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思進退

草原風雪未停,山河皚皚。堅冰嚴寒下,三方大軍仍堅守營寨按兵不動,紛爭厲害如此撲朔,局勢卻異常平靜,靜得恰似蒼山將崩前的那一刻,壓抑的窒悶和緊張隨着北風飛雪充斥於草原每一個角落,任誰也能察覺那詭異的氣流是如此兇險而又難測。

郗彥至雲中已有兩日,本只在帳中聽賀蘭柬敘說草原局勢,商討對策。這日近晚,雪霽放晴,流霞照空,有斥候飛報傳入中軍帥帳,竟是郗彥等待多日卻又久久未有消息的匈奴右賢王的動向。

“右賢王與匈奴汗王反目,率部撤退?”躺在軟塌上的賀蘭柬聞風坐直,接過鍾曄遞來的密報,看了片刻,眸光閃動,擡頭瞧向郗彥,“公子,這事似乎有蹊蹺。早上反目,下午便撤離――時間未免太趕了些。更何況柔然大軍枕於身側,匈奴王在這個時候能放右賢王安然率部離開?那可是弒兄殺母、殘毒心狠的匈奴王啊。”

郗彥心中早有同樣的疑慮,沉吟片刻,起身捲過狐裘,至帳外跨上坐騎便策往雲中城,登上城牆,眺目遠方。

雪滿蒼原,天地素潔,那一線流飛往西北飄揚的黃色旗幟相當醒目,綿延十里,正於雪地中急速前行。

“公子,”賀蘭柬不知何時亦撐着病體走上城牆,站到郗彥身邊,脣色發青,抖抖嗦嗦道,“右賢王此行並非撤離,而是匈奴糧草將盡,這支軍隊是返回陰山龍城搬運糧草的。匈奴這次傾兵而出,後援本就虛弱,運送糧草的軍隊被柔然人藉故截於半途,不得已撥兵回援。”

他自衣袖中伸出白如雪色的手,指間夾着一支竹簡,遞給郗彥:“你剛離開營帳,便有斥候自柔然軍前送回的密報。只是送信途中正逢匈奴調兵,是以到雲中遲了一日。”

郗彥神色清淡,彷彿並不在意賀蘭柬所說之事,目光自竹簡上一掠而過,又復擡眸注視着遠方的赤巖山脈,若有所思。

白闕關藏於赤巖山脈下的重重山谷間,匈奴人屯於那裡連綿迭起的營帳在積雪下隱約可辯。

賀蘭柬隨之望了一會,卻猜不透身旁年輕公子眸間忽然涌起的銳利鋒芒是緣於什麼。他仰起頭,觀望風氣雲色,掐指推算片刻,嘆息:“今年冬日的風雪怕是已經落盡了。此後將再無大風雪,待積雪稍融,草原的戰事便要重新燃起了。柔然已斷然插足,匈奴回運糧草,顯然賊心如初,雲中將夾於兩方之間,寸步維艱。”

郗彥卻輕輕搖頭,於霞光雪色間微微而笑。計策已瞭然在胸,是以那笑容光華畢露得讓賀蘭柬亦爲之震懾三分,心思隨之一振,頓掃適才的頹然。

幽州,范陽。

此處是北朝邊陲重鎮,氣候乾燥,寒冬風尤烈。近晚飛沙襲城,漫漫煙塵中暮光淡隱。

城中酉時宵禁,在外逍遙了一日的沈伊至此刻方盡興而歸,甫踏入刺史府內庭,便聞一縷纏繞於星光靜夜下的清澈琴聲。沈伊駐足,眯起眼凝神傾聽。清音如泉,讓他微醺的酒意一散而空。忍不住執起腰間玉簫,輕輕吐氣。

豈料婉轉悠然的簫聲飄起時,琴音一滯,剎那停歇。

“嗯?是生氣了?”沈伊笑了笑,白色狐裘於風中一閃,瞬間無影。

“公子?”跟隨其後的祁連立於長廊上,一臉茫然。

刺史府北隅,臨水閣樓。

夜色已沉,閣中燃起暗淡的燭火。沈伊推開半掩的門,吱呀一響。夭紹正坐於琴案後看着一卷帛書,聞聲擡起頭。

“怎麼不繼續撫琴了?”沈伊笑容分外和煦,於她對面坐下,“我不是故意回來遲的,只以爲你明日才能到,你別生氣。”

“未曾生氣,只是怕擾了伊哥哥的雅興,”夭紹捲起帛書,看着他一笑,“離歌說你在城中清音館待了整整一日,想必耳根風雅,已聽不得夭紹指下粗糙的琴聲。”

沈伊素來臉皮厚,雙目斜睨,辯駁:“小子胡說,我怎會去那樣不三不四的地方。”

“嗯?”夭紹微愣,“清音館是不三不四的地方?”

沈伊呆了一呆,舌尖啖苦,瞪了她半響,對於方纔衝口而出的話已是追悔莫及。夭紹慢慢揚起眉,打量他的目光漸漸透出一絲異樣。沈伊惱羞成怒,一時間口乾舌燥,卻連隻字也再吐不出。悻悻然解下腰間白玉酒葫,待要飲時,夭紹自案邊推上杯盞,笑道:“給我一杯。”

沈伊沒好氣:“可是烈酒。不怕?”

夭紹彎彎脣角:“必是好酒。怕甚?”

沈伊體會了她的用意,心中寬慰,欣然而倒。兩人把酒言笑,沈伊沒了方纔的尷尬,兄長威儀立即顯出,說起夭紹北上之事,立即斥責:“你膽子倒大,竟敢獨自一人帶了三叔就北上,千里遠行,出了萬一怎麼辦?”

夭紹不以爲然:“不是一路無事。”

沈伊板起臉,冷道:“你以爲自己很厲害,一路平安是必然的?”

“自然不是,”夭紹垂眸,笑意微含苦澀,“阿彥在我身後派了許多雲閣武士,我是知道的。”

“原來還不糊塗,”沈伊嘆氣,飲了一口酒,輕聲問道,“你既如此想要北上,爲何又不與阿彥一起?”

“如何一起?”夭紹道,“阿彥原本是想送我回鄴都的。”

“你若不願,和他說便行。從小到大,他何時拒絕過你?”

“正是如此我纔不願說……”夭紹放下茶盞,低頭輕笑,“其實,我心中也不願與他同行呢。”擡目見沈伊困惑的神情,夭紹嘆道,“想必伊哥哥也聽說了當日刺客夜闖洛都雲閣的事。那夜刺客之行雖爲了我,但挑在月半動手,必然是對阿彥的一切都知曉得清楚。而那些人下手雖兇悍,但對着我時猶能知分寸,意不在我命,可對阿彥――卻是招招狠辣,毫無避忌。”

“如此……”沈伊出神,怔怔道,“四日前阿彥經過范陽時,倒是未提及這些。”

“他自然不會提。他以爲是他連累了我,可我卻知道,是自己連累了他。何況他服用了憬哥哥自東朝送來的藥後雖恢復了幾分功力,但第一次用此藥,不知效用會不會反覆無常。如此情況下,我又怎能再拖累他同行?”

沈伊怎料其中這般複雜,思忖道:“所以你單獨而行,就是爲了牽制住那些人?”轉念想想,陡然驚出一身冷汗,“那在途中――”

夭紹點頭微笑,似鬆口氣般:“如我所想,他們的確是棄了阿彥暗中尾隨我。不過那些人也不見得是什麼邪惡之徒,路上並未有爲難。三叔猜測那些人與柔然王族有關,我想他們之前必和阿彥有過交往,或者也該有些誤會,不然不會對他那樣熟,更不會對他那樣狠――”話語一頓,她下意識摸了摸腿上的熠紅綾,念光閃過腦中,驀地咬脣不語。

是啊,這個熠紅綾不正是柔然皇室的寶物?阿彥又是緣何得到的?

“誤會?”沈伊呢喃,想起當日在鄴都采衣樓見過的那一幕,事情原委於他而言此刻是全然明瞭,無非年少輕狂下的愛恨情仇而已。沈伊一笑,正欲將事情和夭紹說明,卻見她於燈下沉思,神色恬淡,瑩白的面頰映於盈盈燭光下,美玉一般動人。

沈伊心中莫名悵然,口中話鋒一轉,笑道:“你和阿彥還是這般,爲了對方早不知自己的處境。”仰頭又飲一口酒,涼冽在喉,心中卻已滋味重重。眸光又無意落在夭紹適才看的卷帛上,卻是雪山圖志。

“你北上是爲了去雪山?”沈伊皺眉,“不是說少卿已覓得了解藥?”

“尚說過那藥根本不能解阿彥體內的毒,只能暫時控制毒勢,”夭紹聲音沉了下去,“那日我查了醫術,時歷八年之久,阿彥體內的毒早入骨髓,即便尋得了雪魂花,也不知能不能盡解毒素。”

沈伊懵住,執着酒葫的手漸漸垂落,無力撐於案上,淡道:“別多想,那毒定能解。”話雖如此,他的氣息卻已微微顫抖,轉目看着夭紹明明無助卻強自鎮定的面容,他輕輕透出口氣,抖擻精神,笑道:“你道我今日去清音館爲什麼?北方來的胡商常日歇在那裡,言曾路過雪山,採有靈芝妙草,我是特定去見他們的。”

夭紹雙目透亮,忙道:“如何?”

“雪魂花之說確有其事,但雪山茫茫,世人不知其生長所在。八年前曾有牧人無意尋得,獻給了柔然宗室中人。那個牧人,我已有了他的消息,”沈伊道,“只是雪山乃冰封極地,如此寒冬定是不能去,莫說有體力尋藥,即便生存也是難。三月春日時百草茂盛,我們那時再去雪山,可否?”

夭紹思索再三,仍是道:“既有牧人的消息,那牧人何在?我先去找他便是。”

沈伊勾脣,目光定定落於她的面龐上:“你是不信我麼?”

難得見沈伊這般認真的神情,夭紹無奈,只得頷首:“信。”

“那就好,牧人的事交給我。你也別再亂想,早些休息吧。”沈伊微微一笑,伸手撫了撫夭紹鬢髮,起身離開。

夜風蕭瑟,掠過重樓瓦檐,呼嘯嗚鳴。沈伊快步出了閣外,停於水畔,倚着欄杆一陣虛脫。鼻中呼吸愈發壓抑,他擲了酒葫,閉上眼眸緊緊捂住疼痛難耐的胸口。許久,他才擡起頭,看着靜靜立於一旁梧桐樹下、衣袂紛飛的男子,嘴脣張了張,聲音幽幽如若病虛:“你早來了?”

“半個時辰。”

“三州刺史的夜宴這次散得倒快?看來真的國卿總比我這個冒充的來得有威力,”沈伊冷笑,淡淡道,“來了爲何不進去?”

商之未答,黑衣隱沒於深沉的夜色中,如同虛幻。片刻,他嘆道:“那牧人早已死,方纔爲何騙她?”

“你以爲我願意?”沈伊憤怒回視,“而你呢!又爲何騙了我們這麼多年?”一言吼罷,兩人俱是沉默,耳邊僅聞枯葉被風捲入池水中的輕響。

半響,沈伊深深吸了口氣,垂頭輕聲道:“抱歉,尚。”

商之搖頭:“無礙。”

“我何嘗不明白,那事定是阿彥不許說,” 沈伊神色愴然,喃喃道,“其實知道了又如何,我們能做的,你都已經爲我們做全,”他擡眸盯着商之,苦笑,“我也是到今日才知,之前你消失的那兩年是去了哪裡。”

商之望着他,並不言語。

“除了與阿彥在雪山尋解藥的三年,你另在雪山呆過兩年,即便是臘月寒冬,也未離去,”沈伊輕笑出聲,神容似已恢復往日的瀟灑,理了理衣袖,揚眉,“也難怪你如此耐寒,那是因爲你當時所受的寒冷根本不是世人能想得到的。據清音館的胡商說,三年多前有個神秘的黑衣男子尋到了那位獻藥草給柔然宗室的牧人。可惜人們並不知道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何事,只知那黑衣男子離開後,那牧人全家當夜便皆死於非命。”

言至此,他擡起頭看商之,徐徐吐聲:“那黑衣男子可是你?”

“是。”

“牧人的死――”

“我的確逃不了干係,”商之言詞淡淡,“我若找不到他,他或許還能安穩活幾年。”他輕輕闔起雙目,脣邊笑意盡是苦澀,“他什麼也未說,卻還是逃不了一死。只是可憐了牧人那兩個還不到七歲的孫兒。”

“何人所爲?”

商之搖頭:“至今仍未查到。我第二日趕去時,屍首已不在,帳篷亦被燃爲灰燼,唯一得知的線索,便是當日黃昏時分,有人看到一金袍華裘的男子騎着白玉驄徘徊附近,身帶異香,面貌俊秀近妖。”

“金袍華裘?身帶異香?”沈伊沉吟,念光閃過,只覺一金袍修俊的身影正自久遠的記憶中悠然步出重霧。記憶中,男子俯身注視着他,雙目妖嬈深邃,如若冰涼的吸石。幼小的沈伊只望了一眼,便覺墜入了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那樣驚惶失措的感覺,如今想來竟也令他心有餘悸。

只不過……那人,那人――該是已死纔對?

沈伊麪色一變,額角頓時滲出涔涔冷汗。

“怎麼?你知道是誰?”商之目光敏銳,自看出他的不妥。

沈伊不堪那鋒利如劍的目色,忍不住移開視線。思量良久,方低低出聲:“尚,我得離開范陽去雪山一趟。”他拿定注意,才復又回頭直視商之,“我想,或許我能尋得雪魂花。”他挑起眉毛,嘻笑如常,卻不知哀傷和悲憤早已沉於眸底,再也揮之不去。

商之望了他片刻,道:“隨你。”

“那范陽這裡……”

“明日朝廷來使是義父,這裡的事你無須再擔心,”商之瞥了一眼夭紹的閣樓,微微擰眉,“只是夭紹――”

沈伊道:“帶她去雲中吧,她該和阿彥在一起,阿彥也需要她。”

商之聞言怔住,僵立當地。風拂滿身,漫長的沉寂中,他忽然感到一縷不知從何而來的冰寒正慢慢侵入骨骸,直透入他的心底。

“你大概還不知道,阿彥和小夭,早已有了婚約,”沈伊擡首望向夜空,自顧自道,“九年前,謝叔叔送給阿彥月出琴,他的話我至今仍記得清楚:琴在情在,情在心在,心在,人在。他要阿彥一生保護小夭,阿彥應下,只可惜小夭卻不知情……”

說到這,他話語一頓,又覺自己的擔心多餘,笑了笑,繼續道,“不過依她現在對阿彥的感情,即便沒有婚約,怕也是陪伴一生一世的執着吧。如今阿彥中毒未解,心結猶在,故意冷落夭紹雖是爲了不拖累她,但又何嘗不是折磨他自己?往日東山上無憂無慮的歡笑如今盡成悲哀,只能是嘆人世無常……”

他感慨良多,身旁那人卻許久不再出聲。

沈伊轉目,入眼卻是商之瞬間蒼白如雪的面龐。

怔了片刻,他輕輕搖頭,行至商之身旁,伸手按住他的肩,溫言道:“我離開范陽北上的事暫時不要讓夭紹知道,免得她又要跟隨。依她的雙腿,去雪山那樣的地方無疑是送死。還有……夜裡風寒,積雪未融,你雖不懼冷,但也不要站得太久。”

鮮血,刀劍,遍地屍骸……彷彿是在無盡的迷霧中,遙遙望見黑衣刺客執刀而笑,面目猙獰如鬼,而他的身前,青衣如煙,在瀰漫的血氣下緩緩飄散……

“阿彥!”夭紹呼喊,自夢中驚醒,一身冷汗。緊緊擁住了錦被,躺在榻上睜大雙眼,喘息過後,仍是驚魂未定。夢中的害怕和傷心是那樣逼真,讓她久久回不到現實。自榻上坐起,癡了半響,找出火石將燈燃亮。

夜色仍深,她卻再無睡意,索性下榻披了貂裘,找出從洛都帶出的醫書,於燈下細閱。

四周寂靜,夭紹強迫自己定神看書,無奈心底仍有不安隱隱作祟,耳邊總迴盪起夢中那刺客的獰笑,血腥的場景更是逐漸清晰地浮現於眼前。她甩了甩頭,放下書簡,推開窗扇。

冷風拂面而來,冰涼徹骨,終於將她凍得清醒幾分。

夢已遠去,她擡頭,漫天星華璀璨。

如此寒夜,整個刺史府早已不見人走動,零星幾盞燈籠懸於長廊下,微若螢火的光芒更稱得夜色深邃黑暗。風吹得久了,夭紹耐不住寒,待要伸手關窗,目光一落,卻又怔住。

閣樓下的池邊,那立於梧桐樹下的黑衣宛若冰石築成,動也不動。夜下他一人獨立,如此蕭索,而又如此寂寞。夭紹望着他,想要下樓近前,卻又覺得他背影剛毅削冷,孤寡太盛,近在眼前,卻又分明遠在千里之外。她遂收回關窗的手,站在閣裡,靜靜相望。

不知多久,當夭紹疑似自己也將被凍成冰石時,終於見他身子輕輕一動,轉過頭來。

相距並不甚遠,也不甚近,恰瞧得清彼此的容貌,眸光相對。

枯葉積雪,池水冰封,連他看過來的目光,也似漸漸被寒風凝結。以那樣透涼的眼神望入她的眼眸,冷漠得好似從未相識,從未相知。夭紹扶着窗櫺的手微微顫抖,見他回頭,她脣邊本帶着淺淺的笑意,此刻卻感覺有什麼冰涼刺骨的情緒正狠狠攫住了她的心,讓她再也笑不出的難受。

他望了她許久,終於一低眉,垂手拿起腰間的玉笛,靠近脣邊。

笛聲悠揚,聽入夭紹的耳中,再熟悉不過。與怒江上她吹奏的曲子一般,這也是他年少時所譜,本是纏綿婉轉的曲子,而這一刻他吹來,卻是悲涼得讓人心碎魂傷的悽然。

他靜靜吹奏,她靜靜聽罷。笛聲停歇時,她不知爲何已是淚流滿面。

商之再望了她一眼,轉過身,飄然離去。他走得迅疾,如逝去的清風,夭紹無法挽留,默然望着他離去的背影,好似望着隔世的煙塵。

有些事情,不必言明。冰雪聰慧之下,所被矇蔽的,不過是逃避的心。無論是現在的他,還是原先的她。

翌日一早煦陽和麗,沈伊不顧夭紹一夜未睡好的疲憊,領她遊逛范陽城。夭紹心事重重,一路寡言少語,木然望着馬車外繁華的街市,精神睏乏。沈伊豈是能忍寂寞的人,在一旁百般討好,花樣頻出,夭紹不忍敗他興致,偶爾亦回頭笑笑,與他搭訕幾句。

時過正午,兩人在城中采衣樓用膳。

范陽城胡人甚多,民風豪放。此處的采衣樓也一反他處寧靜雅緻之風,並無絲竹之音。胡樂胡舞,取悅諸客。

沈伊挑了窗邊桌案,與夭紹坐下。

旁邊一桌的客人皆衣着不凡,捲髮長髯,眼眸碧翠,一看便是胡人。幾人正握槊而戲,氣氛頗爲歡騰。沈伊不時探頭觀望局勢,夭紹靠着牆壁,側首望着外面的街道。一抹玉藍身影忽然出現於視線內,夭紹怔了怔,輕輕一笑:“是她。”

“嗯,何人?”沈伊聞聲回眸。

“認錯了。無事。”夭紹聲色不動,端起僕役送來的茶湯輕抿。

沈伊眺眸望去,目色深了深。

夭紹喝過茶,再回頭時,卻見那玉藍身影已近在眼前,正站在采衣樓外,仰頭看着匾額。

輕紗半遮住了那女子的容顏,唯見她目光幽涼,分外惆悵。女子回過頭,看見於窗旁而坐的夭紹,不禁一愣。夭紹微微頷首,那女子亦輕輕點了點頭,倒似相逢的舊友般,打量了彼此片刻,各自掉開目光。

僕役送上酒菜,夭紹執箸,對面的沈伊卻久久不動。擡眸一看,卻見他正望着那藍衣女子離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伊哥哥!”夭紹高聲喚道。

沈伊回過神,遮掩一笑:“天色明媚,我看得入神了。”

“是麼?”夭紹挑挑眉,也不點破,自給他斟酒。

沈伊心神不定地拿起酒杯,思緒仍流連在方纔那女子腰間繫着的一柄彎刀上。刀鞘上雕着的那朵金絲蘭神韻風雅,分明是沈氏信物――

看來我要尋的人已經有了方向,他微笑,舉杯飲盡。

兩人回到刺史府時,身爲朝廷特使的慕容虔已至。沈伊與夭紹在偏廳行過晚輩之禮,慕容虔瞥着一身男裝的夭紹,忍了忍,還是忍不住道:“你竟私留北朝未回,被人發現,兩朝又生風波。”

夭紹垂了垂頭,輕聲道:“婆婆來信說,已寫密信呈北朝陛下爲我說明了此事。”

“是麼?”慕容虔一怔,又道,“那也不該跑到北疆來,如此任性。”

夭紹點頭:“是,夭紹知錯。”言罷送上一杯茶,微笑:“伯父別生氣。”

未料她這般恭順,慕容虔本是正滿肚火氣,此刻竟被一股柔力壓住,再也發作不得。喝過茶,他轉而盯了商之一眼,拂衣轉身:“我與三州刺史說話,晚間用膳時再回來。”

“是。”商之三人垂首,恭恭敬敬地將慕容虔送出。

待慕容虔身影不見,沈伊終於忍不住笑出聲:“慕容伯父這是怎麼了?火氣竟如此大?”

商之輕喟:“能有何事?無非問罪我私下隱瞞華伯父被押送柔然的事。”

“他知道了?”沈伊恍然,轉過頭問商之,“那你與他已談過了?何時回雲中?”

“明日,”商之轉身坐於書案後,道,“方纔接到阿彥的來信,草原風雪散去,戰事逼近,不能再在范陽耽擱。”

沈伊算了算日子:“明日正是三十一,後日乃三元之日,如此一來,你們不是得在路上渡過新舊之年了。”

商之不置可否,冷淡的神色顯然表明對他此事的無動於衷。

沈伊橫了他一眼,故作嘆息:“就是又辛苦小夭了。”

商之聞言擡眸,看了看夭紹,在她回望過來時,又將目光淡淡移開,閱覽手中帛書。

“這話是什麼意思?”夭紹疑惑。

沈伊道:“明日你隨尚一起回雲中如何?雖然我們說好三月去雪山,不過時間還長,何況阿彥也在雲中,你不想他麼?”

“想的。”夭紹想起夜裡的夢,自然而然點頭。待話一落,心中忽有什麼輕輕碎響,似是靈犀觸動,昨夜的事她至此時方依稀明白出幾分,猛地回眸望向商之。

商之眉梢微揚,脣邊竟浮出一絲笑意,輕聲道:“既如此,那今日好好休息。我會通知沐三叔,明早一起上路。”

夭紹一言不發,定定望着他,商之眉目朗朗,坦然相視。

“好,一切依你安排。”夭紹一字一字說得輕細而又清晰,眸間卻兀起痠痛,轉過身,快步離開。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