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九回

且說前一日初評級舞臺轟轟烈烈落下帷幕,衆仙子又進行了選歌分組,互相拉着說笑,熱鬧了好一會兒,才紛紛被幾輛翠幄清油車拉到了靈河岸畔的院舍。

是夜天色已晚,頭頂上銀河燦爛爛一片,滿川上雨細風輕煙草軟。黛玉無心四處看景,拉住香菱選了一間廂房,沉沉墜入夢去,自是無話。

黛玉向來睡眠輕,被一陣輕輕的風打玻璃聲敲醒。她睜眼向外望去,繡線紗簾翻飛,正是清晨,曉帷初卷冷煙濃。對面牀上香菱面朝裡側,還睡得正香,鴛鴦繡花圖案的被子隨着呼吸一起一伏,被外伸出一條雪白的藕臂。

她起身趿着鞋,披了件淡白色刺繡鑲邊蝴蝶葡萄碧霞羅薄衫子,將一頭青絲用根緞帶束起,滿屋內靜悄悄的,黛玉靜靜走到窗邊,將紗簾向兩邊攏好,這才推開了窗。正對着的是院子裡垂花門,門外種的是竹子,再遠處是水塘,好一片鳳尾森森,龍吟細細,綠荷相倚滿池塘。

她在銀盆裡洗了臉,拿手巾擦乾,然後輕手輕腳出了房。

作爲宿舍的廂房共有小小三間,黛玉和香菱挑了最右邊的一間,寶釵探春住在當中一間,寶蟾晴雯選了最左那間。

院子不大,廂房連着朱闌的抄手遊廊,正中是穿堂,放一個描金海棠的大理石屏風,轉過屏風便是正房大院,端的是雕樑畫棟、小巧別緻。

寶釵和探春坐在一張紫檀圓桌邊,見黛玉來了,忙笑着起身拉人。

黛玉往桌上一瞧,只見擺的琳琅滿目、俯拾皆是。當中一個碩大的琉璃盤,盛滿了放春山上時令鮮果,大的佛手香氣撲鼻,小的杏棗桃李荔枝葡萄閃着露珠,旁邊幾個小碟子,裝的是豆腐皮包子、定勝糕、牛肉生煎、龍井酥四樣點心。另外還有兩個青花瓷的湯鉢,分別盛了滿滿的素竹蓀湯和胭脂米熬的粥。

寶釵笑道:“林妹妹也起得這樣早?”

黛玉撿了個錦凳坐下,握住銀箸,夾了個豆腐皮的包子:“昨天鬧得太累,回來便睡下了,香菱這會子還沒起呢。”

探春正在盛粥,向晴雯和寶蟾的屋子努了努嘴:“喏,那兩個,昨晚上進了房先拌了嘴,連我和寶姐姐都聽到了,後來我們乏得睡着了,也她們不知道幾時停的,怕是要起遲的。”

黛玉咬了口包子,是豬油炒的白菜香菇餡,一口下去油脂香氣四溢,只聽寶釵道:“昨兒警幻仙子說,今明這兩日給咱們安排的都是集訓,”她看了眼自己的琉璃鏡,“還有小半個時辰就要出發了。”

說話間,探春和黛玉感覺時間緊迫,便胡亂吃了兩口飯,又忙着分頭叫寶蟾、晴雯和香菱起牀梳洗更衣,寶釵則攜了演出行頭,到垂花門下等她們一起出發。

翠幄清油車已經停在院子門口候着了。六人上了車坐着,車簾放下,無人說話,似乎皆有心事。

俄頃,黛玉將一塊手帕包着的物什遞給了坐在一旁打瞌睡的香菱。

香菱回過神來,笑着問道:“林姐姐給我的什麼?”

“定勝糕,還有幾個橘子,就知道你這傻丫頭沒吃早飯。”說畢黛玉又向寶蟾和晴雯道:“待會兒又要訓練,兩位仙子也吃一點。”

香菱笑着接過:“謝謝林姐姐。”

寶釵放下了手中的琉璃鏡,笑道:“還是林丫頭心細,這定勝糕的寓意也好。”

香菱撿了塊糕塞進嘴裡,把手帕向晴雯傳去。

晴雯接了,再向寶蟾遞過去,可那寶蟾只抱着雙臂,冷冷瞧着,並不說話,探春見場面難看,忙接了手帕,將最後兩塊糕點吃了。

黛玉難得做個人情,對方還不領,當下就感覺心中不快。於是收斂笑意,從袖中取了一把提了字的扇子,遮在巴掌大的臉上,詳裝睡去。車裡的氛圍又冷了下來。

倏忽之間,車子行到放春山,山路顛簸一陣方纔停下。黛玉跟在探春身後下了車,只見眼前是一片極清幽的地方,翠色濃厚,山澗落下,掩蓋着一處水簾洞。

衆人魚貫走進那水簾洞。洞口雖小,然洞內卻極闊朗,空氣清涼水潤,設着石桌石靠,滿擺着瓜果鮮花。

順着山洞往裡走,又是好幾間小洞,有小仙子過來給她們指了一間作爲訓練室。

黛玉跟在探春寶釵身後,看見【秦淮景】、【芝加哥·監獄探戈】和【想見你想見你想見你】等幾組的選手都早早到了。還有齡官芳官等昔日住在榮國府梨香院中的十二位女伶,如今擔任着教演老師的職務,也在訓練室裡吊嗓門拉腿筋。

訓練的頭一日,人聲鼎沸,很是熱鬧,水簾洞裡也放了幾張花梨美人靠,黛玉倚在一個各色玫瑰芍藥花瓣裝的玉色夾紗枕頭上,四下張望。

但見神瑛侍者寶玉正在拉着芳官說笑揮拳,警幻仙子忙着喊癡夢仙姑、鍾情大士、引愁金女和度恨菩提,讓她們帶着小仙子和小侍者們把樂器音響等人間買過來的設施擺好,鳳姐兒剛給賈母史老太君沏了一杯妙玉新弄來的茶,賈母吃的眉開眼笑,拉着兩個女子說話。

黛玉覺得洞裡有些悶,便舉着那把圓而袖珍的提字扇子扇風,見北靜星君沒來,有點心不在焉,正欲往洞外看去,寶釵走過來拉了她去訓練。

一時衆人都進了各自小組的訓練室,晴雯抱着幾張撒金的花箋走過來,叫【牡丹亭與羅密歐與朱麗葉】一組的選手分歌詞。

黛玉將歌詞展開來細看,這首並不是人間當下流行的歌曲,而是警幻仙子的作品。

晴雯拿眼睛瞅着撒金花箋,“聽度恨菩提說,歌詞乃是北靜星君前些日子下凡間遊玩時所作,除了大家都熟悉的《牡丹亭》,北靜星君還添了些,”她拿塗着鳳仙花的長指甲點着那幾句歌詞,“那幾句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一個不列顛老頭子話本里寫的。”

黛玉抿着嘴笑:“是莎士比亞,那不叫話本,叫戲劇。”

晴雯叉着腰點頭:“是了是了,到底是絳珠仙子。”

寶釵接過撒金花箋,便笑說:“這寫《牡丹亭》的湯顯祖,和寫《羅密歐與朱麗葉》的莎士比亞都生活在同一時代,只是兩人之間隔了好大一片地界,語言不通,也從未相見。”

黛玉還盯着那幾句歌詞,眼眸不曾離開:“語言雖然不通,寫作環境也迥異,只是這莎士比亞的作品翻譯過來,竟與《牡丹亭》的故事立意如出一轍,”她捻着髮梢思考,“能把這兩個八竿子打不到一處去的作品聯繫到一處,這北靜星君倒也是個有才華的。”

大家皆笑道:“絳珠仙子夸人,真真難得!”

香菱笑道:“林姑娘從來就是個面冷心熱的,只是你們不知道罷了。

六人笑過一回,纔將那分歌詞的任務記起。

歌詞分了六個部分,分別屬於杜麗娘、柳夢梅、朱麗葉、羅密歐、春香和旁白六個角色。

六人商定一會,方決定由林黛玉扮演杜麗娘,薛寶釵扮演柳夢梅,晴雯扮演朱麗葉,探春扮演羅密歐,寶蟾扮演春香,香菱扮演旁白。

分了歌詞後便是學唱,警幻仙子遣了齡官來教。

唱過三旬,還未開始習舞,黛玉便覺得有些乏了,因而藉口出去拿茶果吃,便拉了香菱出來。

香菱早上只吃了一塊定勝糕,這會子餓得前胸貼後背,往嘴裡塞了兩粒荔枝,腮幫子鼓鼓囊囊的。黛玉吃了碗飛雪清,又含了湘雲贈予的化州橘紅潤喉。

吃畢兩人攜個茶壺,抱着個盛滿茶果的銀盆,正欲往回走,剛走到【秦淮景】的訓練室外,只聽見裡面傳來幽幽琵琶聲。

這聲音遺世獨立,飄飄若仙,黛玉香菱立在門口,雖未留心去聽,又有偶爾兩句歌聲吹到耳朵內,明明白白的上海腔,一字不落道:“我有一段情呀,唱給諸公聽,諸公各位,靜呀靜靜心呀。”黛玉聽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正細細咀嚼婉轉曲調,一時恍入了神,忽覺得身後有腳步聲輕輕傳來。

黛玉回過頭去,看見北靜星君站在後面望着自己,一身月白的衫子,無甚修飾,襯得好一雙舒闊俊朗的眉目,好一個挺拔修頎的身影。

一時間前日的風波、昨日的對視和今日的歌詞涌入腦海,黛玉只覺得雜念渾濁,思緒萬千,如浮雲飄過新月,又如波浪拍打江岸。

香菱拉了拉她的衣角,她才忽然回過神來,着急忙慌地低着頭快步走了。

而那把提了字的小小圓扇卻從她袖中掉落下去。

一直到黛玉和香菱的身影消失在洞道轉角,北靜星君才彎腰從地上拾起了那把扇子。只見扇上是簪花小楷,蠅頭小字工工整整,寫了兩句詩。

“圃露庭霜何寂寞,鴻歸蛩病可相思?”

北靜星君飛昇仙界已久,對人間的寂寞與相思早已忘卻得乾乾淨淨。在這一瞬間,一陣陌生又熟悉的盪漾感,慢慢地在他心中升起。

要知端的,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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