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狂歡節

東方狂歡節

我坐羅什的馬車到王城。一路的顛簸本來該有助睡眠,可是我卻了無睡意。我整個人處在極度亢奮中,不時盯着自己的雙手。自從這雙手觸碰過他的臉後,我都捨不得洗手了。我伸出手,閉着眼睛,在腦中描繪出他的輪廓,用我的手去再次感覺。那微溫的觸感,略有些扎人的胡茬,消瘦的雙頰,順滑的皮膚。不可抑止的笑,又漾上了我的臉。

我就這樣一路時不時傻笑着,下午時分到了延城。住進了羅什早已安排好的定點客棧,還是個上房。如果沒有他的預定,這會兒客棧也早就人滿爲患了。吃了些東西才發現開始犯困,好久沒有熬夜了,只有臨考試時纔會去通宵教室。結果整個剩下的時間我都在呼呼大睡。希望我沒打呼嚕,如果真的不小心打了的話,希望沒吵到隔壁的人。

蘇幕遮,又稱乞寒節,每年農曆七月舉行。是爲了祈禱當年冬天嚴寒,可降更多的雪,來年便水源充沛。蘇幕遮在唐代傳入中原,曾轟動京城,唐人寫的關於蘇幕遮歌舞的詩詞,就數量繁多。李白,杜甫,白居易,李賀等等,都有描述。到宋時,蘇幕遮成了詞牌名,最有名的蘇幕遮詞就是范仲淹的“碧雲天,黃葉地”了。玄奘在龜茲時,曾經目睹蘇幕遮的熱鬧,並記錄了下來。龜茲王請他一起觀看,歌舞到□□時,龜茲王還邀請玄奘脫去袈裟鞋襪,共跳乞寒舞。唉,玄奘不也看了歌舞?爲何他就不能……算了,人家玄奘遠來是客,入鄉隨俗也無可非議。

我戴着早已在蘇巴什買好的面具,在街上晃盪。所有主幹道全部都是人,大家都戴着假面,認識不認識的,都相互問好。這樣融洽的氣氛,我的心情變得超好。跟着人羣在街邊站着,不一會,□□隊伍開始來了。先是一個鼓隊,以大羯鼓爲首,坐在馬車上激烈地敲着,拉開了蘇幕遮的序幕。後面跟着一羣藝人,手上拿着各種大大小小的鼓,配合舞蹈動作,應和着大羯鼓。隔一段後面再來的是一羣男女對舞,衣着端莊,雙手持絲巾兩端,神情莊重,舞風古樸。嗯,跟我們的大媽們逢年過節就上街表演的秧歌舞有點像。然後又有方陣表演繩舞,頭戴花冠的妙齡少女,執一根綴有各種花飾的繩子,舞姿飄逸,神情嫵媚。後面再上來的是飄帶舞,猴舞,等等,看得我眼花繚亂。每個方陣都有自己的小型樂隊,坐在鮮花裝飾的馬車上,蓽篥,箜篌,琵琶,角笛,等等,悅耳清脆。

1903年,兩個日本人在蘇巴什故城發現了一個舍利盒,裡面裝高僧骨灰。他們將舍利盒偷偷帶回了日本,就存放了起來。直到1957年,日本人發現舍利盒顏色層下隱約有繪畫痕跡。他們撥去表面顏色,露出了原來的圖像,是精美到讓人驚歎的蘇幕遮樂舞圖。上面繪有各色人物,手執西域特色的樂器,戴着假面,擺出不同的舞蹈造型。如今,這舍利盒還在日本,我們自己研究,還得從日本拍了照,拿回國來。

而眼下,早已經消逝的東方狂歡節就這樣出現在我眼前,那份喜悅,無法言語。蘇幕遮會不分晝夜,連演七天。回去後如果能把這個盛大的古代節日複製出來,對研究音樂舞蹈風俗民情的歷史傳承性,可以有更清晰的認識。光是這些,就能引得多少同仁射來憤怒的紅眼。呵呵,我笑暈了。

已經中午時分了,跳舞的方陣在沿着街巡演,路邊推出不少小吃攤,烤羊肉的味道引得我口水直流。脫下面具,跟小攤主要了三串羊肉串。這個時代的羊肉串超級大,每塊肉跟雞蛋一樣大小。在新疆旅遊時,羊肉串的大小,從南疆到北疆,從新疆到內地再到沿海,是依次減小的。在南疆(喀什,和田,庫車等地),跟一千六百五十年前一樣,是雞蛋大小的羊肉串,通常兩元一串。而我們學校門前的小攤,是我見過的最小的羊肉串,一元一串,但女生都得吃二十串纔能有墊底的感覺。

把思緒從現代拉回眼前的古代節日,啃着羊肉看街上的人來人往。邊吃東西邊看帥哥最帶勁,不過,看似帥哥好像不多啊,因爲都戴着面具。突然,我張着正準備咬肉的嘴,忘記咬下去了。

人羣中有人向我走來,纖長的身材,穿着龜茲貴族典型的鵝黃色束腰式短裝。這種裝扮,看上去很像中世紀時歐洲的騎士服,只要身材好,男人穿上都會英姿颯爽。而那個男人,這樣的打扮,看上去尤爲伏貼,加上身材高挑,在人羣中簡直是鶴立雞羣。

雖然無法看到他的臉,也能斷定這是個極品男人。這樣一個男人在朝我走來,而那身姿,怎麼如此熟悉?他戴着一個鬼臉面具,面具下的眼睛,在走近我時,透出詫異和探詢的目光。我眯起眼,仔細打量。那雙眼,是我熟悉的淺灰色。我的心,突然快得要蹦出胸膛。他……他……不是說不來的麼?

“艾晴,是你麼?”是他的聲音,卻有絲顫抖。

“當然是我。”我舉舉挎在手腕上的面具,突然想起另一隻手還擎着三根大得嚇死人的羊肉串。完了完了,我滿口獠牙啃肉的模樣,我張着油呼呼的嘴瞪他的白癡樣,全落到他眼裡了。

正在懊惱,我跌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我的心砰砰直跳,混亂的思緒飛快飄過:他怎麼……爲什麼他今天……

手上還高高舉着羊肉串,我整個人像被點了穴一樣,任由那個高大的男人將我一把抱住,騰空轉了幾個圈。

“艾晴,你真的回來了……”

目眩中聽出,雖然有些像,但這不是他的聲音!他的手臂沒有那明顯緊繃的肌肉,他不會這樣開心地大笑,他絕對不可能在大庭廣衆下毫無顧忌地抱着我轉圈。

我被放回地上,面前的他對着我微微傾下身,一手揭開了面具。高挺的鼻樑,大而明亮的眼睛,長長濃濃的眉毛,淺灰色眼珠,像極了他!身高和體形,也跟他那麼相仿。可是,臉沒有他那麼狹長,皮膚也比他的麥色淺,嘴角彎彎,盡是調皮。我隱隱浮出的失落,立刻被另一陣欣喜淹沒。

“弗沙提婆!”這次,換我抱他了。只是,爲何他那麼高啊。

放開他時看見他一直沒合上笑的嘴對我努努:“艾晴,你嘴上的油全蹭在我衣服上了。”

剛剛覺得抱那麼一大小夥有點不好意思的心,立馬被這句話嗆了回去。這死小孩,還是沒變!

“所以,你要請我吃飯!”沒等我反應過來,手上的肉串,已經被他奪下,還給了小販。然後我就被他拉着走,都沒時間嘀咕一聲,浪費糧食啊!你個敗家子!

我瞪着眼前一盤盤看上去蠻像那麼回事的菜餚發呆。有多久沒吃過中餐啦?有多久沒見過白米飯啦?這個時代,米是從漢地運來的,在西域吃頓米飯,是多麼奢侈的一件事。瞧瞧這裡的擺設,還弄個包廂坐坐,我嘴裡塞着飯,心裡嘀咕,還真是個敗家子!

對面的他卻沒吃太多,只顧一直盯着我看,嘴角的笑,總也抑不住。看得我心裡發毛,只好低頭猛吃。進來一個漢人女子送菜,他依舊舉着那攝人的笑道謝,看得那女子臉色紅紅,退出去時竟撞上了門。

唉,我嘆氣。“弗沙提婆,知不知道你這樣對人笑會害死天下所有女子的。”

“哦?”他眉毛一挑,身子前傾湊近我:“那,艾晴你呢?”

死小孩,居然對我說這種話。我看看他陽光帥氣的臉,吞吞口水:“別別,我老胳膊老腿了,還是讓我多活幾年吧。”

他放聲大笑起來。他的笑跟羅什不同。他笑得張揚,笑得毫無忌憚。而羅什的笑,永遠都是那麼風輕雲淡。

“艾晴,你是仙女,你不會老。”他突然收住笑,換上認真的口吻對我說。

我張了張嘴,始終說不出什麼。唉,是我自己對他說的,他又目睹過我的突然消失。早知道會回來,就不該在他幼小的心靈裡播種這麼個爛理由。現在,這個幼小的心靈被我歪曲了十年,還能扳得回來麼?

“艾晴,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我一呆,腦子快速轉動:“昨天。”

我不想讓他知道我已經在這裡呆了快三個月了。那樣的話,他就會知道我一直跟羅什在一起。羅什,我要用我自己的方式愛他……保護他……

然後他問我住哪兒,我跟他說了客棧的名字。他看看還在往嘴裡塞米飯的我,不耐煩地問:“你還要吃多久啊?”

我愣:“你有事嗎?這麼急?”

“當然有事。”他一本正經地回我,“要去幫你搬行李啊。”

“去哪兒?”

“當然是國師府。”

弗沙提婆跟着我去客棧退房,我收拾東西時,結果被他看到了我的小內內,他竟然拿着我的BRA一臉好奇地問這是什麼,害我鬧了個大紅臉。然後他不由分說扛上我的NORTHFACE,瀟灑地扔出一串錢給掌櫃,大手一揮“不用找啦”。唉,這敗家子!

快到國師府時我惴惴地拉住弗沙提婆:“哎,你要怎麼跟別人說我啊?我的模樣可是十年未變啊。”

他停下腳步,眼珠轉了幾圈:“嗯,那就說你是艾晴的侄女,叫小艾晴好了。”我暈!不愧是兄弟倆,思維方式還真像。

“不過,我不會瞞父親的。”他臉上顯出認真的神情,“我從來不瞞父親任何事。”

鳩摩羅炎,那個學者般儒雅的人。他的話,應該能接受我這樣怪異的出現吧。

我撐眼盯着面前的一切。還是我原來的房間,擺設一點都沒變,牀頭牆面上甚至還有當年讓弗沙提婆默寫的字帖。他當時一定要貼在那裡,我拗不過,只能讓他默完一張就貼一張。字跡歪歪扭扭的,以前看着就嘆氣,現在,居然無比親切。

“房間可是每天打掃的,就等你回來。”有絲氣息落進我耳朵,癢癢的,心裡流過一陣溫暖。

“來,再帶你看樣東西。”還沒容我感動夠,就被他拉着走。唉,還是跟小時一樣性急。

我被拉進他的房間。這裡倒是變化挺大的,牆上掛着好幾把劍,看劍鞘的製作工藝就知道是好劍。一個小小的書櫃,匆匆掃一眼,幾乎都是吐火羅文和梵文。梵文我看不懂,估計是佛經一類。吐火羅書籍,都是兵法和戰爭類。少數幾本漢文書,是《孫子兵法》,《韓非子》、《戰國策》之類的。

我正在打量他的房間,看他小心奕奕從櫃子裡拿出一副畫框似的東西,小心揭開裹在上面的棉布,露出裡面的一副畫。我張大嘴,是多拉A夢,我送給他的新年禮物!他居然把它當成一副稀世名作一樣裱起來!

我擡起眼看他,叫一聲“弗沙提婆……”

“你先別急着哭鼻子,還有呢。”他從枕頭底下翻出一本書塞進我懷裡,是本《詩經》,書的葉邊卷得厲害,都快被翻爛了。“你隨便翻哪一頁,然後考我。”

我沒翻書,想了想:“《國風?邶風》裡的《擊鼓》會麼?”

他咧嘴一笑,雙手背在身後,踱起方步,晃起腦袋,抑揚頓挫地念:

“擊鼓其鏜,踊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於以求之?於林之下。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這是《詩經》裡我最喜歡的一首。我跟弗沙提婆都是講吐火羅語的,不像羅什,講的是漢語。乍聽弗沙提婆背漢語詩,聽他怪異的發音,我想笑,又覺得鼻子酸的好難受。

“記得麼,你說過,只要我背出《詩經》你就會回來?”我點頭,真沒想到我當初只是隨口說說的,他卻當了真。

“第一年,我就背出了全部《詩經》,結果你沒有回來。我就想,是我沒學好,所以第二年我又背了一遍,可是你還是沒回來。每年漢歷正月初十,我就到你房間背一遍《詩經》,背了十遍,你終於回來了……”

“弗沙提婆……”

“感動麼?”

我點頭,鼻子太酸了,我快撐不住了。

“那讓我抱一下。”

一個惡狼撲上小紅帽,我一把PIA開他。剛剛想涌出的眼淚通通吞回肚子裡去了。

那天還去見了鳩摩羅炎。十年時間,他的兒子們都已成長到人生最絢爛的年紀,十年時間在他身上卻如被刀狠狠削過。原來就清癯的臉更是瘦得形削見骨,頭髮已經全白了,他今年也就五十幾歲吧?可是,看上去身體很不好,不時咳嗽。可是那雙鑲嵌在深凹眼窩中的淺灰色眼睛,那雙充滿智慧與人生感悟的眼睛,彷彿能穿透人心。突然心絃撥動,羅什的眼,好像他啊。

嬉皮笑臉慣的弗沙提婆,在父親面前卻神態極爲恭謹,一臉認真地用梵語跟鳩摩羅炎交談。鳩摩羅炎不時用驚詫的眼光看向我,看得我心裡一陣慌。可是,直到最後他也沒對我奇異的來歷說什麼,就用吐火羅語溫和地要我安心住下,府裡的人會以貴客待我。我猜的果然不差,睿智如鳩摩羅炎,就算他也無法弄懂我的真實身份,卻絕不會將我當巫女燒掉。也難怪他能有這麼兩個出色的兒子,而兄弟倆又如此尊敬父親。

那天夜裡,在我先前住了三個多月的房間裡睡得無比香甜。睡前想到,不知羅什知道我回了國師府會做何想法。唉,不知他現在在做什麼。他會想到我麼?

作者有話要說:關於蘇幕遮:文中所寫的蘇幕遮的一系列舞蹈,參考的是“天山南北叢書”——遺落的西域故地文明探秘之《龜茲古國》。關於克孜爾石窟的史料,參考的是一本比較專業的書——《克孜爾石窟探秘》,都是我在克孜爾石窟買的。呵呵,在新疆時買了很多書,斯坦因的《沙埋和田廢墟記》,《發現藏經洞》,《中國探險手記》,斯文赫定的《戈壁沙漠之迷》,還有一本超級重的《新疆文物古蹟大觀》,光這本磚頭就費了偶360大元。回來時,光是一個大揹包就重20多公斤,把偶累得,還差點在機場交行李超重費。如果親們有興趣,小春可以列個關於本文的書單給大家,不過,小春參考的都有點專業。

給大家推個論壇裡的“小明”版,太搞笑了,我都笑抽了。生活太苦,寫文太苦,給大家一點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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