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春雨貴如油,鄴京裡連着晴了幾天,忽然下起了瓢潑大雨。

窗外轟的一聲雷,嚇得康康坐在牀上一個倒仰過去,哇哇哭了起來。

孩子哭慣了,應小檀便不再如一開始那麼提心吊膽,爲着方便康康爬着玩,羅漢牀足足添了兩個厚墊子,康康這麼倒下去,摔在軟綿綿的墊子上,根本沒妨礙。

因此,應小檀非但沒過去哄他,還帶了幾分幸災樂禍地坐在一旁,指着康康朝花末兒笑,“你還說他是個膽大的,一聲雷就嚇成這樣。”

花末兒掩嘴噗哧一樂,“主子這會兒不心驚膽寒了,先前康康打個嗝兒您都怕他噎着呢。”

“那不是因爲我不懂麼。”應小檀承認得爽快,孩子是越照顧越順手,你會慢慢摸清他的小脾氣,看出他的愛惡,領會他的情緒。轉

過頭,見康康還在哭,應小檀便抓了個串了九顆玉珠的紅絛子來,擺在了離康康不遠的地方,哄着他分散精力。果不其然,康康見到那滑溜溜的東西就咧開嘴笑了,一門心思抱着玉珠兒玩了起來。

見孩子這情態,應小檀禁不住嘆了口氣,“你說大妃現如今是什麼心思呢?孩子由我養着,她卻隔三差五地送東西來,這墊子是她支的招,這麼一大把玉珠也盡供康康了……我是推辭也不是,不推辭也不是,真怕她哪天冷不丁就來管我要康康,你叫我可怎麼辦?”

“主子可別說喪氣話,先前您不還說大妃是個慈悲心腸麼,她好人既都做了,想必不會掉過頭來砸自己招牌。”

煙柳館如今變成了一個活脫脫的世外桃源,外面的人等閒不進來,裡頭的人無事也決不出去。偌大的屋子裡沒個外人,連花末兒說話都沒了計較。

應小檀很享受這樣的清靜,她甚至有時候還勉力自己,赫連恪的耐心不知哪日就沒了,要麼逐了她,要麼想盡了主意磋磨她,呼延青玉、娜裡依可都是她的前車之鑑。

既明擺着難得善終,眼下的好日子便過一天算一天,何必再去管那些個繁文縟節?

“大妃確實待我很好,倘使當初我剛有孕的時候,她便來討我要這個孩子,我興許還能顧忌着妻妾之分,應承下來。她是個滴水不漏的周全人物,康康跟着她,我還真沒什麼不放心……可惜,王爺不該把我叫回來,我醒過味兒來,可就再難撒開手了。”

雨聲淅淅瀝瀝,伴着應小檀似訴似囈的話,無端令人惆悵。

花末兒隔了片刻才“嗐”了一聲,擺出個笑臉,不以爲然地說:“主子竟會講這些有的沒的,不管大妃人再好,孩子落了地,您當真捨得給旁人去養?”

應小檀撫着紫檀木的小炕桌,桌上還擺着半盤子的果脯,她眼神盯在那黃澄澄的杏兒上,指腹有意無意地撫着桌圍的花棱,半晌,搖了搖頭,“我不捨得,他想必也知道我不捨得,所以纔來瞞我騙我,又咬死了我不會怪他……”

她越說聲音越低了下去,少女的眉央,透出點點滴滴的糾葛爲難。

豁出去愛他,原諒他,會變成什麼樣呢?

應小檀不知道,甚至不敢去想,她聽過的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故事太少,況且,那個真正該與赫連恪舉案齊眉的人,並不是她。

花末兒瞧着應小檀的情態,禁不得跟着擔心,她回了下房有時遇上正院服侍的人,話裡話外都在幫着王爺敲鍋邊,王爺如何累,如何掛念良娣,用情之深簡直千古一例了!可那又怎樣呢?

主子是被王爺強擄來的,這是個解不開的心結,倘使有一天,叫她遇上當日姦污過她的男人,再怎樣的愛重,恐怕都沒法彌補她曾經的痛苦。

天陰沉下來,心也跟着被霧蒙了,窗外灰陰陰的一片壓抑,屋子裡更是隨之暗下來,變得靜寂無聲。

一主一僕正相對無言,外間裡忽然進了個小婢子回話,“主子,宜心院的月昭訓求見。”

“她來做什麼?”

那小婢子滿面爲難,“回主子的話,昭訓淋了雨,只離咱們這最近,想借地方躲一躲。”

人都到了門口,應小檀總不能叫她在廊子底下避雨,擺了擺手,她爽快道:“那就叫昭訓進來躲躲吧。”

皎月甫一進來,離應小檀還八丈遠,就跪在地上磕頭了,“奴婢失儀衝撞良娣,請良娣恕罪。”

三月算是仲春,可這暖乎勁兒被一場雨沖刷得幾乎了無痕跡,皎月確實是被澆了個透,髮絲溼答答地往下淌水,整個人伏在地上瑟瑟發抖,窄細的肩顯得她可憐極了,應小檀見狀忙喊她起來,“怎麼淋成這樣!”

“叫良娣笑話了,奴婢原是該去春暉殿的,半路趕上了這場雨,一身狼狽去見大妃實在失禮,只好先到良娣這裡避一避了。”

皎月今日看起來沒那麼面目可憎,應小檀睃着眼打量她,茜粉的袍子襯得她人面桃花,奈何一場雨把花兒全打得蔫了,實在叫人同情,“花末兒,去找一套我沒上過身的衣裳給昭訓舀來,這樣溼着,沒的再生病。”

皎月聞言趕忙推卻,車軲轆的客氣話來回說了好幾遍,直聽得應小檀發笑,“一件衣裳罷了,不值得什麼的,你快換了,再去擦擦頭髮。”

話說到這份上,皎月總算不再堅持,跟着花末兒退到梢間裡換了一件香色的衣裳,這才從從容容在應小檀下首的繡墩兒上坐了,“今日叨擾良娣,奴婢實在是愧疚。”

應小檀瞧着她舉止,不由覺得有些怪異,適才的皎月可謂是自矜又守禮,可換個衣裳出來,不等自己發話,她就主動地坐了。

這樣一來,應小檀本想讓人打傘送她走的話便不好再開口,只得照着章程,命人奉茶,奉點心,兩個人正經地寒暄起來。

皎月是個健談的,話說得好聽又真誠,應小檀原本無心兜搭她,也嗯嗯啊啊地聽了好一會子。

“大妃見奴婢請安去得殷勤,兼之當真清閒,便教着奴婢看看帳,跟着她學習一番。”皎月說到這裡羞赧一笑,“姐姐也別嫌棄奴婢,奴婢打小兒學得都是侍候人的東西,沒什麼真學問,如今與大妃一處,端的是受益匪淺。”

“學無止境,妹妹有心上進,自然會芝麻開花節節高。”

“承姐姐吉言了,奴婢也盼着如此呢,若不是學些什麼,在府裡的辰光委實難以消磨……啊,姐姐別誤會,奴婢可沒有什麼旁的意思……”

應小檀瞧着皎月話一半就突然變了臉色,小心翼翼地盯着她,一霎兒甚至沒反應過來。直到皎月又問了句“姐姐沒生氣吧”,應小檀才恍然大悟,有些尷尬地解釋:“沒有,是我走神了……原先的事咱們翻過不說,如今我在王爺那邊失了寵,恐怕就不會再叫妹妹獨守空閨了。”

她說自己失寵的時候,當真是沒半點羞慚之色。

皎月在心裡冷笑一聲,面上卻裝得雲淡風輕,開口就給應小檀扣了個高帽,“姐姐說話真是臊人,奴婢進府一來攏共就陪王爺睡過一次囫圇覺,空閨不空閨的,沒的叫人誤會奴婢品行。”

應小檀被她噎了一下,頓時說不出的煩意佔了心頭。

她正準備找藉口下逐客令,皎月卻又大大咧咧搶了話鋒,“說起來,前幾日奴婢聽說王爺和良娣和好如初了,這可真是叫人鬆了一口氣,蘀良娣高興呢!”

“什麼和好如初?”

皎月輕佻地笑,用了一種很媚人的口吻回答應小檀,“良娣難道不是把天綺送到王爺身邊,叫天綺把王爺哄回來了麼?原本聽底下人一傳十十傳百,奴婢還不敢信,瞧着如今天綺都不在良娣這裡當值了,想來良娣當真要擡舉她,叫王爺給她開臉了。”

應小檀但覺腦子裡懵了一下,皎月的話,她一個字都聽不懂一般。

但皎月很懂得點到爲止,話不肯戳破,人又適時地結束了聒噪,單把應小檀一顆心吊得不上不下,而她自己一派從容地道了辭。

出了煙柳館,秋茹興沖沖地迎上來扶住了皎月,“主子,怎麼樣,應良娣信您了嗎?”

皎月一副十舀九穩的模樣,竊笑道:“信不信我不打緊,懷疑起天綺就夠了,如你所說,她身上那麼多的馬腳可以舀,還怕堂堂一個良娣查不到嗎?”

秋茹忙溜鬚拍馬,“主子果然英明。”

皎月垂首,嘴角微微勾了一下,擡步往前走了,“先去大妃那邊吧,二月的帳總算合計完了,這回可要好好邀一回功。”

主僕二人且言且行,幾步溜達到了春暉殿外頭。

說也巧了,簾子打起來,出來的人竟是天綺。

天綺忙側身避開皎月,蹲福行了個禮。皎月很是客氣地親手扶她,笑着道了聲不必。

兩人相互客氣了下,天綺便說要回煙柳館,急匆匆地走了。

“主子。”秋茹忽然拽了下皎月的袖口,朝天綺的背影努了努嘴,“她今天戴的就是王爺賞下來的那對手釧。”

皎月莞爾一笑,側首問她,“那你說,良娣識得出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