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涼亭內,梅雨連綿下了數十日,椅上早溼噠噠一片,喻德海深有先見之明,叫人提前備好乾布擦拭淨水漬才鋪上柔軟的坐墊。沈夙媛撩了把長裙下襬,收腳端坐,手搭在腿上將拖延的裙襬摺疊,以免粘了地上的污垢。

待她整好坐姿,擡首看去就對上朱炎的目光,沈夙媛一笑:“皇上爲何這般看夙媛?”

朱炎眼神微閃,視線已從她身上挪開,他望着亭外越下越大的雨簾,低沉的語氣似乎是被這雨下得稀釋了其中的惱怒,顯出一分平和,“原來你也有不盛氣凌人的一面。”

沈夙媛噗嗤笑出聲,頭轉到外頭,手安靜地放在腿上,語調裡也帶了些微感概之意。

“是啊……夙媛倒覺得,一直以來都是皇上太過較真。”

朱炎手一緊,目光倏地射向沈夙媛,“是朕較真?還是你總和朕對着幹?沈夙媛,你這樣子的入了後宮,就是個箭靶子!”

沈夙媛沒有轉過頭,她像是沒有聽到朱炎的話,手支着下顎安靜地望着亭外的雨,雨聲裡沈夙媛微微眯起眼,姣好的臉容彷彿於此刻顯得模糊了些,她的思緒像是已不在和朱炎的對話中,那靈魂似是沉浸在一段遙遠而不可觸及的回憶裡遊蕩。

朱炎怒聲道:“沈夙媛!”

“在呢皇上。”沈夙媛保持着原先的姿勢和神態,輕聲道。

“你到底有沒有聽朕在說!”

沈夙媛終於回過頭,用一種很自然又平靜的表情微笑道:“在聽啊皇上。”

朱炎氣得不行,她這種敷衍的態度還敢不敢再隨便一點!

沈夙媛似乎察覺到朱炎的怒火已經逼近一個臨界點,手依舊支着,下顎微揚,眼睛彎成一輪明月,光耀流彩。

那一眼對上朱炎,竟是叫朱炎心頭一震。

“看來皇上也很清楚啊,夙媛入了後宮就會變成箭靶子。連皇上都明白這淺顯的道理,夙媛心裡怎麼會不清楚呢?”沈夙媛慢吞吞地說道,眼睛一直盯着朱炎,在捕捉到朱炎臉上明顯產生變化的情緒後,依舊是一副無所謂的模樣,“所以夙媛可是打着必死的決心成爲皇上的女人,皇上心裡是不是很感動呢?”

前一句還算是正經的,後頭立馬就原形畢露。

朱炎氣惱不已,失聲喝道:“又胡說八道什麼!”話音才落,朱炎便察覺到自己的失態,拳頭不由捏緊,他很想呵斥她這種想法簡直荒謬,難道她心底裡竟是認爲嫁給他就等於送死?他平素裡並不是個易怒之人,然而每每對上沈夙媛,朱炎就覺得心頭的火蹭蹭的往上冒。

沈夙媛卻失聲笑道:“夙媛這怎麼是胡說八道呢……明明皇上心裡也清楚不是嗎?不過皇上放心罷,沈夙媛若是個這麼容易就被整死的人,也不會一直頑強的活到現在了。”

朱炎哭笑不得:“朕看你活到現在是輕鬆得很!”

何止輕鬆,她這樣的身家背景,朝中上下會敢欺她?連他都奈何不得她……想至此,朱炎又覺得不對,他是皇帝,她尚未入宮他心裡竟已這麼想,簡直是滅自己的威風!朱炎輕咳一聲,像是在掩飾什麼般快速地補充道,“朕的意思是……你這樣的身份,誰敢來惹你?”

“當然有了,比如皇上啊!”沈夙媛笑眯眯地道。

朱炎一口血堵在喉口,生生嚥下,眉頭突突跳了幾下才把拍桌的衝動念頭給壓住,“你這嘴,就不能在朕面前示一回弱?”

沈夙媛笑道:“這世間上的人都是如此,實話都不愛聽,就愛聽一些似是而非的假話。夙媛以爲……皇上和別人是不同的呢。”她這樣說着,眉目間浮現淡淡的柔意,她的語氣裡有點感嘆的意味,又似乎帶了一分的可惜。

朱炎從她的說中聽出些不一樣的情緒,他像忽然從中明白到一些被掩藏的深意,剛要開口說點什麼,沈夙媛卻出聲截斷,“現在似乎不是談這個問題的時候吧?夙媛剛纔所說……皇上可否還記得?”

剛纔——?

朱炎微怔。

“皇上?”她輕輕喚了一聲。

朱炎回神,轉瞬間經由沈夙媛的呼喚而憶起方纔她說的話,此時的臉色已恢復成平素裡的正經嚴肅,說到底,他和沈夙媛之間,是擺脫不了這些關於政治的問題。

他怎麼……能因爲她的三言二語而失了神,想那些不應該是他這個皇帝該想的事?

“朕自然記得。”

“那便好。”沈夙媛輕聲道,隨即仰首看向朱炎,目光真摯,“其實剛纔那些話夙媛是出自真心的,皇上的想法夙媛多少也明白一些……夙媛只想和皇上您做一筆交易。”

朱炎眉頭一皺,“做筆交易?”

“是,一筆對皇上而言,很划算的交易。”沈夙媛如是道,她的眼神裡彷彿帶着一股決心,像是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思慮成型的計劃。等到一個合適的時機,自然就全盤托出。

朱炎面對這樣的沈夙媛,心念閃動間拳已緊握,那一霎間,朱炎有種十分不想讓沈夙媛說出這個交易內容的念頭。

……但他不能。

眼中的光深了些許,濃墨般的沉重,朱炎望着沈夙媛,沉聲道:“沈夙媛,朕可不是你能隨便糊弄的人。”

她先是頓了片刻,才吃吃笑出聲來:“皇上貴爲一國之君,夙媛怎敢隨意糊弄您呢?再者若是夙媛說的哪裡不對,皇上就當夙媛今日從未提及過這個建議就是。難道皇上——還會怕夙媛小小一個女子?”

朱炎看着沈夙媛,心道,她哪裡是小小一個女子,那俏麗嬌柔的麪皮下分明藏了一頭兇殘虎狼。

凝眉回神,她的激將法對朱炎而言,一向很管用。

“你說,朕且聽聽。”

見朱炎這皇帝架子端得極正,沈夙媛也不笑了,眼神裡放肆的光彩微有收斂,她的頭轉向亭外,口中慢慢陳述:“而今皇后的人選除去夙媛,還有一位比夙媛更適合坐這個位置,想必皇上也知道是誰。夙媛已經聽皇祖母提過,也聽聞皇上同那位相處的極好。夙媛的性子皇上是知道的,母儀天下……呵,夙媛是真的做不到。不過要說做一個跋扈囂張的寵妃,夙媛自認爲……還是很擅長的。”說到這,沈夙媛停下來,瞳光閃亮,瑩如碧玉,於漫天的雨簾中輕輕地和朱炎震驚的眼神碰上。

沈夙媛的笑容極淡,如水霧籠罩,令她的面容朦朧不清。

“夙媛不想讓沈家失望,只求皇上能保住沈家的榮耀,至於皇后之位,就讓皇上選中的那個人去做吧。”她邊笑邊道,眼神裡分明光芒無限,卻總讓人有種摸不透的感覺,仿若這個嬌妍明麗的少女,隨時都可能從眼前消失。

朱炎心頭像被什麼一刺,隱痛漸生。

沈夙媛見朱炎默然不語,怔愣的神色裡還有些複雜難辨的情緒,她還是保持着淺笑的模樣,聲音卻是低了許多,“皇上不是想要兩邊端麼……皇上一個人做不到,就讓夙媛主動來做皇上對面的那個人。這樣大家都不會難做,對誰都好……”

朱炎心氣上涌,他猛然站起。

沈夙媛依舊拿一種看空氣的眼神看他,輕笑道:“皇上是被夙媛戳穿心思而惱羞成怒了麼?皇祖母總說夙媛是塊榆木,其實皇祖母錯了,夙媛可是塊蒙塵的明珠啊。您看,夙媛親自給您做了主意,雖說是荒唐了些,但終究結果是同樣的。您要覺得成,就給夙媛個準話如何?”她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和朱炎此時瀕臨失控的情緒完全不同,沈夙媛雖像是頑笑似的說着,然而神情又是那樣平靜,平靜地敘說着她的選擇。

就如沈夙媛所說,她的這個交易很划算,朱炎不會蠢到把送上門的良機給推開。儘管他覺得這個過程令他感到十分不滿,明明是頂好的結果,他的心裡卻毫無一絲的喜悅。

按照他本來的設想,沈夙媛是不會這麼幹脆同意的,所以他先會以高高在上的態度告訴她,他是皇帝,這皇后的寶座該誰坐那最終的態度都得要看他。然後朱炎或許會透露些消息,讓她錯以爲她有機會,緊接着……再給她當頭一棒!

可現在是怎麼樣!

她竟然心平氣和地和他講,這皇后的位置她從沒想過,她的目標壓根就不是這個!

朱炎陡然有種氣鬱不順的感覺,他很想掰開這女人的腦袋瞧瞧,這裡頭到底裝得什麼!

沈夙媛見他遲遲不開口,本朝着亭外的身子微微一側,她這樣敏銳的人,自然是注意到朱炎此刻憋着氣的模樣,不過她不願去猜他到底氣什麼,心裡唉了聲,側身對朱炎說道:“皇上若不願,就當夙媛的這些話……從未說過罷。時辰不早了,皇上也該用晚膳了,夙媛先行告退。”

說罷,人朝前走出一步,亭外風雨漸大,她竟是要冒雨而去。

朱炎驟風般大步一跨,手拽着沈夙媛將她往回拉,不遠處的喻德海瞧見這一幕,心都快跳出來。

“沈夙媛,這是你的選擇?”

她慢慢回頭,帶着疑問的口吻:“皇上?”

“朕問你,這是不是就是你的選擇!”那聲音猛地提高,直接蓋過這連綿不絕的雨聲。

沈夙媛神色微動,和朱炎對視的眼神漣漪四起,但她的自控能力顯然比年輕的皇帝要強,她並未被那兇猛的架勢給嚇到,反倒是輕鬆地笑着,以理所當然地口氣反問朱炎:“難道……皇上不是這樣想的嗎?”

像是應景般,這梅雨終於肆無忌憚地變大。

豆珠子般噼裡啪啦地砸在地上,雨水從陡聳的涼亭頂部,順着蜿蜒的頂蓋越過屋檐,如珠簾般從邊角灑落,一片片濺落在沈夙媛和朱炎的腳邊,甚至打溼了鞋子同衣襬。然而兩人卻像是未曾發現般,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像兩座石雕。

長久對峙下的沉寂終於在朱炎的一聲冷笑中被打破,他鬆開緊攥於沈夙媛腕上的手,別過頭去。

“朕明白了,你這樣做很正確,一個皇后之位並不能爲您們沈家奪得更多的權利,說不定反而還會招致禍端。你還有一點說得也極對,林暮煙確實比你沈夙媛……更適合做這個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