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沉怨

我慢慢轉過身去,卻恰恰對上夕夜挑起的雙眸。他朝我微笑點頭,可那平靜的笑容於我卻已隔千里。我心中一酸,咬了咬牙,看向上官雪影:“上官姑娘,我們幾人是來尋裘老前輩的,冒昧闖入,還請見諒。”

上官雪影眉毛立起,剛要開口,素衣已先躬身行禮:“素衣給姑娘見禮。”

上官雪影好似剛看到她一般,淡淡道:“素衣大管家也來了,唐二又怎麼捨得放你離開?”

素衣掩脣笑道:“我家谷主命奴婢隨身侍奉蘇七姑娘,哪天蘇姑娘不要奴婢伺候了,才準回谷。”

“當真?”

“素衣絕不敢有所欺瞞,姑娘只管去問谷主。”

上官雪影大約顧忌着唐二,拿不準素衣話中的真假,眼珠轉了轉,倒也不再刻意難爲我,將視線轉向場中。我僵直着脖頸不去看夕夜,與素衣交握的掌心內已一片汗漬。

這時場中驀地發出一聲砰然巨響,掩蓋了我的聲音。我猛然擡頭,正看到裘照影和那白髮老者乍然分開,相對而立。

裘照影臉色蒼白,身子晃了晃便即站穩,他對面的白髮老者卻突然噴出一口鮮血,頹然坐倒在地。

“師父!”

上官雪影驚呼一聲,跳起身想上前,卻被白髮老者擡手阻住,“影兒退下!”老者擡頭看向裘照影,臉色蒼白,卻神情傲然,“裘照影,算你贏了!願賭服輸,我木空必會信守然諾,從此絕於江湖,流雲教世代傳人再不向曲氏尋仇!”說完看向上官雪影,“影兒可聽好了!”

此人果然是當年的流雲教教主木空!我直到此刻方纔明白裘照影千里遠來祁連的深意,心中對他暗暗感激。這場深埋二十餘載的恩怨,終於由此而絕!

“是,師父!”

上官雪影爽快地答應了,我悄悄瞥了她一眼,見她雖是眼圈微紅,臉上卻露出了明顯的愉悅之意,心裡暗暗鬆了口氣。想來,她籌謀這些日子,收服了數十個大小門派,也是極爲無奈的。實則她若是當真刻意尋仇,我父皇母后身邊可沒幾個功夫高過她的。

裘照影的神情卻並不見輕鬆,他恭恭敬敬向木空行下禮去,沉聲道:“教主真是信人!我裘照影背棄了當年的誓言,總會給您一個交代。”說着回身向我和江清蓮招了招手。

我微一怔楞,已被江清蓮拉扯着到了裘照影身旁,行禮問好。

裘照影伸出兩手分別握住我兩人手腕,微笑道:“難得兩個丫頭還知道惦念着我,也算是有緣吧。”

“我……”一個字剛出口,忽然腕間一股真氣如浩瀚大海蓬勃而來,逼得我瞬間屏住了呼吸,大張着口發不出任何聲音。勉強擡頭,見對面的江清蓮已盤膝而坐,捏着手印,一臉肅然,忙跟着坐倒,將洶涌而來的真氣歸原導息,盡力納入丹田。可我終究是內力太淺,好比眼前放着絕頂美酒,卻只能取一瓢飲,當真可惜!

不知過了多久,身遭的壓力消失,耳旁忽然傳來江清蓮帶着哭音的呼喚:“師父!”

我睜開雙目,見裘照影神情委頓,彷彿一瞬間枯萎老去了一般,不覺吃了一驚,“裘伯伯,您怎麼了?”

裘照影溫柔地撫了撫我的頭髮,卻轉過頭朝江清蓮道:“蓮兒,你做岐山掌門,師父放心。此次回山,潛心閉關一載,必有大成。”

“是,師父!”江清蓮泫然欲泣,卻扭過頭強行忍下。

此時我全身溫熱,再不需運功禦寒,裘照影留在我體內的真氣四處遊走,當真舒暢難言。我茫然看向他兩人,裘照影轉頭凝視我片刻,嘆息道:“丫頭,你此生劫數不少,好自爲之。”

我不明他所指,想要再問,卻見他微微垂首閉目,以爲是要休息片刻,便不敢再打擾。卻見江清蓮忽然伏在地上大哭起來,我頓時手足無措,忙要攙扶她起身,卻被她一把甩開。

我怔了怔,旁邊伸過來一隻手將我拉起,我回頭看去,見是素衣。她朝我搖了搖頭,低聲道:“裘前輩故去了。”

啊!我駭然看去,果然見他頭顱低垂,氣色全無,心中大痛,上前撲跪在地,重重磕下頭去。我與這位裘前輩雖是隻有數面之緣,卻是承他厚愛,受益良多,不亞於受業恩師。

這時不遠處的木空突地大笑道:“好!裘照影,你既捨得這臭皮囊,我便去陪你走這奈何橋!”

我這纔想起還有個勁敵環伺在側,裘照影已去,難保木空不會食言背信,忙跳起身護在江清蓮身側。冷一明也走過來,跪在江清蓮身旁,輕輕擁住她的肩頭。

木空的目光在場中諸人身上一一掃過,“師父。”上官雪影向前走了兩步,不料木空手臂一轉,卻驀然指向寒照月:“小子,你過來!”

寒照月並沒上前,反是向後退了兩步。

木空嘿嘿笑道:“小子,我老人家眼力不差,你若是願拜我爲師,我便傳你天下無二的武功絕學。”他狀似無意地向江清蓮瞥了一眼,“到時,你想要什麼,都會唾手而得!”

衆人的視線霎時都落在寒照月身上。我心中憤然,江清蓮與冷一明兩情相悅,人人都看得清楚,卻沒想到這老頭一眼就看穿了寒照月的齷齪心思。到底是邪派中人,不就是嫉妒裘伯伯,想再找個徒弟,用得着這麼卑鄙利誘麼?

寒照月身子微微一晃,他戴着風帽,看不清臉上神情,我卻如同有了不好的預感,陡然擔心起來。果然,他慢慢擡起腳,向前邁了一步。

“寒師弟!”冷一明忽然厲聲喝道,“師恩如山,你怎可輕易棄師另投!”

寒照月原本猶豫的腳步忽然停下,我以爲他已回心轉意,卻不料他並不回身,挺了挺腰背,一字字道:“冷師兄,多謝你提醒了我。當年師父收我入門之時,不過是個記名弟子。”他說着伸手摘下了帷帽,緩緩轉過身來。

我第一次見到他的真容,待看清他的相貌,倒抽了一口氣。

此人看起來其實年紀極輕,烏亮的長髮用一枚銀環束着,那細膩精緻的面容竟是我從所未見的穠華豔煞,甚至遠勝女子,襯着錦衣華裳,整個人透着一股陰沉的雍容。我不過多瞧了他兩眼,這人冷寒的目光便逼視而來,令我心頭驚顫,遂退後一步,避在素衣身後。

寒照月轉回身來到木空面前跪倒行了拜師大禮,低低叫了聲“師父”。木空輕輕擊掌,讚了聲好,自袖中摸出一本薄薄的冊子遞給他,朝上官雪影道:“影兒,你師弟功夫大成之前,你需要隨時守護在他身旁,不得讓旁人傷了他。”

“是!”

寒照月又過來給師姐見禮,上官雪影還了禮,臉上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樂。

木空滿意地捻鬚而笑,對江清蓮道:“江師侄,此地實則是你師父當年安身立命的舊居,你就讓他在此安息吧。有我在此陪着他,你們這便去吧。”

此時天空中開始飄起零星的雪花,江清蓮一時拿不定主意,茫然看向冷一明,見他點頭,低聲道:“煩勞木師伯。”

木空看向新收的弟子,“你也去吧。”

寒照月愣了愣,卻仍是躬身退了下去,一個人默默向洞窟入口行去。

冷一明追上兩步,冷笑道:“寒師弟,不,寒先生,你背叛師門,就得了這本小冊子麼?”

寒照月並不理睬他,只大步進了洞窟。他的侍從魅兒撓了撓頭,小跑着追上去。上官雪影皺了皺眉,扯起夕夜的袖角,快步跟了過去。夕夜走過我身側時似乎要和我說些什麼,我故意轉過臉去不看他,終是沒聽到他出聲。

素衣一扯我衣袖,低聲道:“快些跟上!”

我頓時明白,若是上官雪影等人於此時做些手腳,將我們困在谷中,真是再容易不過,忙招呼江清蓮和冷一明快走。臨進洞口時,我回頭看去,只見木空仰首望向天際,白髮如霜,竟如亙古便存在的雕像一般。

我默默跟在衆人身後,不知怎麼,心中極爲壓抑。走到近一半路程,忽然聽到身後山谷中傳來一聲長嘯,這聲音開始清越悠揚,隨後越來越高昂,越來越雄渾,漸漸如山崩海嘯一般滾滾而來。我念頭剛起,前面甬道中忽然傳來上官雪影一聲輕喝:“山崩了,快走!”

轟隆一聲,一根冰刃從天而降,深深扎入我身側冰洞裡,駭得我悚然一驚。

忽然手臂一緊,我已被素衣執住向前疾奔,冷一明攬着江清蓮幾步奔在了前頭,很快追上了上官雪影四人。

“蘇七,你沒事吧?”

夕夜急切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在我身旁響起,同時另一隻手臂被他輕輕托住,奔跑起來又輕鬆了不少。

這是我們此次見面來他和我說的第一句話。我脊背僵直,藉着他與素衣的力道奔行,眼睛只看向前方,道:“沒事。”

一連串的石筍冰柱在我們身後斷裂墜落,其威力不亞於飛箭滾石,我暗暗心驚。

忽然,腳下猛然一震,天崩地裂一聲轟響,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一側飛撞過去。一陣劇痛之後,眼前驟然暗下,有人緊緊抱着我大聲呼喚,我費盡力氣擡起眼皮,眼前晃動的依稀是夕夜焦急擔心的面容,心中一寬,終於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