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之中不止是青壯,還有婦女、老人、半大的小孩。民衆是弱小的,當面對強權或是這些亂軍的時候,他們只能哭泣,只能以弱者的身份,去承受所有的傷痛和苦難,其實,他們跟大藤峽那些起義的山民,並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
但當他們找到一個追隨者,當壓迫與蹂躪達到了某種臨界點,他們暴發之時,那便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也同時與大藤峽裡那些起義軍,那些把廣西衛所的軍兵打得屁滾尿流的山民,並沒有什麼不同。
這個時候,已經根本無從談審判和處罰的正義性了,民憤到達了這個程度,那幾個亂兵,不論是義軍的老底子,還是江湖人出身的義軍,都被暴怒的民衆一涌而上,活活打死當地,正如這些亂軍侵入民宅時,毫不理會那些百姓的哀求一樣,不存憐憫。
然後他們跟在丁一身後,雜亂無章而熱血沸騰,向着下一個坊裡出發,他們高喊着:“大明廣西總督丁容城在此!棄械跪地者免死!”誠然,這個時候如果出來一支組織嚴明、陣列整齊的軍隊,也許只有五十人,或者更少一些,甚至幾個精銳騎兵的衝鋒,就能讓這支隊伍,馬上作鳥雀散。
但這個年代,基本還是冷兵器主導着的時代,而且小隊戰術也沒有普遍性的存在。於是猛將的作用,往往就能決定一場戰事的輸贏。文胖子毫無疑問就是一員能衝能打的猛將,儘管面對丁一時,他的胖臉上,時常都是諂媚和討好的賤笑。
特別是在文胖子擲出盾牌,將兩名義軍的騎兵砸下馬來。他和丁一搶了對方的戰馬、長槍之後,這種猛將決定戰事走向便愈發不可收拾。丁一在走出蓮池坊之後就再也沒有出手,遇到十人左右的亂軍,文胖子持弩放倒一個,便高呼着:“大明廣西總督丁容城在此!棄械跪地者免死!”然後領着身後那些亢奮的民衆衝上去。長槍挑翻兩個,一般就穿透那十人左右的亂軍小陣,這時餘下六七個亂軍,就要面對後面數百憤怒的民衆,他們的遭遇和下場——不是通常——而是全部無一倖免。
而三五人的亂軍,根本連文胖子都不用動。
三個坊裡清過去之後。跟在丁一身後的,已有千多了。
人一多,膽氣也壯,竟然也沒有剛出蓮池裡那“討回血債”的悲憤了,整個隊伍都是一副“滅此朝食”的氣概,居然有頑童爬上沿牆的街角。拖着鼻涕拍手看着,簡直如遊神賽會一般的興奮。
但黃牛兒和鄭昂那邊卻是很不順暢,因爲他們還沒有接近城牆,就遇着本來應該守在城牆上的二百老底子義軍,說起原因來,黃牛兒真的欲哭無淚:本來這些老義軍,是不容許慕容秋水接手城牆上的指揮權的。但偏偏當時他們聽到黃牛兒的哨聲,知道黃牛兒這邊遇險,於是也顧不得跟慕容秋水再爭下去,每個城門上留了數十人看着城門,連忙帶了二百來人下來,只是他們到了縣裡,已然亂成一團,如果不是他們和黃牛兒都帶着大藤峽的藤哨聯繫,只怕還遇不上,別看這年頭縣城不大。抵不過亂啊,千多江湖人,幾百老底子的義軍,都紛亂地在混戰、對峙以至入室搶劫。
“他孃的!怎麼能禍害百姓?”黃牛兒從民居里扯出一個老底子的義軍,雖然沒有統一的服裝和盔甲。但這些人一起打仗玩命好些年,真是大多都認得出來的,那義軍被黃牛兒訓得低下頭去。
事實上如果這麼下去的話,義軍在這懷集的名聲就臭了,殺官造反,濟貧劫富,本來就是義軍生存的根本,就算有些背地裡鬧妖娥子的,也不至於這麼明目張膽的弄,這樣搞下去,義軍還哪來的羣衆基礎?就算黃牛兒和鄭昂沒學過這名詞,這道理他們卻是懂的。
於是無法,兩人只好領着那五百老義軍,沿街去各個坊裡把自己的老兄弟扯出來,這時候的縣城,遠沒有後世發達,通常都是“井”字型的幾條大街,把整個縣城分割成幾個區域。於是黃牛兒和鄭昂他們,就在臨近東邊城門這一塊,肅清着亂兵。
因爲城牆上讓慕容秋水帶着幾百人佔了,城上每個門還有百十個老義軍看着城門,他們也放心不下,只想着把那些陷入亂兵的老義軍扯出來,整理了隊伍去奪回城牆。這時候自然是不敢分兵,否則一旦分出去的兵,看着別人搶劫眼紅,自己也跟着進去搶——先前陷入兵亂的老義軍,不都是這樣麼?——那就真是越踩越深了。
至於拓跋真戈就領着數十親信,在縣衙周圍,一個個在扯着那些義軍歸隊,拓跋真戈咬牙道:“想不過丁容城兇殘至斯!竟禍害懷集至此!”他是極恨丁一的,甚至認爲如果不是那當頭數百義軍,被丁一殺潰了,也就不會成了亂兵,弄得整個懷集都是潰兵。
他原本就想憑仗懷集爲起家之地,本就覺得這是自己的地盤,看着這般兵亂,卻是極爲心痛,卻又聽着遠處隱隱有人喝道:“在明廣西軍務總督丁城在此!充械跪地者免死……”之類的話語,更在撩拔得他心頭火起。
於是拓跋真戈拖着巨斧對那數十親信和剛拉扯出來的近百義軍咆哮道:“隨某來,殺了丁容城,便了結此間禍事!”此時大約接近正午,拓跋真戈領着數十親信都是騎馬,在後面驅趕着方纔扯出來的百來義軍,使向西北殺了過去。
黃牛兒和鄭昂這邊也聽着手下有人來報知拓跋真戈領兵去殺丁一,一下子就慌了手腳。
從明面上來看,他兩人手底下上千老底子的義軍,那可是上過陣,以一敵衆能打敗明軍的悍卒,怎麼說也比拓跋真戈籠絡的千餘江湖人物,要強得多,戰陣又不是江湖械鬥,何況拓跋真戈那邊還有三兩百人在桐油坪投了丁一,或是讓丁一結果了。
但事實上,光是縣城四門,此時他們就留了三四百人看守着,又有三兩百左右人仍舊陷入亂軍之中,手頭也不過三百來人,還是收攏了百來個陷入兵亂的老義軍,纔有這點兵力,三百來人,又要顧着奪回城門,又要收攏老兄弟——這些可是義軍的根本,不可能放任他們這麼亂下去的。
好了,這時要去救丁一,那真是有心無力啊!
“阿牛你要做什麼?”鄭昂一把扯住悶頭要往西北衝去的黃牛兒,急急對他吼道,“丁容城是救過俺們,俺們幫他把話傳給侯大哥就還了他的情份了!方纔斷後也是他自己選的……你聽,大明廣西軍務總督丁容城,這是俺們的大敵啊!哪有去用自己性命去救敵人的道理……”
黃牛兒掐開鄭昂的手,甕聲甕氣地說道:“俺不懂那些道道,丁家哥哥是好漢子,俺不能教姓柴的去害了他!你在這裡把兄弟們拾掇好了,把城牆奪回來,俺自個去把丁家哥哥救了,便是日後沙場對砍,今日俺也不能看着丁……”話沒說完,卻是後頸一痛,被鄭昂一個掌砍昏,叫了兩個軍兵扶在街邊檐下憩着,這當口鄭昂哪裡能放黃牛兒去送死?
拓跋真戈籠絡那些江湖漢子,鄭昂雖看不上眼,但那數十心腹,手底下卻是極硬朗的,再說現在這情景,又不是野外列陣而戰,巷戰之中,正是那些個人戰力出色的江湖豪客發揮的時刻。分多少人跟黃牛兒去?一百?怕不能一錘定音;那麼二百?那還怎麼奪回城牆?慕容秋水上城牆時,就帶着兩三百人的!
儘管北邊那頭,喊着丁一名號的人聲沸騰,但鄭昂這久經沙場的,光聽那聲音,就知道是一夥烏合之衆,對上拓跋真戈那數十手底硬朗的親信,只怕一鼓而潰吧……
但他沒有選擇,因爲他不能置城牆上那些還不知道拓跋真戈真面目的老兄弟不顧,當每個城門上那百來個、幾十個老兄弟毫無防備,面對着慕容秋水所帶着的二三百人時,後果真是鄭昂不忍去想的,所以他咬了咬牙,對着收攏起來的人手下令:“東門城牆,出發!”
至於丁一,也許收復城牆之後……鄭昂自嘲地搖了搖頭,他知道自己想得太多了,丁一不可能撐到哪個時間,他見識過那些拓跋真戈親信的身手,毫不誇張地說,每一個都不下於他的本事,何況於拓跋真戈自己本身又是極爲強悍的豪俠!別看丁一可以放倒後巷裡那些人,要是對上拓跋真戈,任由丁一生出三頭六臂也是枉然——拓跋真戈不單能說會道,而且就是當着侯大苟的面,單人放倒二十個義軍中的好手,纔得到了侯大苟的認可。
巷戰,正是這些江湖好手得以儘量施展的地方。
至於丁一,鄭昂也只好在行進之中,低嘆一聲:“丁容城,他孃的你是條好漢,明年今日,老子給你多燒點紙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