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採顏妙`目微眯,滿面焦急。
她已然引動了無間地獄中的浩瀚佛性,一圈佛光懸在她的身後,自有祥霞千重,毫光萬道,宛若天地錦屏幻生幽冥。但是,無論她如何催動,姜默舒兩魄中的怨戾便會顯化出大恐怖,或是乾坤陷落的不甘,或是天地覆血的悽慘,似聲聲哀嘆,蘊無盡心寒……
無論她如何以祥和佛性安撫,那些怨恨都會兇狠地反擊過來,似悲鳴啼血,似一腔怒滿,毫不猶豫地將所有接觸到的靈韻污染,撕碎,毀壞……
她冒着極大的風險,以鬼身直接擁住了姜默舒的兩魄。也虧得她是萬鬼旌旗的主魂,又是御靈妙身,才能做到這等看似不可能的神妙。不過結果依然沒有改觀,便是她能攝出部分怨煞,卻不過是杯水車薪,這是十數天地的怨恨,似是無窮無盡。
沈採顏幾乎將銀牙咬碎,如果不是感受到姜默舒依舊平靜的心緒,她幾乎以爲自家老爺已經放棄了生路。
生死之間,有大恐怖,便是天子也有執,強如妖聖也有求,修行起於青萍,攪動乾坤浩蕩長風,靜看世界起伏婆娑,滿斟星河與春秋對酌,誰又會心甘情願入滅?
沈採顏輕輕拉起姜默舒的手,再次貼在了她的臉上,也許,這樣勾心的老爺,值得自家如此來做。
“怎麼了,如此愁眉苦臉的?”姜默舒淡淡笑笑,似有不祥預感,卻是沒有半分畏懼,只是輕輕在玉顏上捏了一下。
佛母停頓了一下,眉眼間泛起微微痛楚,喉嚨彷彿堵着一塊堅硬的巨石,清淚已然順着臉頰滾滾而下。
“老爺,是奴家無能,化解不掉這天地破滅的怨煞。”
“化解不掉就化解不掉,你哭什麼?”
姜默舒嘆了口氣,不想自己萬般小心,還是中了神魔入世的因果劫數,不過這也怨不得誰,自己想要肉`身化神魔,成就無上偉力,自然不會輕鬆。
斬屍之法,難在靈機,從刑天和共工斬屍可以看出,完全沒有什麼規律可言,不過好在後羿的斬屍之機,根據神魔的來歷,倒是有機可尋。
而要將本體煉爲神魔,本就是更爲逆天之事,自然也會有極大的因果礙難。
“老爺,奴家還有一個辦法……”沈採顏盈盈拜伏在地,原本嫵媚的玉顏上泛着蒼白,眉眼中卻有一絲決絕的溫柔。
“採顏,老爺都不急,你急什麼?”姜默舒似乎猜到自家幽魂侍女要說什麼,輕輕以溫潤的拇指爲她抹去了眼角的淚珠,似是斗膽輕晃了一汪月色,笑淋了畫中的漫天煙雨。
沈採顏還沒有細細體會撫面的那抹妙觸,忽然感覺自家的雙手已然被溫暖的手掌握緊,一股大力好似託舉山嶽,溫柔地托起了她的嬌`軀。
剛要說話,一隻手指卻是按在了她的脣`間。
“你想以鬼身替魄,化爲我七魄之一,代我承擔這諸天怨恨吧。”
姜默舒輕聲開口,臉上有着溫柔的笑意,“不過採顏伱想想,像老爺這種死要錢的,若是十二萬五千靈石白白丟在水裡,怕是道心都會不穩。”
無間佛母聽到此言,瓊鼻抽`動,黛眉微蹙,妙`目中的擔憂重新泛起,“謝過老爺憐惜,不過這是奴家心甘情願的!
否則,這諸天之怨必然會慢慢沾染其它五魄,到時怕是會斷了老爺前路。”
“那光是你一個,也只能替換伏矢和雀陰的其中之一,卻是不夠啊,像你這麼聽話乖順的幽魂侍女,老爺可沒藏着第二個了。”姜默舒笑了笑,攤着手無奈地說道。
沈採顏螓首微搖,溫柔注視着姜默舒,彷彿要將自己的堅持直呈給對方,不會有絲毫妥協。
“採顏,活在這天地中,你知道我最滿意是哪點嘛?”事到臨頭,姜默舒反而生出一抹沉靜,細細地爲自家幽魂侍女分析起來——便是原本神話中的神魔都能被他拉入到天地中,所以對姜默舒來說,根本就沒有知見障。
夢前塵,寒水徒空流,清冷自笑。
嘆人間,因果轉相尋,諸天如一。
姜默舒看着乖順的侍女,悠悠嘆息,“這天地我諸般看不順眼,只有一點讓我喜不勝收,便是神通由心映,鬥法憑力勝。”
目前,諸脈天子入世,各大妖廷同心,還有那不知死活的戮族要來分天地氣運,甚至還有勾結天魔的元神,拿妖廷好處的佛脈。姜默舒的餘裕其實並不算太多。
若是諸般隱秘暴露,西極之地頃刻之間便是被妖魔二族全力圍攻的局面。
不過,爭勝之道,上力中智下勇末狠,只要天魔和妖廷落不下神魔,勝機就始終在自家的掌中,所以哪怕神魔入世的因果礙難再大,姜默舒也不會有絲毫猶豫。
不就是兩魄沾染了諸天怨戾,沒什麼大不了的,既然根據自家和虛影小人的推演,祥和之道是化解諸天怨戾的可行法門,那便錯不了。
沈採顏以佛獄做不到,想來是佛獄善信的佛性積累還不夠,要想消弭一方天地的怨氣,僅僅以一衆凡人善信的祥和之韻,恐怕質也不夠,量也不足。
還得打殺兩個覺僧試試……
“老爺想落下哪寺的覺僧覺尼?”聽到姜默舒的推演,無間佛母眸子中生出一抹喜意,冰冷得好似寒霜凜雪,灼燙了心魂,燒透了乾坤。
姜默舒想了想,搖搖頭,“不急,在這北疆行`事正該應和因果,如此方纔不會落入算中。
我還指着無間佛母這個身份給妖廷一記狠的,自然要照着規矩來。
先等等,六寺之中總有會惹到佛獄的,無論佛修或是法王,一旦起了因果,勾連牽扯就由不得這些禿驢了。”
沈採顏當即點點頭,“這事奴家來安排,妖廷眼下上下分裂,由頭倒是不少,只是要把覺僧或覺尼牽扯進來,還要細細謀劃一番。”
“很好,此事就拜託無間佛母了……”
姜默舒微微頷首,旋即又鄭重地囑咐道,“你另外佈置一下,給小蟬安排個先天妖靈的身份,六翅金蠶若論血脈尊貴,怕是不輸真龍真鳳多少了,我不信妖廷不會動心。”
沈採顏的眸子中已然恢復了神采,妙`目瞥了一眼姜默舒,笑容中有着一絲促狹,“你就會欺負她,結繭之前,小蟬還和我立了字據。說是剛剛把化景金舍的房貸還完,房子就沒了,如今已是沒了棲身之所,想讓老爺專門給她煉製一個隨身可攜的法寶,至於標準嘛,大概意思是不能比萬鬼旌旗弱了。
再加上逆轉血脈,成爲六翅金蠶後,刑天峰原本的佈置怕是再也住不下了,還得重新擴建。
這樣算下來,怕是要多做幾份工才行,讓我務必給她留着啼聽的位置,切切不能轉給別人了。”
掩嘴輕笑間,玉人妙`目中盡是魅惑風情,水水潤潤,悠悠然白了自家老爺一眼,這妙人兒什麼都好,就是愛欺負自己人,偏偏還要自家幫着他作惡。
姜默舒摸了摸鼻子,語氣中沒有半分不好意思,“其實,我還是挺心疼她的,送來北疆的妖聖屍身和天子法體,不是打了九點五折麼,當然,額外的三成運費可是她親自認可的,另算。
生活不容易,窮人家的孩子自然是要早早當家,當初老爺我還不是窮得連靈膳都捨不得多點。”
……
妖雲和佛光籠罩下的“風雷”殿羣,流輝普照,漫空奇香瀰漫,彷彿人間的極樂世界。
在懸空殿羣的下方,融都中房舍連綿,佛吟陣陣,瑞氣條條,似有智慧圓滿的菩提真意,似有慈悲觸空的琅琅梵音,祥光瑞靄繚繞,朵朵金蓮幻生,整個融都皆在如夢似幻的瑰麗之景中。
紫明道安排風雷大宴,融都中的來訪法王,鋒銳妖將,各宗修士,各寺善信,皆在宴請之列,倒也呈上了其樂融融的祥和之意。
風雷殿羣中,衆多賓客皆是歡欣酣然,肆意享受着醉與醒周旋的驚鴻之宴,仙樂天音處處獻,逍遙高歌不怕先,酒冷當熱,餚冷即換,更有妖姬和凡侍在邊上小心伺候。當然,若有那將要失態的,也有人專門關注,不會讓其攪了祥和喜慶的氣氛。
這明風殿中同樣如此,各色靈膳仙果滿滿地擺在殿中,任賓客享用,只需賓客使個眼色,或是略微一指,便有侍從將所指之物取過來,恭敬奉上。
不過此時殿中衆人的注意力卻是沒有在靈酒和仙餚上,皆是好奇地看着取菜之處。
兩個粉雕玉琢的稚童正在成排的靈膳前徘徊着,似是拿不定主意吃什麼好。邊上的妖姬本要上前幫忙,兩個孩子卻是趕緊擺擺手,連稱不用其他人服侍。
一羣鶯鶯燕燕的妖姬中,倒是這兩個孩子顯得特別醒目,當即引起了一幫賓客的興趣,皆是好笑地看着兩個小不點。
“二山,你選好了麼?”君羅玲端着一個碩大的白玉盤子,上面有半個盤子的精緻小糕點,還有幾個靈梨,微微顫着,似要滾動。
“再等一下,我算算這道菜的價格。”關二山頭也不回,俊俏的小`臉上眉頭皺得緊緊的,小手更是在不住地掐算。
“啊?這幾天不是說放我們自由玩耍麼,怎麼二山你還在想課業啊。”不敢看周圍人的目光,君羅玲紅着臉小聲地開口道。
“平時哪裡能尋到這種機會,一次就能看到如此多的素材,說起來也是運氣,不然我那課業怕是又要進度拖後了。”
關二山越算眉頭皺得越緊,不過還是側過頭溫和地對君羅玲說道,“要不,你先去尋個座位,我再抽幾個樣本,不然沒有詳實的數字,課業我是沒臉交上去的。
你家師尊說了,所有課業都會抄送一份到南域……”
君羅玲咬了咬嘴脣,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古怪的目光,不由得縮了縮小腦袋,“我還是等着你一起吧。”
“也好,不過我倒是沒想到,北疆這邊的祥和之道只剩一張皮了,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關二山幽幽一嘆,語氣中滿是蕭瑟,就如一個長鬢老者,道出了悲天憫人的憂憤。
俊俏童子搖了搖頭,似是下了判斷一般,“若是北疆天各脈天子來攻,怕是會陣腳大亂。”
周圍的凡人侍從頓時噤若寒蟬,絲毫不敢出聲,生怕一個不慎,就是殺身之禍。便是幾位妖姬也是垂下螓首,不敢對上童子犀利的目光,更沒了半分剛纔的嘻笑之意。
好些賓客都關注着此處,俊俏童子話音雖低,但場中之人皆有修爲在身,最次也是鋒銳妖將,又或是凝真僧尼,自然是聽到了耳中。
“好好的宴會,哪來的無知小子在此大放厥詞,你家大人呢?”
一位鋒銳妖將冷冷出聲,語氣中無風無浪卻自有一股寒意。
“你纔是無知呢!”關二山還沒有回嘴,君羅玲已然放下了盤子,一隻手叉着腰,一隻手指着妖將,“二山最聰明瞭,他說是,肯定就是,你懂什麼?!”
“兩位小主,這是飲宴所在,無論如何,總歸不是在家裡,那位客人想來也是無心之語,大家各退一步,權當彼此說了個玩笑話。”一位妖姬款款行到關二山身邊,屈身福了一禮,“這明風殿能得二位小主光臨,是我等的福氣,不若讓我來爲兩位小主佈菜,同時介紹一番。”
“不用,我二人不習慣被人伺候,你若侍在一邊,反倒會讓羅玲不自在,至於我,其實還好,不過想到長輩不會說出口的失望,還是算了。”關二山輕輕擡手,虛扶了一下妖姬,煌煌氣度當即顯露無餘。
殿中所有賓客不由得神情一凜,好氣度!身爲童子便有這般教養,也不知是哪家的妙才。
那鋒銳妖將當即有些慫了,不過酒意上頭,卻是繼續嘟囔兩句,“便是家裡大人厲害,也不該妄論妖廷,怕是不知禍從口出……”
關二山也不答話,隨意取了一些靈膳放到盤中,又拿起了君羅玲那份,想了想,又將玉盤中的糕點和靈梨放回了一些,留下的數量,剛好夠兩人食用。
“羅玲,你拿得多了些,這些便夠了。”
“哦,我記得了,二山,下次不會這樣貪心了。”君羅玲舔`了舔嘴脣,眸子中卻沒有半分不捨,開心地跟在關二山身後,向着一處空座走去。
“哈哈哈,有意思,不想徹雷還有這般知趣的小孩,你家大人呢,貧尼倒是有興趣見上一見。”
一個聲音倏地響徹在殿中,森森冷意一下從殿外颳了進來,兩道佛光化爲兩道匹練,攔腰卷向了關二山和君羅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