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且歌是個孤女,被師父收養纔有了今天,但是她沒有絲毫的緊張感。她認爲毫無疑問,自己會是被選中的那個人。
選拔的過程很簡單,海選,初賽,複賽,決賽。每輪詩詞賦曲各一首,另外還會隨機抽選琴棋書畫茶酒花的臨時發揮題目。
這個隨機的臨時發揮,對於吟且歌來說可是很頭疼的。作爲傳聞中的詩魔,她只對詩詞感興趣,琴棋酒畫之類,她是不屑於去碰的,只覺得是妓子才需要追求的。不過她也只是有些頭疼,並不覺得會造成什麼大問題。
畢竟,作爲同輩裡唯一一已經有了封號的她,最能代表師門的水平,不是麼。
決賽的時候,隨機選出的題目是茶。
吟且歌看着鹿茗幽挽着袖子,動作極其優雅溫柔地一個一個步驟進行着,充當評委的師門長輩們撫着鬍子連連點頭。
她再低頭看自己的茶杯,泡茶?這麼簡單的事她當然會,但是她所謂的會,卻也只是將茶葉丟進水裡,卻從來沒聽說過還有這麼多工序,不不不,詩裡是說過這些工序的,她覺得很美,卻從未實驗過。
從未有過的無所適從。吟且歌僵硬笨拙的動作,讓長輩們不易察覺地皺眉。
最後結果出來的時候,鹿茗幽不出意外地獲得了焚香侍者的位子。
“怎麼會這樣?”聽到這裡,鬱藍有些不能理解,“我之前遇到吟且歌,她泡茶的手段很嫺熟啊。”
鹿茗幽輕輕搖頭,道:“那是經歷了那次慘敗後,她纔開始研習的。可惜到這時候的吟且歌,已經算不得詩魔了。”
落敗的感覺非常糟糕,被衆人指指點點暗地裡嘲諷的感覺讓吟且歌幾乎要發瘋,她去找師父質問,師父閉門不見,迴應她的是另一個一向冷漠暴躁的師姐。
“爲什麼不是你?你除了性子狂妄自大,還有什麼敢說比師姐師兄們特別的?你那幾首所謂的好詩詞,被人稱讚也不過是因爲有幾分新意,經不起半點推敲!以前大家鼓勵你,想讓你更好,誰知道你會變成今天這個德性!”
吟且歌幾乎要被氣得吐血,她被人捧慣了,何時遇到過這樣的侮辱諷刺,怒道:“你、你胡說!你不要當我叫你一聲師姐,便真的以爲可以教訓我!你算個什麼……”
“閉嘴!”那師姐性格冷僻,愛憎分明,對上師父也是這副模樣,何況這個她一直不待見的師妹,“長老們讓你入了決賽,便是看你有幾分資質!誰知你會如此不知好歹,茶藝一塌糊塗,真是叫教你的師父丟盡了臉面!幸好沒有旁人在,不然要以爲咱們師門怎麼教的,這等貨色也能拿到檯面上去!”
這話說的當真無情且惡毒,吟且歌怒火攻心,又說不過師姐,竟然氣昏了過去。
醒來以後的吟且歌,性格沉悶了下來。她再也不提焚香侍者的位子,也不再和同門爭辯什麼,聽課都不怎麼去了,乍看之下似乎是被打擊得失了銳氣,正自我反省。
哪知道,仇恨和惡意的種子在她狹窄的心胸裡已然種下,正隨着時間慢慢長大,糾結纏繞,黑色的帶刺藤蔓佈滿了整個心房。
在時機來臨的
時候,那些嫉恨便化作利刃,斬向了她最想報復的人。
那個男人承諾她,可以給她想要的一切,幫她做到她想做的一切。
這個世界到處充滿了等價交換。他幫她的代價是什麼,吟且歌不願意去想。她現在只想報復。
“她畫了師門的地圖,送給了那個兇手。”鹿茗幽臉上有些麻木,瞳孔深處卻是無法釋懷的怨恨,“她旁敲側擊地問我關於藏書閣的事,我不願告訴她,她便又去別人那裡試探,她是何等聰明的人,很快,師門的資料被她掏得一乾二淨,統統送給了那心懷不軌的歹徒。”
接下來的那一日,整個山門便如同地獄火海一般。
來拜訪的人是個戴着斗笠的老人,他的身上有股濃濃的潮溼的魚腥味。開山門的弟子還沒問他是誰,腦袋與脖子便分了家,血柱從腔口噴天而出。
“師門裡大多是不擅武功的文人,師父他們有功夫,但也只是半吊子。”鹿茗幽輕聲道,閉上眼睛,像是在回憶那一場慘烈的屠殺,“我們請來過許多高手守護師門,但是那一天,很奇怪他們全部都沒有動靜。”
有人在飲水裡下了藥,這一天,從掌門到侍童,全部都渾身癱軟,站都站不起來。師門管理十分嚴格,普通人根本無法接觸到飲水源頭。
“師父,師伯,師叔,還有我的師兄弟,師姐師妹,全部都倒在了血泊中。最小的那個,不過四歲,前天才被送上山識字……”
他們想要的,是一本秘籍。“那斗笠老人說藏書閣裡有一本記載着上古時期奇門遁甲的秘籍,叫我找出來給他。”鹿茗幽眼中一片茫然,“可是藏書閣的古籍沒有一本與武功有關,我從沒見過什麼秘籍,更不知道什麼叫奇門遁甲。”
屠盡了師門的人,翻遍藏書閣也沒有找到想要的秘籍,斗笠老人站在那裡,冷冷道:“該你了。”
一身素白長裙的吟且歌從柱子後走出,帶着莫測的笑意,一灘灘血漬染紅了她的鞋子。她站在那裡,居高臨下地看癱倒在地的鹿茗幽,輕聲道:“鹿師姐,不,是鹿焚香,感覺如何?”
此時此刻,鹿茗幽甚至罵人的力氣都沒有了。她臉上有血跡,有眼淚,恍恍惚惚地看着周圍的屍體,只覺得自己在做一場沒有盡頭的噩夢。
不再搭理已經失了神的鹿茗幽,吟且歌點燃了火摺子,然後一把火,燒掉了藏書閣。師門守護百年的瑰寶,就在火光沖天之中,化爲廢墟。吟且歌佇立在那裡漠然看着藏書閣,火光照亮她的臉頰,顯得妖異惡毒,彷彿來自地獄的惡鬼。
“吟且歌說,想要我這個名不副實、只會用下流手段搶奪她東西的人,生不如死,”鹿茗幽淡淡道,“於是我被那個斗笠老人帶走了。被他囚禁在那個小房子裡,每天還要吃噁心的藥,讓我說不出話來,只能發出野獸一樣的嚎叫……”
如果不是昨晚那老漁夫莫名死去,沒有給她餵食,恐怕現在的她還是一副野人的樣子,半句話說不出口。
這個顛覆性的故事,讓鬱藍和陳折戟面面相覷,許久沒有說話。
“居然還跟奇門遁甲扯上關係。”鬱藍撐着臉
喃喃道,“現在那吟且歌就在萬昂川手下,如果事情是萬昂川指示的,那麼是誰殺了老漁夫,帶走了孟乙,留下這麼大個破綻?”
“也有可能萬昂川根本不知道這一切,”陳折戟給出了更加靠譜的猜測,“吟且歌是幕後指使放在他身邊的釘子。”
“那麼現在牽扯上你跟我,又是想搞什麼呢?”鬱藍有種百思不得其解的感覺,覺得自己真是躺着也中槍。
陳折戟道:“曹漢新會因爲你在城中的動靜而選擇找人挑事,這還是他沒有仔細調查過你的背景。如果吟且歌背後那人不僅知道你是誰,還知道了關於奇門遁甲的事,那麼這麼個大圈子就可以理解了。”
頓了一下,他補充道:“夫人,要知道,你可比自己想象中要令人垂涎得多。”
這個垂涎,鬱藍當然不會自戀地認爲是她的美貌無敵讓衆人傾倒。她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自己的手指,明白陳折戟所言非虛。且不說當年的一曲詩詞動天下,現今鬱秀坊的生意,那些聞所未聞的小發明,鬱家莊的武器……單單是她所掌握的陣法奧秘,便足夠引得無數人惦記。
林林總總,所謂懷璧其罪,亦復如是。
鬱藍想通了這一點,便道:“那麼事情也梳理得差不多了,還是說說接下來該怎麼做。”
陳折戟道:“按照之前的發現,那幕後指揮的目的應該是讓你出面,和這裡的城主曹漢新槓上,他好漁翁得利。”
“所以我們不搭理那個傢伙就是,”鬱藍道,“或者,不僅不追究,反而要跟那位曹城主搞好關係!”說着,她看向底下正抱着茶杯一臉恍惚的鹿茗幽,問道,“這位鹿姑娘,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呢?”
“我想找到吟且歌!”鹿茗幽條件反射地答道。
鬱藍點點頭,這個反應在她預料之內。老漁夫已經死了,幕後指使至今挖不出來,鹿茗幽要報滅門之仇,當然是去找那個通風報信引來禍端的詩魔。
“你想好怎麼報仇了?”鬱藍問,“現在她在萬昂川身邊,且不說萬昂川是不是知情,如果他不知道,你要怎麼說服他?怎麼保證他會放棄詩魔選擇站在你這邊?”
鹿茗幽怔在那裡,道:“孰是孰非如此明顯,他怎麼會……”
鬱藍冷笑一聲,道:“商人重利,哪裡會管什麼孰是孰非,萬昂川跟你們師門難道有什麼交情?死都死光了,還值得他費時間去伸張正義?”
鹿茗幽咬脣低頭片刻,忽然擡頭道:“師門久負盛譽,如果他能除掉那妖女,豈不是爲自己掙得許多名聲,爲天下人所崇敬效仿……他能將吟且歌放在身邊,不正好說明他也是愛詩之人……”
這女人倒真的是才思敏捷,不過也有些過分天真,鬱藍輕笑道:“且不說這所謂的愛詩是不是附庸風雅。你就不怕到時候人家倒打一耙。他們既然有能耐將你關在老漁夫那裡說你是個發瘋的女兒,自然也有能力說你纔是一手毀掉師門的人!你孤身一人,拿什麼跟他們對抗?”
這裡的他們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鹿茗幽久久沒有回答,再擡頭,道:“你有辦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