去了。

……竟這般果斷嗎?

百姓們愕然過後,不禁深深欽佩定遠侯的高風亮節,承宣帝亦然。他的滿腹猜忌在定遠侯交出所有兵權後便蕩然無存,隨後半月裡,在朝堂上對九皇子的聰穎多加讚歎。

朝臣們都敏銳察覺到了聖意,有心急如焚者,有如釋重負者,更有沉謀重慮,試圖扭轉乾坤者。

張家自然是後者。

他們苦心經營多年,先時尚算順遂,但自從三年前的流民事件起,針對定遠侯府的陰謀便接連失利。即便如此,只要有一線生機,他們都要絕地反擊。

當張家緊鑼密鼓地籌謀時,崔慕禮也在監視着他們的一舉一動。

聖上本就屬意嫡子爲儲,然忌憚於皇后母族勢力,才遲遲未肯下詔。此刻定遠侯一招“急流勇退”,幾乎穩將九皇子送上了儲君的寶座。

可想而知,在未來的日子裡,皇后與九皇子將是何等的險象環生。

眼看定遠侯與夫人前往江南遊歷,世子則遠在北疆,皇后唯一能指望上的人便只剩下……

“公子。”沉楊出聲,打破他的沉思,“屬下方纔收到了一封信。”

崔慕禮坐在案後,正不緊不慢地翻閱卷宗,“何人來信?”

沉楊頓了下,吐出一個名字,“是週三公子。”

“……”

“公子,您沒聽錯,的確是週三公子。”

崔慕禮失神片瞬,擡眸問:“信呢?”

沉楊忙從懷裡拿出東西,“在這。”

崔慕禮拆開信,上面僅有寥寥數語:明日午時,登雲閣一敘,少辭留。

時隔一年零九個月,他再度收到了念南的來信,相比起往日隨意的“週三留”,此時的“少辭”顯得格外沉穩。

念南變了。

是啊,短短三年內,他們都經歷了不少,有誰還能維持少年時的純粹?

他握着信紙沉思,眉眼淡得瞧不出任何情緒,“夫人呢?”

沉楊道:“夫人近段時間都忙着二小姐定親的事,今日是陪着二小姐去選綢緞。”

“明日?”

“屬下聽拂綠說,似乎要去寶樗閣挑珠寶。”沉楊猶豫着問:“需不需要屬下……”

“無需。”崔慕禮道:“讓江容與田豐護好她的安全即可。”

“是。”

沉楊離開後,崔慕禮走到書架前,觸動暗處機關,書架便緩緩移動,露出一件狹小的密室。

密室內存放着一些機要案卷,以及他喜愛的古畫書籍。說起來,當初便是因爲念南常常作弄,他纔會開闢此間密室。

他隨手打開一個盒子,裡頭是父親送的及冠禮,再打開一個,裝着念南幼時替他蒐羅來,各種稀奇古怪的玩意。

君子之交,處處能尋,而摯友之誼,可遇而不可求。但若遇上阿渺,無論重來幾遍,他的選擇都不會更改。

他知道,換做念南也會這麼做,只不過被他搶先了一步。

*

登雲閣,雅間內,一名墨衣男子臨窗而坐。

不遠處,左青正站着彙報,“公子,世子已遵聖命,將單爾土扈的幾名長老與主將就地正法,與珠可沁的首級一同掛在城門口,以作警示。”

“北狄的反應?”

“北狄派出了使者主動議和,願意退兵百里,獻公主和親,及每年上貢金銀珠寶來換取邊境三十年安穩。”

周念南笑了聲,“意料之中。”

珠可沁與她的心腹們一死,北地聯盟便如烏合之衆,潰不成軍。大齊固然能趁勝追擊,將他們趕盡殺絕,但承宣帝向來以“仁”字當先……

北疆動盪多年,終於將迎來安寧的一天。

左青發自內心地感慨:“多虧有您深入敵腹,與珠可沁多番周旋,再與侯爺、世子裡應外合,才能阻止珠可沁與黃有才的鬼蜮伎倆,順利擊潰北狄聯盟。”

當初公子收到崔二公子的信件後,便馬不停蹄地帶他們趕往北疆。隨後的一年多時間裡,侯爺及世子暗中收集黃有才通敵叛國的證據,公子則捏造了新身份,以叛軍之名投於珠可沁麾下,很快便以出色的能力得到珠可沁看重,視他爲左膀右臂。咳咳,事實上,珠可沁的看重不僅止於公事,連私事上都……

好在公子意志堅定,沒有爲珠可沁的絕色而動搖半分。更甚至在珠可沁被擒,不能接受公子的背叛,質問他是否有一瞬間的心動時,公子冷靜地說了八個字。

家國在前,何有情愛?

!!!!!

他左青果然沒有跟錯人!

相較於他的激動,周念南反應淡淡,“休得胡言亂語,我從未離開過京城。”

左青立馬下跪,“是屬下失言,請公子責罰。”

周念南揮揮手,“下去吧,往後注意。”

左青倒退着往外走,剛關上門,餘光便瞥到幾抹熟悉的身影。

“崔二公子。”他恭敬地喊。

崔慕禮朝他頷首,徑直入內,而沉楊則跟左青一起守在了門口。

二人一左一右守在兩側,目光毫無交匯,心底卻仍有芥蒂,不約而同地腹誹對方。

左青:哼,搶我家主子心上人的人的侍衛!

沉楊:呵,想搶我家公子夫人的人的侍衛!

*

崔慕禮一眼便看到窗邊的俊美男子,喊道:“念南。”

語調稀疏平常,彷彿他們之間從未生過間隙。

換做從前,周念南定會怒目相視,行盡嘲諷,但如今的他卻能笑着回道:“崔二,我等你很久了。”

是很久了,他們已有一年八個月未曾見面。但熟悉如他們,不需要多餘的寒暄便能快速進入正題。

“珠可沁與幾名心腹均已喪命,北狄聯盟分崩離析,派出使者意圖言和……”

隨着他的娓娓道來,崔慕禮詳細瞭解到目前的北疆局勢,沉吟片刻後道:“北狄受此重創,近十年內都不足爲患,聖上定會同意此次求和。”

話題又轉到了黃有才身上。

他問:“關於黃有才之死,你可有其他看法,他當真是畏罪自殺嗎?”

周念南道:“我們審問黃有才時,得知他身邊曾有名得力幕僚,常在私底下挑唆他的情緒,銖積寸累下,黃有才便也產生異心,試圖對我父親取而代之。”

“幕僚今在何處?”

“死了,在黃有才與珠可沁勾結初期便因‘意外’死亡。”

“讓我來猜猜,他的身份無跡可尋。”

“沒錯。”

“幕僚死了,黃有才也死了。”崔慕禮輕笑,“好一個死無對證。”

周念南不無遺憾地道:“假使幕僚真是張家的人,我們也沒有任何證據,黃有才這條線只能到此爲止。”

崔慕禮道:“無礙,我們手裡有更好的牌。”

周念南神色一凜,“你已經查清了裘家被滅門的原委?”

“正是。”

“如何?”

崔慕禮啜了口茶,道:“話要從四年前,汴河流域的那場洪災開始說起……”

四年前的七月,禹洲連續下了十天的大雨,汴河內水位暴漲,兩岸無數村莊被淹。當地官府雖竭力救治,但收效甚微,根本無濟於事。急報傳到了京城後,承宣帝立即召集大臣討論防洪對策,衆說紛壇中,四皇子李泓業的發言最爲引人側目。

他提出相當完善的一套治洪方策:先清理河道泥沙,修整溝渠,引導洪水分流,同時命人加高堤壩,轉移兩岸百姓到安全地帶,隨後便是最重要的一步:防疫。

他強調道:縱觀過往,洪澇過後必有大疫,有時甚至比洪澇的危害更甚,所以切不能掉以輕心。

一番考量面面俱到,直叫承宣帝另眼相待,更別提四皇子主動請纓,稱願親自領人奔赴前線治洪防疫。

承宣帝當即下旨,命他領工部侍郎、若干太醫及三百精兵強將,火速前往禹州主持局面。

裘昭便是那三百名精兵強將其中的一位,他本爲飛虎營校尉,被特任爲防洪軍中長史,跟隨李泓業一同前往禹州。

李泓業趕到禹州後,的確很快控制住了洪澇,但在後續防疫過程中,即便他們做足準備,疫病仍不可控地往四周蔓延,導致約千名百姓喪失性命。

好在最後太醫研究出了對症的防疫湯,成功滅絕疫病,而李泓業雖有紕漏,但功大於過,獲得了承宣帝及百姓們的交口稱譽。而就在李泓業返回京城的一年半後,裘家夜裡突遭大火,除去幼子裘珉(以及幼女小燕子)便無人生還。

——以上爲前情。

“我找到裘珉後,從他口中得知,裘昭死前曾交給他一本冊子。原來裘昭在行軍時,習慣將每日觀察到的事都記錄在冊。”

崔慕禮說着從袖中掏出一本冊子,放到桌面。

周念南打開翻閱,上頭記載的無非是一些行軍瑣事,並看不出特別之處。

似是瞧出他的不解,崔慕禮道:“你看第十三、十六及十九頁。”

周念南依次翻過冊頁,細讀文字,“據裘昭記載,到達禹州後,每隔三日都會有兩名士兵在子時偷偷外出。”

崔慕禮道:“你再看第二十、二十三及二十六頁。”

周念南再翻再看,這幾頁分別記錄着三處村莊陸續傳來疫病的消息,半夜鬼祟出行的士兵,間隔有序的頻次與疫病消息……

很快,他腦中便浮現一個猜想,“莫非疫病的傳播與那些士兵有關?”

崔慕禮頷首:“我派人前去調查過,那三個村莊在爆發疫病前,都有人在半夜瞧見過可疑的黑衣男子出沒。之後我又在兵部拿到當時的行兵冊,發現有兩名士兵在回京的半個月內接連自殺。最重要的是,他們的家人都得到了一筆重金,此後衣食無憂。”

聽起來,這似乎是一筆兩廂情願的交易。

周念南皺起俊眉,“竟有人幹這等荒唐事,他們到底意欲爲何?”

崔慕禮意味深長地道:“李泓業想立大功績,很大很大的功績。”

“……”

周念南失聲片刻,咬牙切齒地道:“這個畜生,竟然拿疫病做文章?”

“我猜想,他本意是想鬧大疫病,然後以英雄的姿態從天而降,拯救黎民蒼生。”

“他算個什麼東西?當真以爲自己算無遺策,能行神佛之事——”

說話聲戛然而止,周念南動作稍顯粗魯地打開冊子,從關鍵的那幾頁往前翻,隨即震怒地拍桌而起,“兩名士兵鬼祟外出之前,禹州根本未有疫病,之後由那三個村莊開始傳播,直至各地遭殃,共計死亡一千三百八十九名百姓!”

崔慕禮嘆息:“根據線索推斷,禹州的疫病恐怕便是由李泓業而起。但裘昭並不知,在火災發生前三日,他曾秘密求見過李泓業,我聽聞他爲人謹慎,定是思慮許久才決定揭發此事,卻未料到面前站着的便是罪魁禍首。”

“而李泓業得知此事後,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滅了裘昭滿門。”

事已至此,李泓業的罪行基本清晰,但最重要的是找到證據,徹底坐實他的罪名。眼看裘昭身死,散播疫病的兩名士兵自盡,能找到突破口的只有……

“既要傳播疫病,便得先有瘟,大齊上一次的疫病還是在十年前,鳳凰城地動導致無數人死傷,屍體堆積如山,從而生了瘟。”

“是,根據鳳凰城地動的記載,不僅聖上派出太醫,無數行醫者都趕往當地救死扶傷,研究對症的防疫湯,但獨有一名遊醫與衆不同。”

“怎麼說?”

“他對治療疫病不感興趣,反倒對疫病本身十分癡迷,據聞,他會將患病者用的衣服保存下來,放到動物窩裡,看動物們是否也會感染上瘟病。”

“瘋子,一個個的都是瘋子!”周念南罵完,又問:“可有線索證明他和李泓業來往?”

“禹州暴雨的第八天,張賢宗曾在汝州待過幾天,湊巧的是,那名遊醫的老家便是汝州。”

周念南倏地起身,雙手撐着桌面,“那名遊醫可還活着?!”

“活着,但渝州疫病鬧大後,他便立刻收拾東西搬遷,眼下不知身在何處。”

遊醫是至關重要的證人,找到他便能撕破李泓業的虛僞:此等急功冒進、陰險狡詐之徒,何爲儲君,何擔社稷?

他握着拳道:“哪怕翻遍大齊,我也要找出這名遊醫。”

“放心。”崔慕禮道:“我已有了他的蹤跡,不日便能抓他回京。”

聞言,周念南心情複雜,崔二的優秀有目共睹,能得他支持,九皇子何愁坐不穩皇位?

他嚥下苦澀,正色道:“張家可有察覺?”

“暫未。”崔慕禮道:“張家正在苦惱,該怎麼對付皇后與九皇子。”

周念南忽道:“九皇子該病了。”

崔慕禮不點自通,“我也正有此意。”

步步緊逼,反而會使張家狗急跳牆,倒不如“自斷其臂”,換取敵人鬆懈後,再爭取致命一擊。

*

聊完正事,二人該有許多話要說,但誰都沒有開口。

周念南起身道:“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崔慕禮輕斂長眸,目送他離開。

待上了馬車,左青問:“公子,接下來去哪裡?”

周念南有一瞬沉默,道:“寶樗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