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青梅

這一夜夭紹又是通宵抄經,直到拂曉時分實在困極,忍不住伏案打了個盹,豈知一睡沉沉,醒時已是紅日高照。夭紹茫然一會,不禁暗暗惱恨自己的消怠,偏生此刻全身乏力,手腕勁道也是虛軟。於是索性扔下一切,起身提了劍在殿外揮舞,一套劍法淋漓施展,出了一身大汗。沐浴後她再度坐回書案後,卻全然不同方纔的疲憊,神清氣爽,提筆疾書。

近午日光更盛,冬陽穿透窗紗灑照殿間,滿室生輝。茜虞靜悄悄入殿,站在夭紹身旁看了一會,微笑道:“郡主果然寫得好字。”

“承姑姑贊。”夭紹一笑,放下筆舒展手指。

茜虞垂首,見她頰邊不知何時竟沾染了一道墨跡,忍不住掩袖輕笑,搖了搖頭,掏出絲帕仔細將夭紹的臉擦拭乾淨。夭紹望見她絲帕上沾染的墨色,這才恍悟,摸了摸臉,眨眼笑道:“多謝姑姑。”

“也別太辛勞了,”茜虞一邊驚歎那一疊經書的厚度,一邊不忘輕聲叮囑,“必要時還是得緩口氣的。”

“是,”夭紹偷閒喝了口茶,問道,“姑姑來找我,是不是有事?”

茜虞微微含笑道:“太后請你去說說話,順便爲你引見一人。”

夭紹方纔沐浴長髮披散,茜虞親手爲她綰起高髻,才領着她來到山後溪澗旁的亭中。

亭裡裴媛君正撫着古琴,音色剛柔相濟、明亮錚錚,悠然迴盪空谷。夭紹駐足在階下,聽着她指下的曲子,不禁微有怔忡。

曲終時,裴媛君笑道:“郡主家學淵博,想必也精通音律。不過哀家卻是個不曉道行的門外人,方纔那首曲子,還請郡主指點一二。”

夭紹忙道:“不敢。太后所奏之曲,熟練成自然,已無瑕疵。”

裴媛君聞言怡然而笑,秀美的眼眸間微光閃爍,柔聲道:“這曲子你之前聽過沒?”

夭紹沉默片刻,方道:“這是家父所譜之曲,年幼時夭紹曾學過。”

“是嗎?”裴媛君脣角淺淺一揚,笑意格外地深長,嘆道,“這曲子,當年也是別人手把手地教我的。幾十年前的事了,哀家倒記得清晰。那時還是在東朝,當年爲賀太后之壽所有士族未出閣的女子都要在殿前獻奏一曲,哀家少年時貪玩任性,對琴技本是一竅不通,後來卻遇到上天恩賜的好老師,多虧他耐心教導,哀家纔不至於在殿上出醜。實話告訴郡主,哀家這一生,其實只會彈這一首曲子罷了。”

夭紹安靜聽着她講述往事,偶一擡眸,見到裴媛君眉眼間透出一縷揮之不去的思念和情意,她的心不由自主地一沉。

那個人,會是父親?夭紹悵然,隱隱約約地,似看清了幾分舊日的遺影。

往昔的光陰重現腦海,裴媛君也不免有些心不在焉起來,遠望着高山青雲,許久不再言語。

亭中二人俱是靜默,無人敢出聲打擾。好一會兒,才聽茜虞輕笑着打破沉寂,道:“太后你看,縈郡主來了。”

夭紹擡起頭,順着茜虞羅袖指着的方向望過去,方見山道蜿蜒曲長,幾位侍女正引着一華裙飄飄的少女朝溪澗走來。

“裴縈拜見姑母。”少女在亭外盈盈行禮,身姿婀娜,恰如弱不禁風的拂柳,陽光照着她秀色晶瑩的面龐,透出一脈近乎剔透的明豔動人。

“縈兒不必多禮,”裴媛君招了招手,“過來,讓哀家看看,去了華清宮一年,病是不是真如御醫說的大好了?”

裴縈輕步上前,依入裴媛君的懷中,本是照人雙目的風采間,此刻盡是一抹惹人憐惜的羞怯之意。

裴媛君仔細看了看她,輕聲道:“這一年委屈你了。”

裴縈搖頭微笑,聲音低柔婉轉:“我知道姑姑是爲了我好。”

“乖丫頭,”裴媛君拍拍她的肩,滿目欣慰,“起來吧,莫撒嬌了,叫外人笑話。”她指了指一旁的夭紹,笑道:“這是東朝送嫁來的明嘉郡主,人家比你還小兩歲,卻守禮懂事多了。”

裴縈站起身,朝夭紹柔柔頷首:“明嘉郡主。”

夭紹一笑還禮:“見過縈郡主。”

兩人各自打量着對方,裴縈眸波微動,暗自驚羨夭紹的風華氣度,上前輕輕執住她的手,笑道:“你比我小兩歲,便是妹妹了。雖然你我素未見面,不過郡主之名我卻早就熟悉了。姑母常常提起你,說你是東朝沈太后最寵的郡主,向來是當作男兒調教的,因此文武無所不能,尤其是音律方面造詣極高,裴縈心中十分羨慕。”

夭紹被她誇得臉頰微紅,不留痕跡地將手自她掌中縮回,說道:“郡主謬讚了,其實無論文事武事,亦或音律,我所學都尚淺。”

“不淺了,”裴媛君喝着茶,淡然一笑,“哀家聽前往東朝迎親的使臣說,夜宴上郡主彈琴奏曲,震驚在座千人,連國卿大人對你也是另眼相看,不是麼?”

她言下似是另有所指,夭紹卻不知她所指爲何,於是只能一笑不答。

亭中一瞬莫名地清靜下來,裴媛君撫摸茶盞,忽道:“縈兒既來了,那待會的午膳請國卿大人也來行宮湊個熱鬧罷。”

裴縈輕聲囁嚅:“他……在寺中?”

“是啊,”裴媛君看了眼夭紹,緩緩道,“明嘉郡主也一起用膳吧。”

夭紹想起昨夜那人忽如其來的冷淡,不由蹙眉,掩在袖間的手更是不自覺地顫了顫。正心神微亂時,卻聽耳畔傳來輕聲喟嘆。夭紹轉眸,只見身旁的裴縈垂首嬌柔,蒼白的面頰上泛出點點桃紅,眉梢眼底更是欲說還休的喜悅和羞澀,夭紹望着她,突然有些恍惚。

午膳擺在行宮水榭,商之現身時,昨日的僧袍已經不見,又是一襲黑綾長袍,金冠束髮,銀面覆臉,行走間衣帶當風,朗朗軒昂。

裴縈望着他,雙目間滿滿漾起輕柔的笑意,頷首道:“商之君。”

商之揖手行禮,略有訝異道:“郡主何時回洛都的?”

“昨日剛回。”

“你們二人有什麼悄悄話私下說罷,別誤了我們的膳食,”裴媛君瞥了眼一旁沉默不言的夭紹,臉上笑意異常深刻,揮袖道,“國卿入座罷。”

商之應下,環顧四周,見席間唯有裴縈身旁有留有空座,只得行過去坐下。

“你近來可好?”裴縈低聲道,“他們說你也是剛回洛都。”

“是,前段日子曾南下東朝,爲陛下迎明妤公主北上,”商之看着她如同往昔的蒼白麪色,遲疑片刻,終是問道,“你的身體如何了?藥還夠不夠?”

裴縈眼睫輕輕下垂,腮邊流霞,容色嬌怯,微微點頭道:“藥還有,我身體也好多了。”

商之笑道:“那就好。”

夭紹坐在他們對面,目睹他們言笑熟斂,不覺靜靜發愣。裴縈一顰一笑間盡是溫柔的情意,商之對着她眸光溫和,眼底的關切雖是淡然一縷,卻並無掩飾。

水榭外的青臺下,池水凝碧,正緩緩流逝。陽光下水色粼粼,瀲灩的光澤刺入夭紹的眼瞳,滿是酸澀難當的痛楚。一時池間忽起碎石驚水的脆響,夭紹回過神,恰遇對面商之看過來的目光,對視一眼,她低了頭,徑自飲茶。

她的神色間竟是如此疏離的清冷,商之微怔,慢慢將指間杯盞放上席案。

這日的午膳對於夭紹而言是從未感受過的煎熬,好不容易用罷膳食,她以抄寫經書爲由匆匆辭別諸人,先行退下。疾步繞過長廊,但覺身後的嬌聲笑語微弱不可聞了,她才停下步伐,靠着欄杆不住喘息。階下幾株紅梅綻放正好,陽光瑩彩動人,正好似裴縈清秀絕倫的笑顏。

夭紹心中窒悶,猛然掉頭轉身,豈料步履太過匆忙,踩着自己的衣裙,身子趔趄前傾,竟直直撞入階下一人的懷中。

“怎麼了?什麼事魂不守舍的?”

從頭頂上方傳來的聲音並不陌生,熟悉的冷香縈繞鼻尖,連那雙臂間溫度、胸膛裡透出的心跳也是似曾相識的,夭紹到此刻才發覺自己心底在隱隱疼痛,伸手忙將他推開。

商之詫異她的發白的面色,輕聲道:“是不是抄書抄累了?”

“是,”夭紹努力剋制滿心的酸楚,勉強微笑,“我的確是有些累了,我想回寢殿。”

商之靜默片刻,才道:“走吧,我送你。”

夭紹想要拒絕,奈何脣邊顫抖,發不出任何聲音。兩人並肩而行,冬日的陽光照在身上,暖意融融如拂春風。商之長袖翩然,柔軟的黑綾不時拂過夭紹的手指,夭紹本就心慌意亂,指尖正要斂入袖中,商之卻忽地一垂衣袖,溫熱的肌膚觸過夭紹的手背。

夭紹望着手上剎那多出的一卷藤紙,驚訝不已。

商之道:“這是舜華姑姑幫你抄的經書。”

夭紹輕輕咬住脣,惶然不定的心緒終是慢慢安穩下來――藤紙上那筆墨再模仿自己的字跡,卻也透着女子難爲的遒勁――她將藤紙收入袖中,仰起頭望着商之。

商之目色清淡如舊,看不出什麼異常。

夭紹輕聲道:“辛苦你了。”不等商之再語,她轉過身步入樹叢間,飄然離去。

後日便是祈福之禮,先前兩日兩夜夭紹已抄了一半的經書,如今再加商之送來的三十卷經文,僅剩的一天時間流逝雖迅疾,夭紹卻極輕鬆地完成了百遍經書的重任。近晚時分,等侍女清點了經卷數目,再三確認無誤後,夭紹纔將所有的書卷送去了太后寢殿。

裴媛君去了佛堂唸經,夭紹便將經書交與茜虞。

百卷經書重疊似山,茜虞撫摸那些藤紙,不禁長嘆:“真是辛苦郡主了。”

夭紹微微一笑,神色間滿是疲倦。茜虞道:“郡主回去休息吧,等太后出了佛堂,我會告知她的。”

“多謝姑姑。”

夭紹返回殿中,躺在榻上睡了不過一個時辰,便被腿骨間驟然而起的刺痛驚醒。殿外夜色濃濃降臨,一日的烏雲密佈、颳風不止,到此刻終究是簌簌落下雨珠來。

夭紹咬牙起身,喚來跟隨自己來行宮的貼身侍女。

“郡主腿又疼了?”侍女望着她額角的冷汗,驚慌不已。

夭紹吃痛輕哼,問道:“熠紅綾呢?”

侍女這才醒悟,忙轉身從帶來的行囊中找出熠紅綾,纏上夭紹的雙腿。

經此折磨夭紹再無安然入睡的可能,侍女遞來她常讀的書,坐在榻側爲她揉捏腿骨。夭紹翻着書,不知爲何竟是心情無比浮躁,一字也讀不進去。一時閉了眼眸強迫自己靜心養神,卻又聽窗外傳來細微窸窣的動靜,她傾耳聽了片刻,微微皺眉,對侍女道:“先下去吧。”

侍女應聲離開,殿門甫闔,窗櫺外潛伏的黑影便矯捷躍起。冷風倏然吹開窗扇,卻僅漏一絲細縫。夭紹抽出腰間彩鞭,嚴陣以待,滿殿搖晃的燭影中,但見一道凌厲白光透過窗扇縫隙,直朝榻邊襲來。夭紹甩出長鞭捲過那道白光,入手一看,卻是一卷帛書。

不及她反應過來,映在潔白窗扇上的黑衣人影快速一閃,似要離開。只是下一瞬間,殿外動靜卻是愈大,拳掌交加的沉悶聲響,像是有人在激烈纏鬥。

夭紹沒有時間細想,忙起身下了榻,蹣跚挪步到窗旁。窗扇打開的一刻,她眼前一花,殿外一抹紫煙沖天而起,剎那便沉入迷濛夜雨中,遙不可見。

而適才有人相鬥的殿牆下,這時唯立着一個銀袍男子,正凝望着紫影逃離的方向,若有所思。

“少卿?”夭紹喚道,“你怎麼在這裡?”

“我順路過來,”蕭少卿飛身躍入殿中,褪去溼漉漉的斗篷,站在她面前微笑,“抄書是不是很費神?”

他要去哪裡才能順路來白馬寺?夭紹忍不住輕笑,道:“放心,我都抄完了。”她望着蕭少卿碎裂的左袖,不住嘆息:“你怎麼每次來白馬寺都要和別人動手?方纔那人是誰?”

“不知道,只瞧見他鬼鬼祟祟地在你殿外,想必不是什麼好人。我本欲將他截下,誰料此人武功竟與我不相上下,我左臂受了他一掌,他胸口亦受了我一拳,”蕭少卿話音略頓,想起一事,問道,“方纔他向你殿裡扔了什麼?”

“是這個。”夭紹這纔想起手上的帛書,打開一看,不由蹙眉。

蕭少卿道:“寫了什麼?”

夭紹默然不答,慢慢將帛書收回袖中,似是經過一番斟酌沉思,她才又擡起雙眸望着蕭少卿。那目光時而飄忽,時而專注,說不出的古怪。蕭少卿滿腹疑惑,正要再詢問,夭紹卻忽然拉過他的左臂,手指輕輕撩起他的衣袖,看着他手腕上那道暗紅發黑的掌印,輕聲問:“疼不疼?”

“還好。”

夭紹手指掠過蕭少卿的傷處,慢慢將他的衣袖推至臂肘。

掌印上方的刺青赫然而現,那蒼鷹的飛翼描繪得如此精緻靈活,夭紹視線凝僵,頓時好似五雷轟頂。

“黑鷹翼……你、你怎麼會有?”她語聲顫抖,冰涼的指尖輕輕撫摸蕭少卿手臂上刺刻的黑色飛翼,眼中滿是不敢置信的迷亂。

蕭少卿困惑不已:“這刺青從小就有了,怎麼了?”

夭紹緊緊咬着脣,臉色蒼白如紙,只顧搖頭。

蕭少卿急道:“究竟是怎麼了?”

“怎會是左臂?你不是,你一點也不像……”夭紹擡起頭,目光仔細地流轉過蕭少卿的五官,最終深深望入他的眼眸――看清那透澈明亮、滿是光彩的黑瞳後,她自言自語地喃喃,“也不是啊……你的眼睛,還是他。”

“是誰?”蕭少卿心中茫然,腦海裡卻隱約飄過一絲猜測,念光閃出,他卻不敢去深入探索。

“左臂是憬哥哥,右臂是阿彥,蒼鷹雙翼,不可去其一,”這句話夭紹彷彿是念了千萬遍,此刻說出來,竟是極致的平靜,她盯着蕭少卿,眼中淚水不住滾落,“你、你的肩頭是不是還有薔薇雲紋?”

蕭少卿張口無言,臉色大變。

他纔是真正的憬哥哥――

夭紹從他不可思議的神情中看到了迷霧後的真容,還未來得及喘出一口氣,另一個乍然而現的真相如大石般沉沉壓上胸口,逼得她一陣苦悶的窒息,剎那間渾身冰涼。

他若是憬哥哥,那麼那個“雲憬”……

阿彥!

夭紹捂住不能透出一絲呼吸的胸口,一霎神魂皆空。

八年前她誤食雪魂花,中毒昏迷了兩個月,那段時間裡到底發生了什麼,她不知道。只知一覺醒來,便聽聞郗氏滿門皆被斬的噩耗,父母也因此事相繼離奇辭世。當時過多的悲傷和疼痛讓她沒有一絲多餘的心力去期盼、去幻想――阿彥未死。

她原來就是這般沒心沒肺地活了八年,從不曾想過阿彥如果還活着,那他身上的毒……

夭紹茫然,雙拳緊握,指尖死死掐入了掌心。

難怪他對自己那般冷淡,難怪他即便活着也不願告訴自己真相――他一定還是在怪自己,一定還是在怨自己。夭紹伸手捂住眼眸,淚水浸透掌心的傷痕,生出遍及周身的疼痛,然而這卻不是全部,甚至抵不上她心傷的萬分之一。

蕭少卿聽聞到她指縫間嚶嚶傳出的哭泣聲,忍不住伸了雙臂將她抱住,柔聲道:“別哭了。”

“憬哥哥,”夭紹放開雙手,沾染血淚的面容淒涼而又無助,“我該怎麼辦?”

憬哥哥?蕭少卿在陌生的稱呼下神思僵滯,一時什麼話也說不出。

“既知真相,可要去見他?”夜色深處突然傳來淡然的話語,蕭少卿回眸,才見商之不知何時已靜靜站在殿外長廊下。

“阿憬。”商之微笑着看向蕭少卿。

蕭少卿冷道:“商之君怕是認錯人了。”

“你不信我,”商之看了看他懷裡的夭紹,“那麼她呢?”

蕭少卿默然,夭紹緩緩離開他的懷抱,風雨飄搖吹入殿間,洗淨了她的面龐。惻惻燈燭之下,那張面龐已蒼白得近乎透明。她倚着窗櫺,仰目看着深廣的夜空,沉思半晌不語。

大風捲起她的髮絲,系在髮髻上的紫玉絲帶流連眼眸前,翩躚舞動。

夜色漆黑,紫帶上繫着的明珠卻依舊流光溫潤,恰似少時,他爲她繫上絲帶的一刻。

“我不去見他。”夭紹恍恍惚惚道。

我不敢見他――心底的聲音如此說。

“其實何須逃避,”商之嘆息,低沉的聲音穿透瀟瀟雨聲直入夭紹的心底,“阿彥他從不曾怪過你,你該明白。”

夭紹手指一顫,怔怔望着商之。

佛堂,鎏金博山爐的花絲鏤間紫煙脈脈,裴媛君唸完經出來,目光瞥過書案上堆積如山的經卷,不由停下腳步,自那摞藤紙間隨意抽出一卷,拂開覽罷,本是緊抿的紅脣不由翹起細微的弧度。

“果然如此,”裴媛君暗自冷笑,喚道,“茜虞。”

身旁無人應聲,裴媛君蹙眉回首,只見茜虞立在殿角發愣,一身暗青的裙裳被雨水打得半溼,秀麗的面容在燭火的光影下忽明忽暗,神情模糊得難以分辨。

“這是怎麼了?”裴媛君嗔道,“我讓你去看看那丫頭腿疾有沒有復發,怎麼淋成這副模樣回來?”

茜虞終於回過神來,壓住心中的慌張,微笑道:“外面風大雨急,何況我又未着斗篷,被雨淋了在所難免。”

“你去了很久啊,”裴媛君斜了她一眼,淡淡道,“那丫頭如何了?”

茜虞笑道:“還好,郡主已睡下了。”她自角落裡走了出來,拿起經卷旁的帛書遞給裴媛君:“太后,方纔洛都那邊送來的裴相密信。”

“二哥的信?”裴媛君眸波幽幽一晃,看罷帛書,不禁一聲重哼。

“相爺說什麼?”

“他能說什麼,數十年來對我無非是一律的苛責要求,”裴媛君轉身坐在妝臺旁,漫不經心地把玩着一支白玉簪,對着鏡中的自己凝視良久,懶懶透了口氣,“罷了,目前還是保得裴氏安穩要緊。”

茜虞驚訝:“裴氏出了事?”

裴媛君道:“先前我私自傳了裴氏密令,卻不料令狐淳蠢得毀了飛虹橋,二哥的怒火如今自然悉數發在我身上。”

茜虞拿起木梳捋着她散下的髮絲,輕聲道:“不是我多嘴,太后之前的命令似乎是有些不妥。”

裴媛君揉着額道:“你以爲我願意與二哥反目至此?我還不是爲了堅兒?”

茜虞愈發小心翼翼道:“依北朝宗室法度,素來皇帝生母不得存活世上。若康王真如太后所願繼位,太后的安危會如何?我看相爺擔心的,未必不是太后的性命。”

“是麼?”裴媛君沉默一會,無奈嘆息,“我那二哥心機之深,智謀之遠,世上無人能及。不過對自家兄妹,倒是真的寬厚仁愛。我素來敬他愛他,可惜自從當今陛下長大成人後,他卻在政見上屢屢與我對立,卻不知是存了什麼心。”

茜虞道:“相爺心中看重的,從來都是裴氏滿門的榮辱。”

裴媛君不再言語,微微闔起雙目,在滿室檀香下沉澱心神。茜虞望着鏡中太后的容顏,縱是姿色如舊、一絲未老,可惜那眉梢眼底如今盡是讓人畏懼的陰冷寡情,記憶中那個爽朗恣意的少女臨溪自照時的明亮飛揚早已難以追尋。

眼見思緒就要隨着回憶飄然遠去,茜虞忙止了胡思亂想,低聲道:“太后,那明日祭祀一事……”

“通知祈福敕使釋清大師,陛下大婚之際,還是上吉的卦像爲佳。”

“是。”茜虞徹底放下心。

次日清晨,朝霞燦爛,雨後的天色分外地清澹明麗。上午的祭祀之禮格外順利,午後諸人在行宮略微歇息,便啓程返回洛都。北帝司馬豫領着明妤迎候在太后所住的延嘉殿,三人一同用了晚膳,正笑語頻生之際,中常侍黎敬躡步悄然入殿,在北帝耳邊低語了幾句。

司馬豫面色微變,裴媛君心領神會,問道:“朝中有事?”

“是。”

“陛下但去無妨,哀家與公主自有女人家的私話要說。”

“謝母后體諒。”司馬豫行了禮,又看了明妤一眼,才與黎敬疾步出殿,趕赴前朝。

入夜時分,北疆之亂的奏報傳入朝廷,諸臣夜朝含元殿。因柔然和匈奴之戰,北方三州的邊境城池難免會受連綿戰火的殃及,庭議之下,前來洛都恭賀皇帝大婚的幽、並、冀三州刺史奉旨星夜北上,回守藩鎮。

“塞北之事竟與姚融有關?”夜朝後,司馬豫留下商之在文華殿議事,不料卻聽聞商之道出驚人之語,一時不解,“他此舉是何意?”

“自然是爲雍州刺史一位排除障礙。”

司馬豫何等聰慧之人,當下恍悟過來,怒得冷笑:“先前不知,原來他竟與塞北異族私下勾結。如今裴氏、慕容氏、苻氏控帶的諸州刺史皆已置身事外,唯有他姚氏手下的涼樑二州的刺史可兼雍州刺史一職了。”

“也不見得,”商之微笑,遞上袖間攜帶的卷帛,“陛下請看。”

司馬豫閱罷大笑:“當真是天意如此了,姚融策謀再縝密,可惜手下的人卻是如此不爭氣。”他合起卷帛道:“此事讓子野酌情處理,不可影響了大婚行程。”

“臣明白。”

司馬豫道:“如今各州刺史皆不能用,依你看,朝廷裡還有誰能勝任雍州刺史一職?”

“臣這幾日也在苦思冥想,眼下朝中除了趙王外,其他人都沒有此等資歷和地位。畢竟雍州刺史的前任,是魏陵侯令狐淳。”

“趙王?”司馬豫微微皺眉,望着殿中被燈燭映照燦然的盤龍金柱,沉吟不語

塞北草原儘管是烽煙瀰漫、水深火熱,在中原洛都城裡,爲皇帝大婚的籌備依舊如火如荼、熱熱鬧鬧地進行着。蕭少卿身爲東朝使臣,又是郡王之尊,連日周旋在北朝大臣之間,不勝疲憊,夜裡回到昭慶殿只顧閉門休憩。他如此地日出晚歸,夭紹幾天未曾見到那瀟灑恣意的銀袍身影,無人絆嘴,無人吵辯,一人處在深宮裡,愈發覺得無趣。

眼看婚期將近,這日夭紹與舜華領着侍女們將明妤自東朝帶來的行李在中宮紫辰殿安置好,近晚時分,延嘉殿傳來旨意,讓明妤前去陪同太后共同用膳,舜華與侍女們於是環擁明妤離去,夭紹推辭身體不適,獨自回了昭慶殿。

諾大的昭慶殿此時不見一人,四壁無聲。夭紹百無聊賴,信步走到蕭少卿的寢殿前,不料殿門竟大開着,蕭少卿難得這麼早回來,正坐在書案後的長榻上,凝望着窗外的落日,默默飲酒。

夭紹站在殿外看了他片刻,想起他身上的傷,轉身找來一瓶藥酒,入殿走到榻側,問道:“你手臂上的掌傷好了沒?”

蕭少卿置若罔聞,夭紹慢慢在他身邊坐下,拉過他的的手臂,撥開衣袖一看,掌印猶在,暗紅淤紫。

夭紹用絲帕沾過藥酒緩緩擦上他的傷處,目光不經意觸及到飛翼刺青,不免又是微微怔忡,忍不住輕聲勸道:“憬哥哥,你傷勢未愈,喝多了酒不好。”

“不許叫憬哥哥!”蕭少卿甚是粗魯地甩開她的手,放下衣袖,冷淡道,“我姓蕭名少卿,不是你的什麼憬哥哥。”

夭紹緊緊抿脣,對着他眸間的厭煩之色,一陣揪心的難受。

殿間剎那是死寂般的沉默,蕭少卿在窗外拂入的涼風下微有清醒,轉眸望着夭紹垂首黯然的模樣,胸口不禁一悶,心中既覺後悔,又覺難忍的煩躁。滿腹憂愁難以舒解,他猛地仰頭,一氣喝罷壺中所有的酒。灌入喉中的烈酒宛若炙火滾滾燃燒,直灼得他神思難醒、五肺皆傷,闔起雙目昏睡榻上。

夭紹眼睜睜地看他長飲似狂卻不敢勸,直待他倒下後,她這才取過他手裡的酒壺,重新溼了一條絲帕敷上他的額,又關了窗扇,抱來一條錦被,輕輕蓋在蕭少卿的身上。

她再次坐在榻側,望着蕭少卿沉睡的容顏,發了會呆。眼前的這張面龐此刻對她而言已說不清是幾分熟悉幾分陌生,她看着榻上的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八年前那個白雲之子颯颯爽朗的模樣。

燭火漸漸迷離,夭紹的視線也慢慢模糊,白雲之子在腦海裡淡然遠去,終是浮現出那抹飄逸的青衣身影。

“阿彥……”她低聲呢喃,思念愈深刻,那人的眉眼在眼前便愈清晰,勝過冰雪之姿的俊秀眉眼宛若是近在咫尺、觸手可碰的鮮活。忍耐多日,她總是迫使自己冷靜待之,可是此刻的心潮猛烈激盪,那股衝動似乎再難壓制,唆使着她匆匆起身,去自己的殿裡換了一身利落的長袍,戴上帷帽,便飄身出了宮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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