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1章 神亦罪之

“咱們今天也算是白龍魚服了!”

郢城的深秋,很有幾分寒涼。

行人熙攘的大街上,左光殊戴着一頂狗皮帽,穿着不甚合身的棉麻夾衣,踩一雙翻邊的破皮靴,用一張粗糙的擋風巾,遮住了貴氣神秀的臉。

旁邊的姜望也是差不多打扮,戴斗笠、綁面巾、披黑袍,雙手攏在袖子裡。天下聞名的長相思,藏在儲物匣中。

今兒他同左光殊上街閒逛,畢竟都是知名人物,爲了避免圍觀,不得不稍作掩飾。姜真人當然可以直接撥動行人之見聞,但這裡畢竟是郢城,強者如雲,規矩極重,他也懶得一路施術、不小心觸動誰敏感的神經——淮國公府當然可以解決麻煩,但也無此必要。

聞言便笑了笑:“你是白龍,我一直都是魚。”

左光殊嘿嘿地笑:“那我是白龍魚。反正咱倆是一路的!”

“我算是明白舜華爲什麼對你死心塌地了。”姜望斜眼瞧着他:“你小子是真的會啊!”

“這你就又說錯了。”左光殊很是自豪:“我都是跟她學的。”

姜望語重心長:“少嘚瑟,容易捱揍。”

郢城是天下繁華地,魚龍混雜,人潮洶涌。所謂呵氣成雲,樓臺霧海。

他倆倒也不是漫無目的,轉悠着轉悠着,便來到城東。這裡有一條朱雀街,從前左光殊很愛在這這裡逛,但今次的目的地不在這裡。

朱雀大街的南面幹道,岔出四條小路來。

兩人沿着其中一條走,拐進一個巷子,沿途經過許多低矮的平房,踩過自樹杈中掠下的秋光。

明黃色的系在枝頭的神符,是郢城的秋色。

這座天下第一華貴的城市,當然也有不太華麗的一面,這些低矮房屋只是其中一個角落。當然,畢竟是大楚帝都,天子腳下,便是低矮平房,也是見得到材質,有着相對統一的建築風格。

狹長的小巷走到盡處,眼前豁然開朗——這裡有一片開闊的廣場,以一顆巨大的樟樹爲中心鋪開。

來回蹦跳嬉鬧的孩童,下棋的老翁,聚在一起一邊浣衣一邊閒話家常的婦人……

看得出來,這是一處平民的“樂園”。沒有什麼燈紅酒綠、紙醉金迷,亦不見鳳鳥翱空,白玉堆年。有的只是最簡單的歡笑,最樸素的煩惱。

巨大樟樹之前,站着一個筆挺的人,獨自面對四面八方的人,正在講演着什麼。

不停地還有人圍攏過去,密密麻麻的人頭,像螞蟻往食物聚攏,裡裡外外圍了許多圈。

姜望和左光殊不算另類,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話着,慢慢地轉悠過去,站在了人羣外圍。

“講學之風,以衛地爲盛。”左光殊傳音道:“當年衛幸與薛規,各自開壇,連講九天,擁躉越聚越多,以致堵塞城門,行人不流。他們一出東門,一出西門,沿途講學,隔空論法,互不能說服。最後又沿着長河走回來,對坐觀河臺,面對全天下辯法。連論三場,薛規三場皆勝,於是有了‘薛規新法’,他名字裡的那個‘規’,也成法家最注重的字,此即規矩之由來。”

左光殊所說的這段故事,在當代刑人宮執掌者公孫不害所著述的《證法天衡》裡,有清晰記載。此書嚴謹莊重,雜敘雜議,每一點都依託於歷史,尊重既有史料,是瞭解法家思想脈絡不可不讀的著作。

薛規的不朽著作《萬世法》,姜望還認真讀過,當然知曉這段公案。

他看着人羣裡講演的那個人,隨口道:“世尊尚有廣聞鍾,使天下知其心,此亦述道也。”

這些年來,若說誰對姜望的成長印象最深刻,左光殊必能算得一個。

當初剛認識姜大哥的時候,姜大哥還只是“武德充沛”,學識不能說沒有,但也很稀薄。他有時引經據典講些什麼,姜大哥壓根聽不懂。所以聊天的時候他都很注意,儘量不說些生僻的,只是有時候他以爲的“常識”,於姜大哥也是“知識”。

孃親就常說,“此即寒微之憾”,經常以他的名義,給姜大哥送書。

但隨着時間的流逝,姜大哥修爲見長,見識愈深,讀書也多了。如今都能旁徵博引,從法家到釋家,從薛規講到廣聞了。

左光殊心中感慨,嘴上道:“薛規與衛幸講學的那座城市,幾興幾廢,就是現在的衛國王都【理衡】。衛地也算是人傑地靈之地,但衛國卻是‘嗟爾小國’,中央附庸。”

“你想表達什麼?”姜望似笑非笑。

“可見論不成事。”左光殊道。

“論而不行,事不成矣。”姜望道:“論而行之,萬事有期。”

樟樹不凋於秋,四季常青。

左光殊仰看着巨大的濃雲般的樹冠,輕聲道:“這顆大樟樹,有一千多年的歷史了。”

姜望沒有說話。

站在千年大樟樹前的男人,正是楚煜之。

着武服,穿軍靴,掛直刀,身無餘飾,同極盡妍麗的楚國格格不入。

他正在講說他的理念,號召平民要爭取權利,要與貴族做鬥爭。要衆志成城,修平民之橋,鋪通天大路,叫所有人都能夠大步地往前走。

他說“富而不仁”,說“貴而不名”,說這個世道應該如何公平。

他的講演並不慷慨激昂,而是娓娓道來。像他這個人一樣,有一種平實的風格。

圍觀的羣衆裡,有一人出聲問道:“小煜哥,你是仇視權貴嗎?”

從“小煜哥”這個稱呼,也可以看得出來,這些人同楚煜之的距離是很近的。

這位以國爲姓的青年,常年行走於街舍之間,雖超凡而歸於凡塵裡,沒人覺得他突兀不該在此中。

他看向提問的路人,很認真地說道:“大叔,集衆合力乃生權,顯赫有功故而貴之。這些是必然存在的,我有什麼理由去仇視呢?我並不仇視權貴,就像我不會仇視一顆樟樹。”

“但你一直在說權貴,權貴。”路人大叔說道:“我聽到有人說你就是隻懂得眼紅的,是隻會仇富的那種人。”

“我認識白紙一樣的人,我認識那種從小被保護得很好,心思純淨的人。我認識勇敢的貴族,我認識肯爲名譽而死的世家驕子。”楚煜之絲毫不見惱意:“但我也認識另外一些人,他們腦滿腸肥、臃腫惡毒。他們生下來就擁有一切,因而並不懂得珍惜。他們無能至極,卻堂皇竊據高位。他們毫無操守,卻可以呼風喚雨……”

“我仇視的是握權爲私,貴而無擔。”

他字句清晰地道:“我仇視的是那些享用國家最好的資源,卻不能爲國家做出最大貢獻、甚至不肯做出貢獻的人。”

“但那些資源,也是他們父輩掙的啊,隨他們怎麼浪費,有什麼不合適呢?”路人大叔道:“就像我爹走的時候,給我留了幾錠銀子。誰也管不着我怎麼花呀!”

旁邊立即有人起鬨:“劉老四,你爹還給你留了幾錠銀子?!你小子深藏不露啊!”

“去去去!”劉老四罵道:“老子這是比喻!比喻你懂不懂?”

“他們私下裡怎麼浪費銀子,那是他們自己的事情,確實沒人管得着。”楚煜之道:“但如果他們結黨而營,私相授受,自己顯貴了,就把顯貴的路子設關設卡,只讓自己人走呢?”

劉老四撓了撓頭:“我尋思吧,他們結黨而營,私相授受,又沒拿你兜裡的錢,與你我何干呢?”

楚煜之問:“大叔,你做什麼工作的?”劉老四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裝滿豆腐的擔子,一時不想說話,但還是說道:“我賣豆腐的。”

楚煜之又問:“你每天工作多久?”

賣豆腐的劉老四說道:“我每日在雞鳴之前起牀,忙活好一切,天才剛亮。早晨的豆漿很好賣,過濾的豆渣留着晚上做菜。賣完了豆漿我就賣豆腐,挑着擔子大街小巷地轉。有時候晌午會來這裡歇一下腳,吃一碗麪,有時不歇,自己帶了麪餅。什麼時候賣完什麼時候回家,賣到天黑也回家——算了,你們嘮吧,我該去賣豆腐了!”

他挑起擔子就走。

“大叔,等等!再問你一個問題!”楚煜之道:“你每日掙幾文錢?”

“掙得不多,但也能餬口。”劉老四咧開了乾裂的嘴巴,樂呵呵道。

“你知道爲什麼你掙得不多嗎?”楚煜之問。

“我就賣個豆腐,能掙多少啊?”劉老四撓了撓頭:“賣豆腐不都這樣?”

楚煜之看着他:“因爲你不夠努力嗎?”

劉老四想了想,蠻認真地說道:“我不是懶漢咧。我每天都幹活的,一年到頭不歇着。”

“我來告訴你因爲什麼。”楚煜之道:“你的錢是用勞動換的,別人的錢是自己捏的。他們說這團泥巴是錢,這團泥巴就成了錢,你卻一定要打成了豆腐,才能夠算錢。兩種錢摻在一起,你的價值就被稀釋了。這就是爲什麼你要這麼辛苦!”

楚煜之看着他的眼睛:“大叔,你還覺得這跟你沒關係嗎?”

劉老四一時沒有說話。

“假如你們去參軍,你的榮譽是一拳一腳一刀一槍拼出來的,別人的榮譽是花錢買來,甚至是一句話就換來的——別人花別人的錢,別人走別人的旁門左道,跟你有什麼關係呢?”

楚煜之站在大樟樹前,扯了扯嘴角:“你的努力就變得沒有意義了!你的榮譽也注了水份!你的血汗因此變得可笑!沒有關係嗎?”

說到這裡,他攏了攏袖子:“我覺得還是有關係吧。至少跟我有關係。我親身經歷過這些,我同義社的很多社員也都經歷過這些。我們不想別人也這樣經歷。”

人羣也一時沒有聲音。

這個世界是需要公平的,但公平有時候不能得到。而很多人已經習以爲常,不覺得不對。

“走吧。”姜望轉身。

“不看了?”左光殊跟上來問。

“已然見到。”姜望道。

左光殊一時不知道自己聽見的是哪個字。

已然見“道”?

……

……

“看到了嗎?”遠遠有個聲音問。

燕雲山下了一場極短暫的血雨,但泥土也沾了幾分暗紅。

“看倒是看到了,但——”跳到了地坑底部的楚國士卒回答,語氣有幾分遲疑。

“但什麼?”那遠遠的聲音迅速迫近了。

隨聲音一起快速飛來的,是呈品字型橫空的三名甲士,他們戒備地散落在地坑四周,其中一個站在地坑邊緣往下看:“你看到什麼了?”

從那鐫刻着神紋的甲冑,可以看出他們都是神罪軍士。

大楚帝國軍中第一等精銳。

哪怕只是小隊巡行,也顯出了優秀的軍事素養。

這是鬥昭一刀斬出來的地坑,三分香氣樓的奉香真人法羅,正以一具屍體的姿態,沉寂地躺在坑底。

屍體旁是半蹲着的神罪軍士,他仔細地觀察着這具真人屍體:“這具屍體好像失血很多。”

“這不是廢話嗎?!”站在坑緣的神罪軍士,沒好氣地道:“我以爲你發現什麼了不得的事情!被斗大人追砍那麼多天,血沒流乾都算他氣血旺盛。”

“也是。”負責檢查屍體的神罪軍士道。

站在坑緣的神罪軍士揮了揮手:“檢查一下屍體有沒有被人觸碰過,有就多一條線,沒有就走了。”

鬥昭丟在屍體上的個人令牌,乃是大名鼎鼎的神罪令——“神亦罪之”。

其中尤其有持令者所獨設的符文訊息,一旦有人靠近,若無對應的符文響應,就會立即發出警報,觸動楚國鋪設在南域的【章華信道】,留下致命的信息。

所以它在神罪軍內部還有一個非常形象的名字,叫做“捕獸夾”。

坑底的神罪軍士仔細檢查了一陣,再三確認沒有異常痕跡,才小心翼翼地收起了鬥昭丟在屍體上的令牌。

又取出裹屍袋,將法羅的屍體裝起來——

轟!

一道氣血磅礴的身形驟然出現,橫在地坑上方,冷冷掃了一眼坑底,當即大罵:“他奶奶的,又來晚了!”

坑底坑外四名神罪軍士都不吭聲。

便聽他在那裡一頓罵,什麼“鬥氏小兒,偷我真敵,氣煞我也!”、什麼“鬥小兒不做人”。

一直到他罵完了飛走了。

坑底的神罪軍士才道:“這也晚太久了,斗大人都追殺多少天了!”

負責戒備的神罪軍士附和:“是啊,真好意思說呢!”

站在地坑邊緣的神罪軍士畢竟穩重些:“噓,小聲點。”

“說誰小心眼呢!”猛然間狂風一卷,短鬚鷹眼的鐘離炎又飛了回來,怒氣衝衝:“竟敢以下犯上,議論本大爺嗎?給我罰站!站好了!”

很快,四名神罪軍士在坑底站成一排。

“你們神罪軍這麼沒禮貌,都是鬥昭帶壞了風氣!這具屍體我沒收了,回頭讓鬥昭自己來找我要。”

鍾離炎把那隻裹屍袋提起來,拔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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