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秋小臉糾成了一團, 咬着嘴脣不說話。
今天許寧上她家找她, 先是說要幫她複習數學,然後看完了她的寒假作文,就皺着眉頭批評:“乾巴巴的, 一點兒真情實感都沒有。”
陸秋左瞅右瞅,覺得自己的作文還好啦,只是比較簡單直白而已。明明能用三百字講清楚的事情, 爲什麼非得是一千字。加了那麼多修飾詞, 一株草也不會變成一棵樹啊。
但她沒膽兒跟許寧這麼說, 因爲她期末語文卷子作文分數拉了全班的後腿。
許寧看着她的作文直搖頭。他就不明白了, 一個小姑娘爲啥作文也寫不好。數學成績差他能理解,他大姐就不喜歡數學。小姑娘難道不都是看着一朵花都能想出一堆心事的麼。他姐對着講臺上一盆不知道是什麼品種的花都能即興演講五分鐘。
他指了指陸秋他們家桌子上的水仙花,問她:“看着這花,你想到了什麼?”
許寧本以爲能夠聽到金盞銀臺什麼的, 結果陸秋非常認真地告訴他, 她一開始以爲這是她媽養的大蒜, 吃泡麪的時候, 她還掐了一點兒切了拌在麪條裡。
“不怪我的。我爸也這麼以爲。他給我煮了泡麪吃, 裡面臥了荷包蛋跟火腿腸。我爲了顏色好看點兒,就想弄點兒蒜苗加進去。然後我爸就讓我掐了。不過我爸當時以爲是圓蔥發了芽, 我倆還爭辯了一下。”
許寧直接沒話說了。
陸秋自覺幹了壞事, 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垂着腦袋小小聲地解釋:“那個,那天我不是不接你電話。我跟我爸都去醫院掛水了, 沒接到。”
許寧翹了翹嘴角又皺了皺眉頭,叮囑道:“以後不許這麼亂吃了。還有,吃什麼泡麪啊,一點兒營養都沒有。在家裡放點兒掛麪,煮了掛麪臥個雞蛋都比那個營養。算了算了,以後你要是不知道吃什麼,打電話給我吧。我根據你們家有什麼,告訴你怎麼吃。”
陸秋沒好意思說,她連開煤氣竈都不敢,泡麪只會開水泡,一煮就全糊了。她只能嗯嗯啊啊地點頭應下。
許寧自覺沒辦法面對學生這糟糕至極的作文,決定帶她出門去觀察大自然,努力吸取天地之精華,好言之有物。
他騎着車子帶陸秋到田野裡頭溜達。嗯,他是無意間發現這片梅花林的。雖然之前打電話給初中同學拜年時聽對方說過,這邊有個農大的退休女教授包了一塊地,種了不少梅花。但是他並不知道具體位置啊,還是湊巧找到的。
陸秋一見這一大片梅林就開始歡呼尖叫,然後問許寧:“梅花是不是結梅子啊。我記得好像是五月份楊梅上市吧。到時候放長假,我要回來採楊梅。”
許寧直接拍了一下她,怒道:“就知道吃,梅花是梅花,楊梅是楊梅,兩種不同的植物。梅子是果梅結的果子,我們現在看的是花梅。”
陸秋不服氣地反脣相譏:“都不能吃,光長花有什麼用。”
她正說着,一陣風吹過,落英繽紛。淡粉的花瓣落在了許寧的眉心與脣珠上,盈盈欲墜,卻又像是留戀不捨離開。
陸秋呆呆地看着他,冒出一句:“許寧,你好像歐陽明日啊。”
少年郎額上青筋亂跳。作爲一名妥妥的直男,他明顯不認爲歐陽明日的形象有多美好,軟踏踏的,而且許寧自覺自己鼻孔沒有歐陽明日那麼大。
陸秋卻開心起來。許寧今天穿的是一身月牙色的長款棉服,感覺特別契合歐陽明日。她在心中刷刷刷花起畫來,然後迫不及待地拿出寫真板來,要求許寧在樹下站好,她要畫畫。
許寧瞪眼:“考試的時候不考美術。”
陸秋衝他拱手作揖,哀求不已:“求求你了,許寧,就畫一張。我打個草稿就好。”
許寧拿她沒辦法。陸秋從小學畫畫,她媽媽以前就是美院畢業的,現在還在興趣班帶學生。他一面按照陸秋的要求擺好姿勢,一面嘆氣:“你要是能把畫畫的一半精力放在學習上就好了。”
陸秋不服氣道:“你不也喜歡畫畫麼。我記得以前上小學的時候,老師還管你叫小畫家呢。”
許寧驚訝了:“你怎麼知道啊?”他跟陸秋初一時才同班,之前根本就沒講過話。
陸秋嘟起了嘴巴,悻悻道:“你成績那麼好,所有人都盯着你看,當然不會知道我了。那時候,全年級的學生,哪個不認識你啊。”
虧她還跟他一起上過美術興趣小組,一起參加過美術比賽呢。他竟然完全沒有一點兒印象。
許寧有些尷尬,面上勉強浮出個笑容:“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寫科幻小說可以培養寫作能力,算是語文基礎訓練。畫畫又有什麼意義呢。許寧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長時間沒有畫過任何東西了。他現在最擅長畫的應該是各種幾何圖形吧。
陸秋卻眼睛亮晶晶的,大着膽子看許寧:“我覺得,你不繼續畫畫實在太可惜了。那時候我媽去學校接我,看到你貼在櫥窗的畫,說你非常有靈氣,還想帶你來着。不過她託美術老師問了,你說沒興趣。”
許寧苦笑起。陸秋一說,他倒是隱約有了印象。小學四年級時,的確有這麼回事。然而當時他已經決定將所有的精力都放到學習上去了。因爲他去老師辦公室交班上同學的作業本時,聽兩位老師閒聊說有位學生成績好,縣中不僅沒收他學費,還給了獎學金。
那是許寧第一次聽說獎學金這個詞。這對一個除非逢年過節否則家中餐桌上根本就沒有葷腥的農家男孩而言,是一個極具誘惑力的名詞。幾乎是在聽說這件事的同時,他就決定將來一定也要拿獎學金。
他不忍心看到母親每逢他們姐弟開學前夕愁眉緊鎖的臉,也不願意聽父母爲了錢而爭吵。他想,等到他有錢了,一切定然會好起來。
這些陳年舊事積壓在心底多年,許寧以爲自己早就遺忘了。卻不料讓陸秋簡簡單單一句話,又勾起了過往的記憶。
他笑了笑,重複了一句:“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既然放下了,那就放下了吧。寧老師說過,人的一生,能夠做好一件事就已經很好很好了。
陸秋有點兒沮喪,但許寧現在已經十五歲了,再重新拿起畫筆,似乎的確有些晚。她說不出的後悔,她應該在成爲許寧同桌的第一天就告訴許寧,不要放棄的。
許寧保持一個姿勢半小時後,陸秋打好了草圖,喊他趕緊休息一下。
兩人蹲在梅樹底下,陸秋感慨:“要是有笛子就好了,梅絳雪就是月夜梅花下吹笛的。”
許寧皺起了眉頭:“這人有什麼好的。明明知道那男的跟她妹妹有感情,還硬是要貼上去。長得好看一點,身世悽慘一點,她就不是小三了?”
陸秋嚇得一縮脖子,期期艾艾道:“你們男生不都喜歡梅絳雪麼,她那麼美,又身世那麼慘,那麼讓人憐惜。”
許寧嗤之以鼻:“女兒當自強自信自立。明明知道那男的跟她妹妹有情,還要上趕着硬貼上去,她是有多看不起自己啊。所謂的爲愛付出,也不過是滿足自己一己私慾的藉口。”
陸秋嘟起嘴巴,偷偷覷了許寧一眼,嘴角彎了彎,試探着問:“那你喜歡陳玄霜呢?”
許寧撿起一塊小石子,輕輕在手裡拋着,看一樹樹的淡粉雪白,淺笑道:“無所謂喜歡不喜歡。不過我覺得玄霜個性更加像一個正常人,也更直截了當。”
陸秋一下子就笑逐顏開了。她小學第一次拍藝術照的時候,那位攝影師就說她像陳玄霜。當然,很有可能是衣服的原因,可是她還是開心了好久。
許寧也喜歡陳玄霜呢。
陸秋忍不住又笑了起來,開開心心道:“剛好我也喜歡玄霜哎。”
許寧笑了笑:“原著裡頭不是這樣的。不過我不是很喜歡臥龍生的小說。他裡面的男主角都面目模糊,優柔寡斷,不知道他們到底想幹什麼。”
陸秋又接不上話了。她就是看看電視劇而已,連《雪花神劍》的原著是什麼都搞不清楚。
許寧察覺到了她的尷尬,笑道:“沒關係,電視劇改編了很多,跟原著差別非常大。不過我還是不喜歡裡面的男主角。”說着,他話鋒一轉,指着梅花道,“現在讓你當場寫作文不現實,那就想幾首寫梅花的詩詞吧。”
陸秋這下子更加傻眼了,吭哧了半天,想起一句:“牆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
許寧無奈:“可我們現在待的地方不是牆角啊。”
陸秋想了想,又唸了一句:“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許寧繼續皺眉:“連着好幾個大晴天,雪早化光了。”
陸秋都快哭了,哪兒有這樣的道理啊。她都說了含有梅花的詩詞了,怎麼他還老是挑刺。
許寧一點兒也沒有含糊過去的意思,嚴肅道:“每句詩詞都有它們自己的含義跟意境,隨便亂引用,味道就不對了。現在陽光梅花,你如果來一句暗香浮動月黃昏,那不是胡說八道麼。”
陸秋氣呼呼地往地上一蹲,賭氣道:“我不知道。”
許寧嘆氣:“你們期末考卷還有呢,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這麼快就忘了。臘梅耐陰喜陽,不能就因爲有前者,就非得將它跟悽風苦雨寒冰冷雪聯繫在一起。任何苦難都是不得已,不值得歌頌苦難本身。”
陸秋被她說的直點頭,又琢磨了半天,冒出一句:“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結果後面許寧就說後年說不定這兒就得圈起來收門票了。
她委屈極了,覺得許寧實在是太壞了。居然這個時候說什麼收不收門票。
許寧看了看梅林,皺了會兒眉頭,點頭道:“算了吧,要是門票太貴的話。我們家的田現在給別人種,有一處小田還荒着,到時候我用來種梅花就好。你喜歡哪一種梅花?”
躲在小土坡背後的許多目瞪口呆。哎喲,少年啊,姐倒是沒發現,原來你這麼會撩妹啊。
陳曦聽了一陣嫉妒。這小舅子,搶了他的臺詞,實在太不像話了。他剛纔還想跟多多說,她喜歡梅花。他就在新蓋的那棟房子的庭院裡植上一株梅。
小黑黑一直被陳曦抱在懷裡,不知道爸爸媽媽在玩什麼遊戲。它開心地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爸爸媽媽動,小奶狗不耐煩了,開始“汪汪”叫。
有這麼個不靠譜的小東西在身邊,聽牆腳的行爲立馬露餡。
許多隻得裝成無意間路過的模樣,從土坡邊探出頭去,笑着看許寧:“哎呀,寧寧你也跟秋秋到這邊來挖野菜嚒?那裡有好多薺菜啊。”
可憐的陸秋小姑娘立刻像屁。股着了火一樣,從地上跳起來,期期艾艾地喊了聲:“多……多多姐,陳……陳大哥。”
許寧的臉“刷”的一下漲得通紅,慌慌張張地站起身,直接將目光轉向了小黑黑:“黑黑,到舅舅這兒來。”
小黑黑這隻喜新厭舊的小東西,已經有好幾個小時沒有看到許寧了,立刻屁顛屁顛地跑過去。他一把抱起小奶狗,拉着陸秋轉過身,開始煞有介事地讓陸秋一起陪着小狗玩。
許多嘖嘖,少年,你這麼拉着我家小黑黑當道具,欺騙一隻單純的小奶狗的心,良心真的不會痛嚒。
許婧拿了個編織袋過來,順着原路往前找,看到了他們幾個,詫異道:“怎麼跑這兒來了。”再一擡頭,見到足有一畝地的梅林,忍不住讚歎,“真美,真好。”
梅花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冷香幽幽,心肺間都是一股清冽的氣息。大概連陽光都不能改變它的品格,就是這麼個道理吧。
既然大姐都拿了編織袋過來了。小朋友們包括陸秋在內,都是挖野菜的命。因爲挖菜的鐮刀只有三把,所以年紀小的孩子就留在原地直接將薺菜跟馬蘭頭擇乾淨。
許多不時回頭看許寧跟陸秋一眼,樂不可支。這兩位小朋友一本正經擇菜時,可憐的陸秋小姑娘還要被他家不解風情的弟弟逼着接着背誦詩詞。最最令人髮指的是。,背完了還不算,居然還得解釋詩詞裡頭某個字的意思,順便說一下運用了什麼修辭手法。
她突然間覺得,她家陳曦只讓她做數學題物理題實在是太溫柔了。
等到太陽西斜,氣溫開始慢慢下降了。許家大姐才意猶未盡地宣佈收工。他們一下午挖了整整一編織袋的薺菜跟一籃子馬蘭頭。
許寧趕緊拿溼巾給陸秋擦乾淨手,他得騎着自行車把人送回家去。
野菜再不打分量,一編織袋的薺菜也得有靠十斤重。拎着太費事兒,陳曦乾脆將袋子扛在肩膀上。許婧拎着一籃子馬蘭頭,許多負責抱玩累了的小黑黑。大花貓虎虎鄙夷地看了眼那個不中用的小東西,繼續踱着優雅的模特步在前面帶路。
哪知道小黑黑雖然累了,但在許多懷裡依舊不安分。它一直探出小爪子去,試圖撥弄編織袋。許多不讓它弄,它還不高興,一個勁兒哼哼唧唧,又是一副委屈兮兮的模樣。
許多一看它這模樣就頭疼。
陳曦笑道:“別麻煩了,你把小黑黑也給我吧。”
許多瞪他:“別胡鬧,萬一摔着了小黑黑。”
陳曦笑着轉過身:“你把它放到我帽子裡頭就行。你要是不放心,在邊上扶着點兒。”
小黑黑就是個小吃貨,這才幾天的功夫已經長成了個小肉球。平常在家抱抱放放不顯,現在多多一路抱回家去,胳膊肯定受不了。
三人一狗一貓到家的時候,太陽已經只留下小半張臉了。許爸也已經從城裡返回,正在院子裡頭整理一堆蔬菜。他看着他們帶回家的薺菜跟馬蘭頭,笑了:“喲,這倒是正好了。明天我們家去你媽的小舅舅家拜年,剛好,這些東西可以帶上。你們舅爺爺說了,什麼都不想,就想着家鄉的一點兒野味。”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人記得舅爺爺一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