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稀粥南北味 (2)

阿嫦的早粥不但味道清香爽口,讓人喝了一碗還想再喝,每天早晨都喝得肚子溜圓才肯作罷,而且內容豐富,色澤鮮豔——綠的菜葉紅的肉丁黑褐色帶花紋的松花蛋和金黃色的海米,襯以米粒雪白的底色,真像是一幅點彩派的斑斕繪畫。

廣東之行使我大開稀粥眼界,從此由白而黃的稀粥“初級階段”,躍入五彩繽紛的“中級階段”。稀粥的功能也從一般聊以餬口、解決溫飽的實用性,開始邁向對稀粥的審美、欣賞以及精神享受的“高度”。那時再重讀《紅樓夢》,才確信五千年文明史的中華民族,原來真有悠遠的粥文化。

嘗試喝八寶蓮子粥,喝紅棗紫米粥,喝臘八粥,喝在這塊土地上所能喝到的或精緻或粗糙或富麗或簡樸的各式各樣的粥。最近去湖南,在婁底那個地方的漣源鋼鐵廠食堂,就喝到一種據說是“舂”出來的米粥。粥已近糊狀,但極有韌性,糊而不散,稠而光潔;聞其香甜,便知其本色。

卻有幾位外國朋友,一聽稀粥,聞粥色變,發表意見說,爲人一世,最不喜歡吃的就是稀粥,並且永遠不能理解中國人對於粥的愛好。

我想我們並非是天生就熱愛粥的,如果有人探究粥的淵源、粥的延伸、粥的本質,也許只有一個簡單的原因,那就是貧窮。糧食的匱乏加之人口衆多,結果就產生稀粥這種頗具中國特色的食物,覆蓋了大江南北幾百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一喝幾千年。

如今我們已不會因爲糧食不夠吃而喝粥;也不會因爲沒有錢買糧而喝粥;我們喝粥是因爲祖先遺傳的粥的基因。粥的基因是否同人體血脂的粘液質形成有關?爲什麼一個喝粥民族就有些如同稀粥一般粘粘糊糊、湯湯水水的脾性?以此爲缺口,研究生命科學的學者們便會找到重大突破也說不定。

可作爲主婦的我,如今卻很少熬粥。我們家不熬粥的原因很簡單,我想許多家庭逐漸淡化了粥,也是出於同一個原因:沒有時間。粥是貧窮的產物,也是時間的產物,糧食和資金勉強具備,但如果不具備時間,同樣也喝不成粥。我們的早餐早已代之以麪包和袋奶,晚餐有面條;還有偷工減料的食粥奧秘——迴歸泡飯。

所以如今一旦喝粥,便喝得鄭重其事,喝得不同凡響;要提前洗好小米配上黑米加點紅棗和蓮子,像是一個隆重的儀式。聽說市場已經推出一種速成的粥米,那麼再過些日子,連這儀式也成了象徵。當時間的壓力更多地降臨的時候,稀粥是否終會愛莫能助地漸漸遠去?我似乎覺得下一代人,對稀粥已沒有那麼深厚的感情和濃烈的興趣了,你若問孩子晚飯想喝粥麼,他準保回答:隨便。

野味香

三年困難時期,武漢最火爆的餐館要數“野味香”。“野味香”位於漢陽江堤之上,建築古樸,其野味曾讓許許多多來此品嚐的外賓讚不絕口。我所居住的漢口貧民區單洞門曾有幾位被飢餓折磨不過的老人慕名到“野味香”吃麪條,回來後把“野味香”的麪條誇成了“天堂食品”,當說到湯碗麪上的那一層油以及用野雞野兔肉做的臊子時,口水都流了出來。

很長時間沒有沾過葷腥的我,難以抵禦“野味香”的誘惑,也於一個星期天從漢口步行十餘里找到離市區有一段距離的野味香。我原以爲這偏遠的餐館不應人滿爲患,到了那裡方知“野味香”好似朝山進香時節的木蘭廟,餐館內座無虛席,每個座位旁邊都有站立守候者;外面排了幾條長隊,有買餐票的長隊,有領湯麪的長隊,還有領次日牌子的。我終於搞清楚了今日在此幸福地呼而哈哧的,是昨天領了牌子的,今天領了牌子,明天再來吃麪。我口袋裡雖然有錢,有糧票,但沒有牌子,我也就吃不成那厚厚一層油的有野味臊子的“天堂食品”了。走得筋疲力盡的我在“野味香”聞了一回香後,不得不忍着飢餓與疲憊走回頭路。

說來有趣,沒有吃到“野味香”臊子面的我,卻在我任教的鄉村中學吃到了幾餐正宗的野味,這在吃雜糧瓜菜的歲月,真是不可思議。

那是1961年一個秋收的季節,我們停課支農,爲當地生產隊割稻穀。就在我們揮汗如雨埋頭割稻時,有人發現有條狗躥進了稻田中。“那不是狗,是獾。”一農民很內行地說。“什麼?獾?就是魯迅先生小說《故鄉》中提到的閏土舉着鋼叉去刺的那種獾兒?”我正在想這個問題,不想“逮住它!逮住它!”喊聲四起。割稻人都直起了腰,有人走出稻田沿着田塍包抄過去。所有的人都打起了“哦嗬”。那獾見情況不妙,東突西竄,但哪一方都有鐮刀舞動,就在這小傢伙誠惶誠恐之時,一農民勇敢地撲了上去;將那小狗似的野物逮住了。“老師們辛苦了,拿回去打牙祭吧。”那農民將獾交給了我們的頭兒——工會主席。“哎,老陳,下廚地幹活!”老陳是廣東人,是烹調高手。這是工會主席給他下達收工後的任務。

收工後,老陳很內行地到衛生院買了幾味中藥,將洗淨切好的獾子肉與中藥一起燜。肉的香味在校園瀰漫,那是真正的野味香啊!一切弄妥帖之後,大夥將餐桌搬到室外,圍桌而坐。東天升起一輪明月,蟬聲奏響夜曲,大家舉杯互祝,一天的勞累被酒與肉的香味釋放得所剩無幾。

又過了些日子,幾個學生在放學的路上打死了一條又粗又長的蛇。他們知道廣東老師敢吃蛇肉,便把蛇拖到學校奉獻給老師。老廣見後激動不已:“藉藉借(這這這)好東西哩!借(這)叫青蠍(蛇)膘,好吃得很哩!”我爲了剮下蛇皮做胡琴,加入了幫廚的行列,幾個大膽的也剮、洗、切。掌勺的還是廣東人老陳。“吃肉不如喝湯,今天做的就是清燉蛇肉湯。”不一會,湯就在鍋子中翻滾起來,雪白雪白的。

還是有幾位不敢吃,這就讓敢吃的人求之不得了。我從來沒吃過蛇肉,但我覺得老廣能吃的東西咱湖北佬爲啥不敢吃,再說,蛇肉也不是想吃就能吃到的,決不能錯過這難得的機會。沒有吃過蛇肉的我向白色的湯內伸進了筷子,將雪白的肉送進口中。蛇肉沒有鱔魚那麼嫩,有嚼勁。那湯更是鮮美可口,喝一勺讓人全身通泰。品嚐了這頓野味後,我們各自拿出自己的樂器,在月光下奏了一曲《金蛇狂舞》。

又過了些日子,在一個秋風卷着枯葉頗生寒意的夜晚,我們正在辦公室備課。辦公室很安靜,教語文的何老師突然一聲驚叫:“哎呀,什麼東西跑到褲襠裡了?”我們以爲是蛇,忙跑到何老師身邊,何老師的手緊緊抓住褲子,隔着褲子有個活的東西。我們幫着他把褲腳挽到高處,結果發現何老師抓的竟是一隻大老鼠。有人找來一塊磚頭,對着老鼠猛砸,老鼠抽搐了幾下便死去了。顯然這是一隻飢寒交迫的碩鼠,它以爲何老師的腿是溫暖的天堂,便順着腿爬上去。於是便有了這深夜驚魂。

我說:“各位,快轉鍾了,我想大家的肚皮一定很餓了,今天這隻老鼠正是天賜美味,我去做,你們等着。”

老鼠能吃我也是從廣東人那裡知道的:我用開水將碩鼠一淋,那鼠皮便輕巧地剝下了,然後開膛破肚取出內臟,切成小塊,放上油鹽,在文火上清燉。香味很快散發出來。待我端到辦公室,除老何心裡發憷不敢吃外,其他人你一匙我一筷很快將其消滅殆盡。“嘖嘖,真比雞肉還好吃哩!”

“當!”已是深夜一點了,空氣中還瀰漫着野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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