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初到,乍暖還寒。
位於真武山巔的護國觀,寒風依舊獵獵。
一身錦紅緞子的小女孩仰首望着矗立在眼前的硃紅色大門,水葡萄似的黑眸眨得像夜空中的星子。帶着點點困惑與好奇,她伸出粉嫩的小手輕拍着那染了塵灰的門板。
啪嗒啪嗒,一下又一下。
哐當哐當,掛在高處的銅鎖晃個不停。
小女孩像是沒看到懸在自己夠不到的地方的銅鎖一樣,推得那門吱嘎作響。每響一次,小女孩都會咯咯笑出聲,玩得十分開心的她沒有注意到,她每大力推一次,那緊閉的兩扇赤色門板之間就會露出一條細縫。
“你是誰?”
忽然,不知從哪裡傳出一句問話,把小女孩嚇了一跳。
“你是何人?”
那聲音又起,是從門後傳來的,小女孩好奇地扒着門縫往裡看。
這一看不打緊,更是嚇得小女孩花容失色!那門縫裡竟然有一隻瞪得大大的黑白分明的眼睛!
小女孩尖叫一聲,連滾帶爬地就往回跑,跑出好遠,才反應過來是觀宇裡有人,也在通過門縫往外看。
她忍不住回頭看去,隱藏在小路盡頭的觀宇被密集的樹林枝子遮擋住,只露出殘破年久失修的琉璃瓦頂。
那麼破的觀宇,竟然還有住人。門上掛着鎖,裡面的人是被關起來的麼?
好奇心一向旺盛的小女孩又躡手躡腳地跑了回去,她小心翼翼推動門扉,扒開一條細縫向裡面望去。
“你怎麼又回來了?”
那聲音冷不丁再度響起。
小女孩慌忙後退。
“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快走吧。”
清清冷冷的聲音,聽起來與那些年長了她幾歲的兄長們差不多大。
“你爲什麼會被關在這裡?”
歷來戰績裡,與兄長們打架從來沒輸過的小女孩不再害怕,竟然隔着門與裡面的人聊起天來。
門內的人卻沒有回答。
“你還在嗎?”小女孩推了推門板。
“在。”少年靜靜地回答。
“你能出來嗎?”小女孩盯着那把高懸在頭頂的銅鎖問。
“不能。”
“哎,一直不能出來嗎?”小女孩可惜地感嘆,“今天天氣可好了。”
“有多好?”
“天特別藍,顏色比孃親的寶藍簪子都好看。雲彩可白可白了,胖嘟嘟的一大團,就跟……嗯……”小女孩噙着指尖想了好一陣,纔想出形容詞,“就跟大白魚丸子一樣!”
少年莞爾:“什麼叫大白魚丸子?”
“咦,你沒吃過魚丸嗎?”
“沒有。”
“魚丸可好吃了!”說起吃的來,小女孩的眼睛直放光,“我最喜歡吃孃親做的魚丸,又滑又嫩,咬一口滿嘴流汁……”像是回味起了魚丸的美味,小女孩忍不住咽口唾沫。
見門內沒了動靜,小女孩突然意識到,那人出不來,她還這麼說,不是故意欺負人麼?連忙解釋:“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這麼說的,我就是……就是……一時口快……”內疚地垂下頭,粉嘟嘟的臉蛋上滿是愧疚之色。
少年莞爾:“我沒有生氣。”
“真的?”小女孩眸子一亮。
“嗯,真的。”像是在安撫小女孩,少年說道,“你除了喜歡吃魚丸,還喜歡吃什麼?”
“藕粉豆沙糖瓜,香粉金乳酥,水晶龍鳳棗糕,糯米桂花糕……”小女孩掰着手指歷數自己喜歡吃的點心,“這些裡面我最喜歡吃糯米桂花糕,你吃過嗎?”
“沒有。”
“你都沒吃過嗎?”
“嗯。”
這一聲“嗯”,像是春天裡的第一場小雨淅淅瀝瀝地揚灑在她的心田,滋生而出的同情與可憐讓因爲亂跑被母親好一頓責罵的小女孩始終不曾忘記,少年那故作不在意的聲音裡帶出的淡淡的失落與豔羨。
七日後,小女孩再度出現在了那座落魄的觀宇前。
她拍拍積滿了塵埃的赤色大門:“小哥哥,你還在嗎?”
“是你?”少年很驚訝,“你怎麼又來了?”
“我給你帶來了這個!”
小女孩從懷裡掏出一個油紙包,她把門推到開出最大的縫隙,將油紙包用力塞進去。
門內的少年將壓扁的油紙包打開,只見裡面擺着幾塊已經沒了形狀,碎成沫狀的點心。
“這是我孃親手做的藕粉糖瓜,你快嚐嚐!”
帶着期望的稚嫩聲音在門外響起。
灰暗中,少年半坐在溼冷的地面上,他拈起一小塊糖瓜糕在鼻尖聞了聞,香甜的味道聞起來很舒服。
少年沒有吃,將點心放到一旁,輕聲道:“很好吃,謝謝你。”
“真的嗎?”小女孩開心道,“孃親做的藕粉糖瓜最好吃了!我就知道你會喜歡!”
“嗯,我很喜歡。”
“你喜歡吃藕粉糖瓜,那一定也喜歡吃糯米桂花糕,我下次來的時候再帶給你。”
雙臂環住蜷起的雙腿,少年將下巴擱在膝蓋上,望着從門縫灑落進的陽光中上下飛舞的浮游塵埃,聽門外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小女孩像是晨起時偶爾會聽到的麻雀叫聲一般,嘰嘰喳喳地與他講述門外的世界。
她大概是哪位王侯大臣的小姐,年紀不大,應該是偷偷溜出來的,每次來找他待的時間都不會很長,也沒什麼規律可尋。有時很頻繁,隔個十天半月就出現,有時他都快要將她忘了,獨屬於她稚嫩清脆的聲音又在門外響起。
她說,門外左邊有棵梧桐樹,開滿了粉色的花,遠遠看上去就好像是染成粉色的雲團落在人間。
他嗅着空氣中流動着的甜醉氣息,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每年春天,他都會被這濃郁的香氣折磨一陣子,原來是梧桐花的花香。
她說,再過幾天山下有燈會,特別的熱鬧,會有很多好吃好玩的。
只聽她的描繪,他想象不出那燈會的盛世,只能嗯啊的應着。
下一次,她給他帶來一張畫紙,那上面正描繪了熱鬧非凡、花團錦簇的燈會景象。
她帶給他的東西越來越多,從甜到發膩的點心,到從來沒聽說過的民間小玩意。
他對她的到來也越來越期待,從對她帶來的各類吃食不屑一顧,到不捨得吃小心翼翼保存起來希望能多留一些日子,門外不過晃過一個盛夏。
這麼久,他從來沒有問過她是誰,叫什麼。
她也不曾問過他。
有時候,他會覺得那有着一雙像是黑寶石一般透亮眸子的小女孩是他被關得太久了,臆想出來的人物。
除了那些奉命看管他,避免他一不小心死於非命的人之外,根本沒有別人知道他的存在。
每當從這樣的噩夢中驚醒,少年總會驚慌失措地從牀底下的青磚底下翻出小女孩送給她的狐狸摺紙,那是她親手所折,尖尖的狐狸耳朵上寫着一個歪歪扭扭的“笙”。
是她的名字嗎?
陽光灑在被他摩挲了一遍又一遍的墨色小字上,少年狹長的眼眸裡流動着異彩的光澤,乾裂的雙脣微微翹起,露出他自己都不知道代表着何意的笑容。
少年不知道自己被關在這個黑暗的屋子多久了,自從他有記憶那天起,他的世界就是這方寸之地。
他從未這樣迫不及待的想要離開這不見天日的地方,打開那扇連接着外面世界的大門,親眼看看她所說的糕點在被壓扁壓碎前是什麼樣子,親自陪她去那人山人海的燈會上嘗一嘗新鮮魚丸到底有多好吃,親手跟她學一下紙狐狸要怎麼疊……
只是他出不去,那些看管他的人不允許,那個每隔半月來找他一次,教他習書認字,唯一知道小女孩存在的無名男人也不允許。
少年以爲自己會被關在這裡一輩子。
直到一天夜裡,無名男人破例來找他。
那個神色清冷的男人面無表情的問他:“你可想救她。”
“她?”他不知道男人說得是誰。
男人從他懷中扯出一張油紙,少年驚慌失措地將油紙搶回來,緊緊抱在懷裡,警惕地瞪着男人。
自從男人發現他在私藏小女孩給他帶來的東西時,爲避免被那些看管他的人發覺他與外人私聯,男人強行將那些東西都沒收了。
這張油紙是小女孩上一次給他帶點心時用於包點心的。
糕點已經吃完,少年捨不得扔掉油紙,揹着男人將油紙貼身藏在了身上。
“你可想救她?”男人指着被他抱得牢牢的油紙說。
“她怎麼了?”少年明白過來男人說的就是小女孩,不由得緊張道。
“她要死了。”
“她生病了嗎?”少年驚恐失色。
“你只需要回答我,可想救她?”男人問了第三遍。
“要救!我要救她!”少年從未這樣堅定。
“想救她,你需要付出代價。”男人的表情依舊那般冰冷。
“你想要我做什麼,我都答應你!”少年褐色的眼眸在黑暗中閃着決絕的光,“哪怕一命換一命。”
男人定定地看着他:“我知道了。”
他沒有和少年說條件,也沒有告訴他發生了什麼,只轉身離開。
再回來時,懷中抱着一個半大的小女孩,她雙眸緊閉,滿臉淚痕與塵灰,身上也髒兮兮的沾滿了碳灰。
“她怎麼了?”少年緊張地看着昏睡不醒的小女孩。
即使沒有真正見過她的模樣,他還是認出了她。
“她只是昏過去了。”
“那她什麼時候能醒?”
“明天。”
“你能先把她放在牀上嗎?”少年看着始終抱着小女孩不放的男人,“你這樣抱着,她或許會不舒服。”
男人輕笑了一聲。
這是少年第一次看到男人笑,徹骨的寒意與他翹起脣角的笑意一起發散開來,少年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你知道她是誰嗎?”男人問。
少年搖搖頭,對於他而言,她是誰都沒什麼關係。
“她姓梅。”
少年神色一怔:“她是梅家人?”
“梅將軍小女,梅若笙。”男人淡淡地說出了小女孩的身份。
少年神情微恍,他知道男人爲何要說,救她需要他付出代價了。
“還救嗎?”男人冷冷地問。
“救。”沒有絲毫的猶豫,少年的雙目始終未離開緊蹙着眉心與鼻頭的小女孩,她好似在做噩夢,眼角溢出晶瑩的淚珠。
“你救她,我會按照你說的去做。”他不敢去碰觸她,心卻緊緊地揪起。
“哪怕有朝一日,她會視你爲仇人?”
少年握緊了雙拳:“你要我做的這件事,與她和我會是什麼關係,有瓜葛嗎?”
“你有主意,便好。”
男人垂下眼睫,難得的,他沒有干預少年的想法。
這天夜裡,男人帶着梅家唯一倖存的女兒離開了平渡城。
次日,樑武王駕崩,太子樑悟即位,二皇子樑恆因謀逆罪判處極刑,朝中一干重臣受到牽連,其中便包括一夜間燒得乾乾淨淨的梅家。
平渡城外,真武山巔,因出生時額帶血砂痕被視爲異端,自幼囚在護國觀的三皇子樑清終於被解除了禁足。
第一次走出了那方寸地,身着道服的少年站在一衆道士中,望着漸漸遠去的來接三皇子的車輦,握緊了藏於袖中的摺紙狐狸。
那紙狐狸尖尖的耳朵上,寫着一個小小的“笙”字。
十年過去了,儘管少年悉心保存着那枚不過小孩子巴掌大小的摺紙,依舊不可避免紙張泛黃。
飛魄撫摸着那枚清晰可見的“笙”字,思緒沉浸在遙遠回憶裡,褐色眼眸裡盡是外人不曾見到過的柔情似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