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到了下午,醫院的政策又發生了改變。上午時,各院的院長被叫到衛生局緊急開會,“*”局勢嚴峻,各個醫院必須提高應對措施。
陳曦的父母跟許媽都被請出了病房,穿防護服也不行。現在兩個孩子都是發熱病人,必須按照統一嚴格的“*”病人處置模式進行管理。
幾位大人都有些無語,這不是說了,兩孩子都不是“*”嚒,怎麼還得這麼折騰。
跟他們溝通的主任也挺無奈,拱手作揖,請求他們理解配合。現在外面風聲鶴唳,人心惶惶,大家都擔憂着這件事呢。
兩家的家長都無奈。現在情況不妙,大家心裡頭都有數。電視廣播報紙,天天都在輪番滾動着報道sars的新進展。哪裡哪裡,又發現了多少例新病人,哪裡哪裡,幾個人搶救無效死亡。
外面板藍根、口罩什麼的都賣瘋了,什麼傳言都有。大家都醫院都是退避三舍。要不是自己孩子住在裡面,他們也不願意在醫院多待。
許媽看着陳家夫妻,臉色始終好不起來。這兩口子也不知道怎麼想的,居然不曉得管管自己的孩子。兩孩子不懂事,光自家這邊使勁往回拽成嗎?當然不成,得兩邊都使勁。
許媽斟酌着,想該怎麼開口提這件事。作爲女方,她真是張不開這個嘴。實在太羞恥了!二丫頭怎麼連最基本的羞恥心都沒有呢?
她這麼多年的書,全讀到狗肚子裡頭去了!
陳父將妻子支使去詢問醫生,作爲家長,後續他們需要配合做哪些事。
等妻子走開,他才朝許媽點點頭,客氣地打了個聲招呼。直截了當地放下了一句話:“你放心,就是曦曦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我們也會認多多當我們家的人。曦曦說了,他名下的所有財產,都留給多多。”
許媽嚇了一跳,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聲音都打着哆嗦:“你胡說八道什麼!這孩子還好好的,說什麼三長兩短的話。”
這說的,好像他們家巴着人家孩子出事一樣。
許媽厲聲駁斥:“我跟老許沒死!我家雖然趕不上你們家有錢有勢,也不會賣兒賣女。多多是我家的孩子,不需要靠你們家。你家孩子的錢是你家的,我們一分也不會要。”
陳父並沒有急着辯白,他說這話,其實想傳遞的是一個信息:他們老陳家認多多,算是明媒正娶的態度,不是沒當回事。
農村人講究一個說法,他要給的,也是這個說法。
許媽臉上神色陰晴不定。人家把話撂在這兒,連孩子走了這種話都說出口了。她也是爲人父母的,哪裡還能繼續往人心窩子上捅刀子。
她輕咳了兩聲,乾巴巴地安慰道:“你們兩口子也別急。我看小陳一個大小夥子,身體壯實的很。長的也有福。醫生不也說了嚒,他都醒過來了,肯定沒事的。腦膜炎就腦膜炎吧,總勝過那個‘*’,連治的藥都拿不出來。”
陳父點了點頭,面上神色不變:“那就蒙你吉言了。”
陳母拿着兩張記錄醫生交代事項的紙過來,遞了一張給許媽:“醫生說了,醫院方面會處理好孩子所有的生活事宜,讓我們不要擔心。”
許媽訥訥接過紙,心裡頭嘀咕:這誰跟你們兩口子“我們”啊!
許多一直在睡覺,她好像要把前面十來天沒睡夠的覺一下子全補齊了。要不是她臨牀各項檢查實驗指標都直指大葉性肺炎,風聲鶴唳的現階段,她的主治醫生都得不得不往其他方面想了。
許多的手機,許媽走的時候也帶走了。她媽的想法相當簡單直接,不聯繫,時間久了,自然就淡了。最好趁着這場病,二丫頭能腦子清醒清醒。
許媽走的時候,許多還在昏昏沉沉地睡。等到醒來,習慣性地找手機看時間,她才意識到手機不見了。她有點兒無奈,卻不好爲這事跟誰吵鬧。
病房裡空蕩蕩的,就她一個人。除了隔一段時間過來測體溫,數脈搏的護士小姐外,她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
好在許多也不是很想說話。她之前燒的厲害,據說一度驚厥了,嗓子到現在還沒恢復過來。趁機好好養養也行。
醫院現在開通的發熱門診,一天的接診量能達七八十人;沒兩天,又收進來兩位疑似“*”患者。這一回,不像許多跟陳曦,很快就排除“*”可能,而是各項指標都有點兒像。
醫院立刻重新佈置了傳染病房。他們原先是想把這兩位病人轉到傳染病醫院去的,但那邊表示已經收滿了艾滋、肝炎的病人,牀位緊張,一個也接收不了。
無奈之下,許多跟陳曦都被挪牀位了。他倆情況比那兩位“*”疑似病人好多了。出於大局考慮,當然得把這兩間佈置最齊全的隔離病房給讓出來。
“*”的陰雲籠罩着神州大地,人人都高度緊張。因爲許多與陳曦體溫尚未恢復正常,呼吸內科跟神經內科也不敢接收,其他病人情緒太大了。
最後,醫生給他們安排了兩間小病房,在病區的另一頭。
許多一直到轉病房時,才時隔五天,第一次見到陳曦本人。現在家屬都不讓探望,他倆都是由護工推着換病房的。
其實許多能自己走,她雖然疲乏,但走路的力氣還是有的。但醫院不知道是出於什麼考慮,護士小姐堅持讓她坐上了輪椅。
陳曦也一樣。
他那麼大的個子,坐在輪椅裡頭,腿都不得不交叉着疊放。他身上穿着藍白條的病員服,不知道是因爲太大不合身,還是這幾天瘦的厲害,空空落落的。
陳曦的精神頭尚好,臉上還帶着笑。許多貪婪地看着他的臉,顴骨凸出來了,一雙眼睛愈發的大。臉上氣色差了些,脣色也有些黯淡,口脣周邊還起了一圈皰疹。
大概是她眼睛落在皰疹上的時間有點兒長,陳曦害羞了,拿手試圖捂住嘴巴。許多笑了,趁着兩輛輪椅靠近的時候,輕聲肯定道:“你要好了。口脣皰疹是到恢復階段纔會出現的。”
陳曦也笑:“嗯,我現在都不發燒了。”
“別給我打電話,我手機被我媽收走了。”
“嗯,我知道。我特意發了法語短信,你沒回,我就有數了。”
許多瞪了他一眼,敢情二外全讓他用這上面了。
護士小姐沒有給他倆過多的交談時間。“*”階段,精神壓力最大的就是醫務人員。現在真來了兩個很有可能是“*”的病人,她們難免恐慌。
許多完全理解這種心情。
她曾經有次夜班時收治了位宮外孕患者,夜間急診手術,根本查不了梅毒艾滋這些化驗項目。等到第二天上午查完房,化驗報告出來,病人hiv陽性。她當時真是一屁股癱倒在椅子上,嚇得回去一直做噩夢。
手術過程中,她萬一不小心,針戳到了自己的手,那她真是哭都找不到地方去了。
是人,皆怕死。
傳染病房擴建時,將以前的老幹部病房給合併了。許多跟陳曦的新病房就是既往的大單間給隔斷的。他倆一人佔一間。
家裡人還是不讓過來看,所有的東西只能由護工給送進來。
許多其他都能適應,連大葉性肺炎的胸口痛,她也覺得還好,就是無聊。
她之前兩天睡飽了,現在整天琢摸着啥時候能出院。正常的大葉性肺炎病程都不超過一個禮拜,可現在,院方卻要求她必須住滿兩個禮拜觀察。
許多覺得,現在好像大家全是慌亂的,都沒個具體的章程。其實醫生都知道她不是“*”,大葉性肺炎治好了以後完全可以出院。可是不知道具體出於什麼考量,他們寧可將她留在醫院裡佔據病房。
她免不了暗戳戳地想,比起不知病程進展的真疑似“*”病人,她這樣的,似乎反而更加受院方歡迎。
許寧傳了小紙條進來,告訴她,即使出院,她也沒辦法回學校上課。現在學校規定了,所有感冒發燒的學生,一律回去隔離兩個禮拜。就連許爸,好容易弄到車票趕回家,也被小區居委會強制要求在家隔離兩個禮拜。
許婧她們衛校更誇張,乾脆封校了。因爲有幾個學生實習的醫院發現了確診的sars病人。她們實在害怕,從醫院翹班逃走了,連夜坐黑車回本市,跑回了宿舍。
第二天一早,學校老師看到她們幾個人時,都嚇傻了。整個宿舍樓全封了,學校也暫時停課,進入了封校狀態。
許多讓許寧別往醫院跑了。要說sars病毒現在最集聚的地方,必須得是醫院。雖然上輩子本市直到四月底才發現確診的sars病人,可萬一之前被瞞報了呢。
好在許寧幫她把書包給帶過來了,有書看,有題目做,她心裡頭就有底多了。
許多想去陳曦的病房竄門。他倆現在情況都穩定下來了,也不存在交叉感染什麼的,完全可以待在一起。要是醫生不放心,她可以穿戴全套的防護服啊。
可惜的是,壓根沒人搭理她的請求。她收到的唯一指示就是,在病房裡好好待着,哪兒也不能去。
不知道是不是換病房的途中,走廊的窗戶開着,吹到了冷風。許多下午的時候,又開始發起低燒。
這一趟,整個病區的醫務人員都如臨大敵。主任親自出馬給許多做檢查。好在只是虛驚一場,到了傍晚時,她的體溫又完全恢復了正常。
許多再也不敢多說話了,只老老實實在病房裡待着。
她想陳曦想的厲害,咳嗽又牽着胸口痛,一下子委屈的不行,躲在被窩裡頭偷偷哭了起來。
這幫人實在是不講道理,明明她不是sars病人,卻非得把她當個犯人一樣關起來。理智上,她可以理解院方如此處理的苦衷;情感上,她卻無法接受被如此簡單粗暴地對待。
其實,作爲病人,需要更多的是,心理上的支持跟安慰。
她抹着眼淚,委屈的一抽一抽。突然間,牀頭的牆上,想起了輕輕的敲擊聲,一下下,帶着規律的節奏。
許多怔住了,是莫爾斯密碼。
陳曦在另一間病房裡,對着牆壁一下下地輕輕叩擊:你好嗎?他們把病房從外面鎖了。
這短短的一句話,其實要敲擊好多下。許多豎着耳朵傾聽,然後回答:“我沒事,你照顧好自己。”
這兩間病房是用木板牆隔斷的,大聲說話,對面也能聽見。可惜他倆不敢,護士站正對着病房,聲音大點兒,夜晚的病房裡,就顯得格外清晰。
沒有鴻雁傳書,沒有手機可以電話,他們就跟考場上費盡心機作弊的學生一樣,用這種方法偷偷摸摸地交流。
許多心中有種惘然的甜蜜。她得承認,她其實是個有點兒矯情的人。
她想起大學時看過的一部日劇《唯愛》,上面有個場景,龜梨和也演的男主拿手電筒照射女主角的窗戶,兩人如此打招呼。
那部日劇收視率不佳,縱使兩位主演正當紅,編劇又是純愛劇大神,依然未能挽救收視頹勢。可許多卻蠻喜歡這部劇的,因爲每個細節都處理的細膩唯美。
這些,她不能跟陳曦說。《唯愛》還有好幾年纔會上映呢。可這點兒小小的遺憾,並不能減少她心中的甜蜜。
兩人輕輕敲擊着木板牆,用這種方式表達對彼此的思念與牽掛。
窗戶的幔簾沒有拉上,已經過了農曆十五,月亮缺了一角,銀色的月光卻依舊輕盈美麗。
許多想到了日語中,“今夜月色很美=我喜歡你”這個梗,心中有一處始終柔軟。
陳曦輕輕地敲下他的密碼:今夜月色很美。他不用提示,他知道,她一定會懂他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