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之後,爸爸出院。
塵心一個人從學校出發去醫院,準備和繼母一起收拾東西把爸爸送回家。爸爸的一個同事張師傅特地開着車來送他們。繼母還惦記着秦翰,問他爲什麼沒來。塵心不說話,倒是爸爸先頂了回去:“咱們有手有腳,怎麼能樣樣麻煩人家!”
繼母嘀咕:“都一個臭脾氣!”
塵心自豪地笑。她的臭脾氣,還不是從爸爸那裡傳下來的。
一家人在車裡坐定,塵心隨意往身後的醫院大院掃了一眼。這地方她是再也不想進來了。要爸爸好好保重,自己也要保持健康……胡亂想着,一個熟悉的人影闖入視野。
許慎之!
她猛然坐直了身體。在確認那個人是許慎之的瞬間,一輛車擋住了她的視野。
“怎麼了?”
爸爸和繼母坐在後座上,繼母疑惑地問她。
“沒,沒什麼。就是看到一個人,長得像我同學。”
“同學”兩個字一出口,繼母立刻警覺起來:“哎呀,是不是那個男同學秦翰呀?他是不是知道你爸今天出院特地過來了——”
“女的!我看清楚了,不是秦翰。”塵心不知怎的,語氣有些氣急敗壞。再回頭,張師傅的車已經駛出了醫院大門,她再怎麼努力都看不清了。
繼母難得的沒有生氣,臉上反而稍稍多了點遺憾的神色。
“張師傅,你知道不,老蘇這次住院的錢,全都是她一個同學給的。好幾千塊錢吶,就算是有錢人家也不是鬧着玩兒的。你說,他是不是對咱心心有意思啊?”
張師傅順着她的話說下去:“喲,可不是!我告訴你們,這個世道越是有錢的人他就越摳門……”
兩個人越聊越誇張,塵心鐵着臉,一直默不作聲。
不是因爲不想和繼母吵架,而是因爲擔心。
擔心許慎之。
他爲什麼會出現在醫院?生病了?還是陪朋友來?
她努力地試圖回憶許慎之剛下車時的臉色,想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生病了,然而她想不起來。
直接打電話問?
時機太巧了,許慎之難免不會起疑心。
塵心想象着種種可能——比如說許慎之的女友懷孕了——倒是把自己嚇得如坐鍼氈。最後連她爸爸都看出不對勁來,低聲問:“心心,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塵心自己動手把車窗搖下一條縫,“有點悶。透透氣就好了。”
繼母懶洋洋地說:“沒事兒,回家喝點水。”
塵心憋了半天,終於還是忍不住發了條試探性的短信:“許老師,請問今天有新的任務嗎?我昨晚發回去的您還沒回復呢,蘇塵心。”
短信剛發出去,手機的短信提示音就響了。塵心嚇了一跳,還以爲是許慎之的回覆。打開一看,卻是——
“你爸爸好像是今天出院?我開車去接吧!秦翰。”
塵心飛快地回覆:“爸爸的一位同事來接的,已經在路上了。不過還是謝謝你!”
“哦,那路上小心。”
“知道了。”
捏着手機一直等到車開到家,許慎之都沒有回覆。倒是繼母在不住地問:“是不是那個男同學?叫他來吃飯,媽親自下廚!”
塵心的爸爸突然“噗嗤”笑了。
“你哪天不是親自下廚?說得好像咱們家還有幾個大廚似的。”
張師傅也樂了:“喲,還真是丈母孃疼女婿啊,我這開車接你們的待遇還沒不到場的好?不行不行,我也要吃嫂子親自下廚做的!”
塵心狠狠丟幾個白眼:“不是。”
整顆心都已經被對許慎之的擔心佔據,她實在分不出心來應付繼母的絮叨。
她剛經歷了爸爸生病住院,這幾天在醫院進進出出,親眼目睹許多人的生老病死,對生命忽然有了全新的認識。
人們總是喜歡追求“安穩”和“長久”,那是因爲不安和無常纔是生命的常態。
她永遠都不可能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事。
以爲自己還能再這個世界上混跡許多年,沒準第二天就要去向上帝報到。前一刻還活蹦亂跳精神十足的人,可
能下一刻便永遠地離開。
在這樣無常的世界面前,“長久”本身就是神話般的存在。
追求長久當然是可以的。但是更重要的是,認真地對待每一份曾經出現過的感情,哪怕它持續了只有一秒。
只要有這“一秒”,就不枉在人間走過一遭。
她又想起了秦翰在天台上說的那番話。那時她沒有想得太深入,現在越想越覺得他說得有道理。
從醫院到家的路上,塵心心裡亂糟糟的,都是在想這些念頭。想到最後,恨不得立刻衝到醫院去,看看許慎之究竟出了什麼事。
她終於決定打電話。許慎之要疑心就疑心吧。她現在關心他,並且想讓他知道她關心他。
“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
連着撥了三次,聽到的都是溫柔的女聲同樣的迴應。
“到家了。還磨蹭什麼呢?快過來扶你爸!”
張師傅把車停下,繼母催她。
“咦那是誰的車啊?”
塵心這才留意到,她家門口居然停着輛霸氣十足的“大奔”。
可不就是秦翰的車?
瞬間大腦空白。
“喲,這不是——”繼母的聲音裡透着驚喜。
秦翰從車後繞出來,親親熱熱地上前幫忙扶塵心的爸爸:“叔叔您當心。”
不知是不是爲了討好塵心的父母,他今天故意穿了白襯衫和牛仔褲,站着不動的時候倒還挺像個學識淵博的優等生。
塵心的爸爸趙師傅還有些不明所以,繼母卻激動得臉上笑開了花。
“真的是秦翰啊!我說還有誰能把這麼漂亮的車開到咱家來呢,一猜就是你!別忙了讓阿姨來——心心,還不快去開門!秦翰啊,咱們剛剛在路上還說起你了呢,都誇你又聰明又懂事,真是個好孩子!阿姨啊還想着請你到家裡吃頓飯——”
從樓下上到二樓這短短的一段路,繼母已經連珠炮地說了一大堆話,餘下的人想插話都插不上。進了客廳,繼母又連連抱歉說這些天沒在家,家裡亂糟糟的,讓客人見笑了,又指揮塵心趕緊收拾屋子。
塵心大聲說:“先讓爸爸坐下吧!”
秦翰擠出燦爛的笑容附和一聲,立刻扶着塵心的爸爸過去坐好。繼母似乎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熱情過了頭,訕訕地張羅茶水去。雞飛狗跳的場面總算是安靜了下來。塵心沒好氣把沙發和茶几上散落的報紙收起讓張師傅也坐下,纔有空問秦翰一句:“你怎麼來了?”
秦翰十分自然地說:“接你回學校啊。”
塵心白他一眼。塵心的爸爸和秦翰隨口閒聊起來,塵心說:“爸,我下去把車上的東西拿上來。”
秦翰立刻起身:“我幫你!”
塵心求助地看了爸爸一眼,誰知爸爸卻沒有攔着秦翰:“那就麻煩你了。”
她無奈地和秦翰相視而笑。秦翰那得意洋洋的表情彷彿是在炫耀:看,我搞定你爸爸了。
只能再次帶他從長長的樓梯下去。樓梯間很暗,塵心擰開那隻15瓦的小燈泡,堆積在樓梯邊上的各種雜物盡數暴露在昏黃的燈光裡。裝着空啤酒瓶的紙箱,用壞了又捨不得扔掉的飲水機,髒兮兮的水鞋……本來就不寬的樓梯被擠得只剩下一條只容一個人走過去的小道。塵心走在前面,小心地避開那些東西,不知不覺地有些覺得有些難過。
塵心是個要強的人。她一直都告誡自己,不必爲出身而自卑,不必爲生活的窘迫而羞愧,不必因爲貧窮自輕自賤。沒有富裕的雙親不是她的錯。沒有完整幸福的家庭不是她的錯。家裡沒有乾淨漂亮的大房子不是她的錯。就算一無所有,她依然可以靠自己的兩隻手掙一份有尊嚴的生活。
她無需對任何人低頭。
可是一旦真的和秦翰置身於這樣侷促的環境裡,她無論如何都驕傲不起來。
“你回學校去吧,今晚我住家裡。”
走到樓梯的拐角,塵心回過頭這樣說。
“謝謝你來接我。”
秦翰兩手插在褲袋裡,一步步地挪下來,然後站在高她一個臺階的地方。
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攬住了她的肩膀。
像
是在安慰她,又像是想要給她傳遞一些力量。
塵心不動聲色地推開他,轉身下樓。她一直以爲自己經堅強到不會被任何溫情輕易打動,然而這時卻清楚的感覺到,內心深處似乎有個角落在悄然崩塌。
秦翰一走,塵心立刻躲回自己的房間裡給許慎之打電話。依然是一個溫柔的女聲提示她撥打的號碼無人接聽。繼母扯着大嗓門喊她吃飯,她放下手機,悻悻出去。
飯桌上免不了被盤問。
秦翰家在哪?父母是幹什麼的?家裡有兄弟姐妹不?認識多久了?進行到哪一步了?準備畢業結婚還是再等等?
繼母這些天忙着照顧塵心爸爸,沒顧得上問。好容易逮到機會問個痛快,那架勢彷彿恨不得把塵心吊起來嚴刑逼供。
塵心想着這樣下去總不是個辦法,不如讓她一次性斷了這念頭。
“媽,你就見過他兩次,你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嗎?”
繼母放下筷子,在桌上一拍:“好人!”
塵心笑笑,“他在學校裡是有名的花花公子,女朋友一抓一大把,今天逗逗這個明天玩玩那個,自己的那羣女朋友玩膩了就到處追別的女同學,也就圖個新鮮,真追到手就晾一邊去了。我纔沒那麼傻。”
心說:秦翰,對不住了。
繼母兩眼一瞪:“你瞎說的吧?這孩子我看着挺老實的。”
塵心稍稍加硬了語氣:“反正我看到的就是那樣的。信不信由你——哎等等——”
她瞬間想起了什麼,奔回房間拿出手機。
當着繼母的面,她打開了何寶瓊的QQ空間。
她記得,在何寶瓊的QQ空間裡,有一張何寶瓊和秦翰的合影。
大約是秦翰過生日的時候拍的。照片上的秦翰頭上戴着個紙皇冠,從表情到動作全都緊繃着;何寶瓊親親熱熱地抱着秦翰的脖子,嘴湊在他耳邊彷彿是在說什麼悄悄話。
何寶瓊把它當寶貝,一直放在相冊的首頁。塵心一打開就看到了。
她把手機遞給繼母:“你自己看。我真沒騙你。”
繼母端着手機仔細端詳了許久,撇撇嘴,把手機遞給塵心的爸爸。爸爸只是瞟了一眼,看着塵心,欲言又止。塵心拼命地衝他眨眼,他點點頭,說:“有錢人家的孩子,見得多,心思也多。不可靠。”
塵心感激地衝爸爸笑笑。
繼母把手機丟回來給塵心,“害我白高興一場。”
頓了頓又說:“幸好沒留他吃飯,不然還得浪費我一頓飯菜。心心啊!以後少和他來往,女孩子啊當心吃虧!”
張師傅和塵心的爸爸同時拍桌大笑。
塵心的手機忽然響了。塵心的神經瞬間繃緊,“給我——”
繼母朝她使個眼色,“什麼老師……”
塵心顧不上禮貌,一把搶過:“許老師!”
喊完這三個字,眼睛便溼了。三步並作兩步衝上樓頂,氣喘吁吁。
“老師——”
電話那頭是個女人的聲音。
“塵心啊,是我。”
許明之。
許明之的聲音裡滿是擔心,“慎之過來吃晚飯的時候把手機落在我這兒了,我看到你給他打了好幾次電話,有什麼急事嗎?”
塵心愣住。
晚飯?許慎之在許明之那裡吃了晚飯?
算算時間,就算許慎之到了醫院直接就折回海洋研究所去,也不一定能趕得上。
許明之在撒謊。
塵心沉住氣,“許老師……他出去了?”
“嗯。如果有什麼事可以先告訴我,等他回來了我再轉告他好不好?”
塵心呵呵一笑:“沒,沒什麼,就是翻譯一個短句的時候不知道怎麼翻譯好,想問問許老師。這樣吧,我直接給他發個郵件就行。對不起,打攪您了!”
“好,好的。”許明之似乎也不想和她多談,匆匆忙忙地說:“那麼再見!”
甚至不等塵心說聲再見,就搶先掛了電話。
塵心跌坐在屋頂冷硬的水泥地板上。
在許明之和她講電話的時候,她能清楚地聽到一個刺耳的救護車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