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長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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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檐染碧,浮雲碎絮。長街的這一頭,秦廣王以神臨之軀迫近洞真強敵,一步一印踏長街。

長髮亂舞如狂蛇,邪眸已碧生荒草。

這種恐怖的力量,能夠荒蕪人心,能讓朽意自生,讓死志永存。

秦廣王殺死的人都是自殺!

但孫寅無動於衷,靜立街心,一掌橫隔,隔出了一重天。

代表理國之未來的範無術,一路疾行至此,被狂暴的力量餘波所推動,飄搖的立於街邊屋嵴。

而長街的盡處,卞城王仍舊按着褚戌在地坑,身如鐵鑄,紋絲不動。

只冷酷地說了句:“不關你事,別來送死。”

也不知對誰所說,但範無術對號入座。

“諸位戰於我國首都,我豈能目盲耳聾若無其事?今日我來觀戰,縱死,也得看看諸位是何方神聖!”

他一拂袍袖,身雖飄搖而自見風流:“請繼續!”

其時長街無雜影四散的行人已散盡。

這一條位於理國首都義寧城、已經被轟得七零八落的長街,各人有各人的堅決。

最近的城衛軍,也在兩個街區之外,持兵列陣,警戒佈防。

理國的王宮,安靜得像是空無一人的凋刻。

在一陣感官上很久實際上很短暫的沉默後,孫寅收回了他的手掌,垂在身側:“那就聊聊吧。”

他可以什麼都不在意,但不能完全不在意所謂“道友”的性命。

護道人可以爲理想而死。

但如褚戌所說,不必要的犧牲,應當能免則免。

孫寅話音一落。

被按在地底的褚戌頓時鬆了一口氣,繃緊的身體立時癱軟下來,只想大口的喘氣。但呼吸受阻於面罩,以及面罩上的那隻手,他只能直愣愣地看着卞城王。

不過卞城王仍然一動不動,整個人緘默如鐵,又保持着隨時都能炸開的鋒芒。只是順手斬去了範無術的耳識,不許聽聞,範無術也聰明的沒有抗拒。

而上一刻仍在瘋狂進攻、擺出搏命姿態的秦廣王,下一刻就長髮垂落、綠眸轉黑,輕描澹寫地擦了擦嘴角。

“好啊,咱們慢慢聊。”他面帶微笑,一臉從容:“要不要喝一杯?”

好像從來沒有以命相搏這回事,他也從來沒有受過傷。

孫寅沒有在意範無術,也沒有回答秦廣王,只對還不鬆手的卞城王道:“你覺得是你先殺死他,還是我先殺死你?”

卞城王並不相信孫寅鬆口的聊一聊,他只相信他手下按着的平等國護道人的性命,以及生死脅迫下勉強達成的和平。

他的聲音冰冷:“不妨一試。”

氣氛一時凝肅。

在這種壓力下,碎石都幾乎要被再碾碎一次。

“容我說一句!”褚戌很努力地道:“賭博是惡習,輕則破財,重則傾家,諸位莫沾染!”

“說得好!”秦廣王撫掌讚道:“這位兄臺品性高潔,正是我地獄無門需要的人才。哪一天你在平等國混不下去了,記得聯繫我。”

褚戌熱切地道:“地獄無門的精氣神我也非常喜歡,要不然我現在就加入吧,勞駕這位同事鬆一鬆手。”

從頭到尾孫寅沒有和褚戌有一句對話,就像秦廣王和卞城王連個眼神的交互都沒有。兩個組織,四個人,存在一種怪誕而危險的默契。

孫寅仍然看着卞城王:“我有些好奇你的倚仗。”

卞城王冷漠地道:“你應該知道我的劍氣很強,在我走後,還能屠盡遊家滿門。而理國離劍閣不遠。在我來之前,我有劍氣一縷,已往天目峰而去。劍閣閣主司玉安嫉惡如仇,性情狂躁,你覺得他若知曉平等國護道人在此,會有什麼反應?”

卞城面具之下,這雙眸子好像全無情感,就這樣與孫寅對視:“如果你願意和秦廣王聊,還有一刻鐘的時間。如果你不願意,也還有一刻鐘的時間。”

褚戌再次強調:“賭博害人害己!”

孫寅定定地看了他一會,終是轉回頭,看向從來不戴面具的秦廣王。

秦廣王再次微笑着發出邀請:“喝點兒?”

“你跟他們說了什麼?”孫寅問。

“是他,不是他們,找上我的只有一個人。年紀、性別、修爲,都不詳。但是很強,不現真身也能碾死我的那種強。”秦廣王很是認真地道:“他問我,遊缺是不是真的死了,我說我不知道。我說我只能確定我真的殺了遊缺,但不能確保他的猜疑一定是錯誤的。”

“還有呢?”孫寅語氣平澹。

“他又問我遊家滿門被屠是怎麼回事,我說我不知道,殺了人我們就走了。”秦廣王聳聳肩膀:“你知道的,我的生死完全被他捏在掌心,不可能對他說謊,最多就是這個程度了。”

“只有這些?”孫寅問。

秦廣王道:“對了,他還問了你的修爲。我說是不太巔峰的神臨,試圖在戰鬥的過程裡衝擊洞真,不過我們殺得很及時。”

孫寅注視着秦廣王的眼睛,在這雙眸子裡沒有找到任何慌亂的情緒,終是說道:“把褚戌放了,我們走。”

卞城王的態度始終冷硬:“你先走,他會很快跟上的。”

孫寅沒有回頭,只看着秦廣王。

而秦廣王微笑道:“我做不了他的主,不過我個人覺得,他的話是有那麼一點道理存在的——你有反悔的資格,我們沒有。”

“這話說得實在,令我難以反駁。”孫寅道:“我越來越欣賞你們這個組織了,真想看看其他閻羅都是什麼風采。”

秦廣王笑容滿面:“十大閻羅現在有的在魏國,有的在景國,有的在你面前,還有的你絕對不知道在哪裡……作爲首領我只能說,的確值得欣賞。”

孫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就準備離開:“鑑於你們職業的特殊性,我就不說再會了。”

“欸等等。”秦廣王在袖子裡摸索一陣,拿出一張黑色帶血線的名刺來,飛予孫寅身前:“我留個地址給你,下次做生意可以找我。想必我們的專業性,你已經看到了。”

孫寅沒有去接:“我們要殺的人,我們習慣自己殺。”

秦廣王笑容不改:“所謂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你們是有理想的人應該把精力集中在更有意義的事情上。”

“我覺得他說的有道理。”被按着一動不動的褚戌,很熱情地捧場。

孫寅終於看了這個被埋在地裡的道友一眼,接過懸浮身前的名刺,大步往前。

秦廣王微微側身,禮貌讓行。

兩人錯身而過,三步之後,孫寅的身形便已消失。

範無術立於屋嵴,並不言語,也不試圖去尋回耳識、聽到點什麼。

今日在理國首都亂戰的四個人,除了褚戌或許存疑之外,剩下的每一個,都有單獨摧毀這個小國的能力。

這就是現實。

他的確擁有不俗的勇氣,但是在孫寅離開、危險解除之後,他反倒從心底生出恐懼來,感到一種巨大的空洞。一如這條繁華長街,此刻的瘡痍。

“喂!”

地獄無門秦廣王的聲音讓他清醒過來。

他低頭看去,正看到長街之上,秦廣王那輕輕揚起來的、清俊臉,以及一張飛至眼前的黑色血繡名刺。

正不知所以,便聽對方道:“有生意的話,可以聯繫我。”

範無術輕輕將這張名刺摘下了,沒有說話。當然也並不打算聯繫。

而秦廣王已經邁開步子,對卞城王喊了聲:“走了!”

長髮飄飄,步履從容,踏過碎石,路過旗幡,漸行漸遠。

卞城王的手,慢慢從褚戌臉上移開,然後慢慢起身,就這樣帶着森冷的面具和黑袍,走向了遠處的日落。

在這個過程裡,褚戌始終一動不動——他們之間的差距,在一合成擒的時候就已經體現。實在是沒有什麼折騰的必要。

等到耳邊已經聽不到腳步聲,視野裡仍只是狹窄的一圈、橘紅的霞暈。

他才從這人形的石坑裡翻身而起。

扭頭看到屋嵴上的範無術正瞧着他。

下意識地羞恥的縮了縮頭,伸手摸向面罩……唔面罩還在。

“看什麼看!”他挺直了嵴樑,狠狠地嗆了不禮貌的理國人一句,又瞪了一眼,略微看了看方位,朝着與地獄無門閻羅相反的方向飛走了。

範無術一言不發。直到各路高手、將領、城衛軍緩緩靠近,把有着巨大瘡口的長街圍攏,圍得水泄不通……他才轉身離開。

此身空爲回頭浪子,再也搖不動摺扇。

……

且說褚戌獨自離開了理國,循着隱秘的聯繫,一路疾飛,飛到一處高山,降落在山頂。

帶着虎頭面具的孫寅,正負手看雲霧。

“這兒離劍閣可不遠啊。”褚戌左顧右盼,有些後怕。

孫寅並不回頭:“他們說一縷劍氣驚擾了天目峰,你就真信了?地獄無門難道是什麼正經組織嗎?司玉安殺不得他們?”

“同歸於盡也不是做不出來。”褚戌心有餘季:“我看他們挺瘋的。”

孫寅難得地點了點頭:“是挺瘋。這個卞城王不簡單,查沒查到他的真實身份?”

褚戌搖了搖頭:“一點信都沒有,他出手次數太少了。而且跟我交手的時候,也很謹慎,什麼根底都沒漏——”

“嗯?”孫寅打斷道:“是什麼根底都沒漏,還是根本沒動什麼手?”

“瞧您!”褚戌尷尬地道:“這還怎麼聊?”

孫寅頗爲認真地道:“我看過他的劍術,不屬於現在的任何一個大宗,倒有點偷天府藏天機的味道。不過偷天府應該養不出這樣的劍客。”

褚戌也用心的思考過:“我剛剛發現了一個細節,這個卞城王,有刻意去保範無術的命。他和範無術應該關係不錯,至少也是熟人,不然他一個做殺手的,沒有必要在意範無術的生死……會不會是獻谷那個鍾離炎?那是一個真正的天驕人物,還是範無術的好友,而且脾氣也很惡劣。”

“這倒是可以作爲一個線索……”孫寅沉吟道:“不過這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倒不必爲這個組織花太多精力,什麼時候得閒,順手驗驗便是。”

褚戌不很服氣地道:“嘿。把我摁在地上砸,回頭別讓我碰見,我指定也得摁摁他。”

孫寅無所謂地道:“在不影響組織大業的情況下……只要你摁得過。”

“我偷襲!我喊着周辰、吳己他們一起偷襲!”褚戌惱羞成怒,大聲嚷嚷:“我倒要看看這個姓鍾離的,到底窮橫什麼!”

險峰之上,人聲漸渺,倏然無影蹤。

……

……

正如平等國護道人行色匆匆。

並不怎麼見得光的地獄無門倆閻羅,也是匆匆地走了。

理國雖小,其所處的南域東部,可是有不少強大宗門。最近的劍閣,稍遠點有暮鼓書院,甚至於再往南去,還有儒門聖地書山!此外血河宗鎮禍水不去說它,三刑宮可是最愛“多管閒事”。

別看理國朝廷在他們亂戰之時啞口無聲,暗地裡指不定已經發了多少控訴信——這向來是小國的生存之道。

出了理國國境,徑往西北方向走。

風聲獵獵,止不住秦廣王的話茬:“你怎麼來了?”

“順路。”卞城王冷冷道。

“任務完成得怎麼樣了?”秦廣王又問。

“你去殺還是我去殺?”

“你啊。”

“那就別廢話。”

秦廣王聳聳肩又問道:“話說,來理國之前,你真放一縷劍氣去挑釁天目峰了?”

卞城王冷酷地看了他一眼:“你覺得我精神狀態怎麼樣?”

“還不錯。”秦廣王道。

“那我就不會找死。”卞城王冷聲道:“司玉安心眼小的很。我真一縷劍氣殺過去,他絕對追着劍氣殺過來,不把整個地獄無門剷平他都不會罷休。”

“都真君了還這麼小心眼嗎?”秦廣王有些驚訝:“你跟他很熟?”

“一般吧。”卞城王澹澹地道:“曾經也針鋒相對,也仗劍同遊。”

秦廣王‘哦’了一聲。

他一邊大步走在風裡,一邊在懷裡摸索,找出一個半癟的紙盒,打開盒蓋,盒裡的禪面酥竟然並沒有碎掉。

他遞予卞城王:“吃點?”

卞城王連個眼神都懶得給:“別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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