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天詔

當年封家弟子堂的長老在授課時曾經說過, 人在將死之時恨意最深。

“不論是好人還是壞人,不論是善是惡,不論是無辜被害還是罪有應得,只要有過一絲一毫的不甘心, 都會怨恨那個殺了他的人。”

“那種深刻的怨恨會纏繞在那雙殺人的手上, 纏繞在那柄殺人的劍上, 纏繞在殺人者的靈魄上, 日日叩問。”長老如是說。

那時的封非是心裡有鬼也有愧, 便問長老:“ 總有些消除之法吧?”

長老看向他。

封非是生怕叫人瞧出端倪來, 便補了一句:“畢竟咱們仙門弟子的劍常要沾血。”

結果長老還沒答, 阿燕就反駁:“咱們殺的是邪魔,又不是活人。”

她開了口, 封非是便不再多辯, 只輕輕補了一句:“話不能說得太滿,萬一碰上一些兩難的時候,不得不爲呢。”

這次長老開了口:“那就認下吧。”

封非是聽得一滯。

長老說:“倘若真碰上了兩難的情況, 不得不爲, 願意去做那個‘惡人’的人,大多有孤勇之氣, 心下是有準備的。”

“不過——”長老說道:“那怨恨一旦纏上了,確實沒有消解之法。這一點,連飛身成仙者都得認。你瞧那些九霄雲上的衆仙們,哪位不是隻降福祉, 不沾血腥。”

“將死之人的恨,那是連神仙都畏啊……”

如今, 封非是當真碰到了“不得不爲”的境地。只可惜,他不是那個孤勇之人, 而是那個將死之人。

他在最後一刻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不恨。

封非是隱約聽見了那句“別恨他一個”,他想說“我哪來的資格”,但他已經說不出話了。他命門受擊,神靈俱滅,此生已到盡頭,再也不會有開口說話的機會了。

那雙映着人影的眸子急速黯淡下去,像燃燼的燭火。那俱空了的軀殼同妹妹一併向地上倒去。

於是,他這一生看到的最後一幕,是夢都的天。

那裡本該有一輪明月,與百年之前他和阿燕少年時同看的那輪一樣。

然而邪魔之氣未退,遮天蔽日,人間不見月光。所以除了灰濛濛的暗夜,他什麼都沒能看見。

……

「還能有來生嗎,阿燕。

希望你會有吧。

希望有朝一日再睜開眼睛,人間已沒有你所憎惡的一切,你擡頭就能看見夢都城的月。」

軀殼轟然砸落在地,震起塵煙,橫跨現世和亂線的“橋”徹底斷裂。

***

夢都城上,鋪天蓋地的邪魔黑氣,在與蕭復暄劍氣相撞的那個剎那驟然凝固,一切彷彿靜止。

無數邪魔的尖嘯嘶聲而起——

仙門弟子本就各個帶傷,承受不了那種尖嘯帶來的衝擊,即刻立劍一杵地面,支住身體。但許多人還是悶哼一聲,從脣邊溢出血來。

下一刻,他們就看見那些邪魔黑氣轟然消散。

而更遠之處,原本無休無止滾滾而來的那些,也猛地一剎,又疾速退了下去。

一衆弟子茫然而立。

不知誰驚叫着高呼了一聲“家主”,他們纔回過神來。

“家主!”

“長、長老?”

“家主——”

他們看着倒地的兩個人,已然顧不得之前所見所聽,以及“邪術奪舍”等等令人悚然的事情,紛紛撲了過來。

倒是有幾個人低聲交語,望着乍然消退的邪魔和倒地的人,喃喃道:“所以斬斷源頭的那些話,並非唬人,而是真的?”

“看來確實如此。”

“可方纔說這話的是那個魔頭啊!倘若這話是真的,那……那個魔頭該算什麼?他是在幫人嗎?”

“他……”

一衆弟子轉身四顧,卻發現魔頭也好、上仙也好,都已經悄然不見了蹤跡。

***

烏行雪和蕭復暄正匿着身形,站在夢都城一座高高的樓閣屋檐上。從這裡,不僅能看到方纔交戰之處,還能俯瞰整個夢都城。

雖然“橋”已截斷,邪魔不再受靈臺天道的影響聚羣肆虐,但發生過的事就是發生過,死去的已然死去。

夢都城曾經繁華過的街巷上只剩荒涼,洞開的門扇在風裡輕輕晃動着,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

那聲音此起彼伏,籠罩着整個夢都。

那些洞開的門庭邊,總有被邪魔吞吃殆盡的空空皮囊。那是曾經嬉笑鮮活的人,如今卻成了遍佈滿城的“狼藉”。

而那些被護着活下來的,也都蜷縮在牆邊屋角,空洞而驚恐地發着抖。

不僅夢都城內是如此景象。

從他們這裡還能看到城外山野、廟宇,乃至更遠之處。目之所及,皆是陰霾苦楚。還能料想不動山下、大悲谷口、無端海邊……種種地方定然都有邪魔掃蕩而過的痕跡。

這便是受了影響的困頓人間。

烏行雪眸色寂靜地掃過所有。

他曾經與最鼎盛的喧囂日夜爲伴,聽過無數關乎生老病死悲喜離合的祈願,又因爲最純粹而不求回報的庇護化身成人。

他初見的人間不是這樣的,也不該成爲這樣。

他指着滿城哀慟和狼藉,輕聲對蕭復暄說:“它要如何償還。”

“仙魔殺人都會沾來滿手怨恨、纏繞一生不可消除,它憑何能免?!”

蕭復暄道:“我拉你過去。”

烏行雪轉過頭,見蕭復暄眼眸如天邊最冷冽的寒星,說:“去亂線,找它討要回來。”

***

亂線之上。

封居燕、封非是所成的“橋”斷裂之時,整個仙都出現了一絲變故——

由現世源源不斷供過來的香火祈求驟然歇止,於是仙都千百座玉橋下的雲霧不再鼎盛,南窗下坐鎮的煞渦陡然變得不安分起來。

彼時靈王還站在坐春風的玉橋邊,銀絲面具依然罩在臉上,手裡握着的長劍一下一下輕輕敲在長直的腿側。

沒人看得出他在想什麼。

煞渦隆動的時候,整個仙都都在震顫。方儲全無準備,踉蹌了一下,猛地扶住玉橋才穩住身形,他驚疑不定地問:“這是怎麼了?”

靈王沒開口。

倒是那兩個小童子回答道:“一定是天宿大人的南窗下出異動了。”

有那麼一瞬,方儲看見靈王輕敲腿側的劍停了,身體朝某個方向動了一下。那反應,就像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

但他卻沒有擡腳,只是靜立片刻又回過身來。

小童子抱着拂塵,脆生生地問:“大人不去南窗下瞧一瞧嗎?”

靈王這纔開口,與烏行雪如出一轍的嗓音輕聲道:“不了,天宿大人自有辦法。”

方儲在旁看着,莫名覺得有些怪異,又有些彆扭。

就好像他剛睜眼時所見的那個靈王,只是一層浮影。看得越久越覺得,這靈王身上有他家城主濃重的氣息,卻又透着一絲微妙的不同。

就像有兩種東西在這具軀殼裡矛盾對撞着,左右着靈王的舉動和反應。所以這位靈王時常出神。

就在方儲納悶之時,靈王身側忽然出現了一道浮光。

方儲一愣,就見靈王利落地擡了手,兩指一夾。那道浮光便穩穩夾在他兩指之間。

方儲這纔看清,那浮光化作了一道符書。只是那符書與平時常見的截然不同,上面隱隱浮動着一個金印的“昭”字。

“這是什麼?”方儲訝異地問道。

小童子悄聲衝他說:“這是我家大人又接到天詔了。”

方儲一愣。

他其實並不知道靈王所接的天詔,究竟是什麼。但他就像冥冥之中有所感知似的,眼皮猛地一跳,變得不安起來。

“天詔……”方儲喃喃了一句,“這時候來天詔?是要大人做什麼?”

他言語模糊,沒人聽清。

而且這次,小童子眼觀鼻鼻觀口,也沒再答話。

倒是靈王,掃看完符書兩指一動,那符書就兀自起了一團光火,在他手指間燒盡了。

緊接着,他轉頭朝向方儲,另一隻手裡的銀絲長劍輕輕巧巧轉了一圈,又“啪”地停住。

他的嗓音掩在面具裡,歪頭問方儲:“你自別處來,現在想回去麼?”

方儲:“我……”

沒等方儲說完,他又道:“該回去了。我正要去一趟,剛好送送你。”

話音落下,靈王已然瞬間閃現在方儲眼前。

方儲驚得了一跳,正要本能避開。就感覺自己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鉗住了衣袍。

下一刻,天旋地轉——

他被拽下了仙都。

沒於雲霧時,小童子的聲音還隱約可聞:“大人是要去辦事麼?要同天宿大人說一聲嗎?”

方儲眼睛根本睜不開,他快被風撕碎了。只聽見靈王的嗓音在身邊響起,淡淡回了小童子一句:“不用。”

他新接到了一道天詔,要去解決多年以前沒能解決的一條“亂線”。以往他去人間辦事,都會同天宿打一聲招呼。

但這次沒有。

彷彿冥冥之中有什麼東西在催促他,儘快斬掉那條“亂線”,越快越好。他能隱隱感覺到天詔的急,因爲這次的天詔甚至直接指明瞭他該如何前去。

至於其他,驚動的人越少越好。

尤其是天宿。

此時此刻,倘若有人能橫貫兩邊,便會看到……

現世的烏行雪和蕭復暄正凌然往亂線而來。而亂線的靈王也正穿行九霄,往現世去。

就在靈王撥了劍鞘,要以長劍直劈而入時。

就聽“鏘——”的一聲。

有人裹挾着劍氣,於千鈞一髮之際橫貫而來,擋住了靈王的劍。

劍氣相抵之下,兩種威壓轟然相撞。

來者的劍氣裡帶着隆冬和冷鐵的味道,像葭暝之野的寒風……

那是天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