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又晴了,但那寒意卻沒有半點消逝,在天津碼頭邊上,行人幾乎絕了跡。?。。倒是碼頭邊上那一片新紮的木柵欄營盤裡,還有赤着上身的士兵,趁着這雪晴的光景扛着粗大原木,隨着口令在跑操,他們身上蒸騰的熱氣,隨着那跑動而擴散着,在這寒冬裡頗有一番氣象。
商輅坐在中軍帳中,正在勸說着丁一:“如晉,兵練到這樣,也算精兵了,這天氣,別整出傷病就不好了。”他看着除了崗哨和戰備值班全身披掛、馬也上了鞍的六七百人之外,其他千多號人,不論火銃兵還是騎兵,都聽從着號令出來列隊出操,居然沒有人籍口病痛之類,也沒有需要上官拖扯踢打出來的兵卒,感覺就很不可思議,誰知道丁一還下令這麼跑操,而那些士兵居然也就這麼服從了。
丁一笑了笑,沒有說什麼,好歹他是分得出來的。商輅不是個四處抖機靈勁的人,這位學霸中的戰鬥機,也決不是認爲自己在練兵方略上比丁一還內行,他這話的意思,丁一聽得明白,那就是:萬一真的有變,皇帝沒腦子到要直接下手,丁某人不還得靠這些人支撐到海船來麼?要這麼訓着,這批人出了什麼問題,染了風寒,到時誰來護丁某人的周全?“練兵之法,放眼宇內,無出丁總憲者。”邊上隨着商輅前來的閣臣王文,儘管對丁一很是妒忌。看着也不禁這麼讚歎了一句。他是知道衛所的情況的,就是于謙和石亨搞起來的團營。士兵也不可能有這種精神面貌。
不過說了這麼一句。他卻又有點後悔,似乎這樣在丁一面前就示了弱,自己感覺不是太好,但冷靜想想,又苦笑起來,面對十萬鐵騎從容破敵。再把韃子皇帝、太師、知樞密院一舉成擒的丁容城。自己在兵事上露怯或是示弱,似乎也是很正常。
“二兄說得是。”丁一先衝着商輅點了點頭,又衝王文拱了拱手道,“謬讚。過了、過了!”
商輅笑着飲了杯中茶,卻沒有在這話題上繼續下去,因爲兵該怎麼練,他很清楚丁一比自己更在行,丁某一回了這麼一句,就是表示明白商輅的意思,他自然就不再說下去,而是對丁一說道:“如晉正是青春年少,乞什麼骸骨?這沒道理的。有什麼不爽利,不若攤開了上摺子,總歸是有個說法。”王文聽着知道商輅是在履行着首輔陳循交給他們的任務,於是也就幫腔:“總憲立不世之功,實爲士林之楷模,國家之干城,正是萬衆矚目之所在,如此辭去,置朝廷於何地?史筆如刀,後世皆不是說朝中有人妒忌賢能?總憲便是本着憐憫同僚,總也須回京師纔是啊!”
若是可以,王文當然想直接噴丁一:目無法紀!就是要申請退休,這麼弄也不合規則,當到二品大員,一點素質都沒有!一旦噴起來,那是不愁沒籍口的,先前朝廷那些攻擊丁一在關外逾權的說法,隨手拈來就是彈藥了。
但他不敢噴啊,這當口哪裡敢火上加油?若是因着他王文把丁一氣得從陸路就回廣西,今後有什麼事,比如蒙古人叩關,他王某人豈不成秦檜麼?他纔不至於憤青到這地步,噴人與不噴人,對於王文這種層次的高官來說,那是利益所在,不是能不能噴,或是正不正義的問題。
可是丁一開口說的話,卻和他們兩人所說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大明近幾年,不能再打大仗了。”丁一示意勤務兵給紅泥小爐加了炭火,方纔接着說道,“不能再打了,看上去,雲南那邊學生偷天之幸,算是邊境略定,又開了雲遠承宣布政使司;北邊草原,也應有暫時的安定,也就是隻有遼東的女真……不過女真此時也成不了什麼氣候,只是大明的國庫,恐怕支撐得已很艱難了……學生算過一筆帳,不論是錢糧還是丁壯,大明這幾年,都應休養生息的,或是戰事再起,那隻怕於國於民,都不是什麼好事。”…
他這麼說,商輅和王文都禁不住點頭,碩大的帝國,用錢的地方多了去,需要人力丁壯出役的地方也是極多的,不說各府各縣修橋補路等等,單是水患,治理黃河之類,哪一處不需要錢?哪一處不需要出役?
若能放開了幾十萬大軍隨便調拔,也輪不到丁一去廣西和雲南邊境了。
“無戰事,學生在京師,其實也就是賦閒,倒不如回廣西去好些……不怕兩位笑話,不孝有三,無後爲大,學生現時膝下連個一男半女也沒有,總歸不是什麼道理……”丁一意思就是他爲國家打完仗了,近期也沒仗打,他要回廣西造人當種馬去了。
不得不說,這倒也算是一個頗有說服力的事,畢竟不孝有三無後爲大,在這個年代還是很主流的說法。但王文馬上就提出了不同的意見:“總憲何不將夫人與如夫人一同接來京師?”不過話一出口,王文就起了,這位都察院右都御史,恭恭敬敬長揖及地,卻是對丁一說道,“文無狀,總憲諒我。”
因爲他這話說得有些操蛋,接來京師,說得輕巧,接來京師爲質麼?雖說接來京師爲質倒也沒有什麼,但這當口,他不是來哄丁一的麼?又不是來跟丁一對噴,所以他馬上就道歉,以免得把丁一火氣撩拔上來。
丁一把他按坐到椅子,卻笑着說道:“何必這麼客氣?盡在不言中便是。”
接下來的時間,便是談詩論文,還有就是聽丁一述說關外之戰。王文起了興致,中間還提出去看一看脫脫不花和也先、阿剌,丁一便也教人帶他去看,只是叮囑,對於也先,答應了不侮辱他,所以請王文言語留情。
王文一走,商輅就對丁一急急道:“你要走,便趕緊走!從陸路回廣西,以你的本事,便是有變,有兩千精兵在身,總也是能抵擋得過的,何必爲了貪圖安逸,等什麼海船?事遲生變,到底是要回京還是回廣西,你當早做決斷,但無論如何,駐在天津,絕對不是什麼良策!”這是貼心窩的話,實打實全無半句虛的。
丁一聽着極爲感動,卻沒有左右言他,很直接地對商輅說道:“二兄莫心焦,朝廷也好,紫禁城裡也好,是不會教我回廣西的,來天津不過是做個狀態……二兄,關心則亂,小弟不過是怕功高震主,做個試探罷了。至於回京之後被閒置,也是意料之中,小弟是有對策的。”
關心則亂這四個字,用來描述商輅此時,卻是最爲傳神,否則以商輅的智商,不至於會這麼焦急,但是商輅聽着卻就苦笑起來:“爲兄怎麼可能不關心?三弟,你可知道,宮裡對你已然是準備動手了!據爲兄所知,英國公府的張玉,自你出關之後,就帶着女官和太監等隨從,南下廣西去了,那些女官和太監的目的,就是把兩個弟妹押解到京師來!”
會亂,便是因着關心,商輅一時真是覺得丁一已然深陷局中,破無可破。
雲遠那邊隔着個雲南呢,何況就是廣西老巢,大明第一師也被張輒接收了,徐珵這個左布政使,也被朝廷先前派下去的右布政使架空得差不多,這從廣西上來的奏摺,就可以看出分曉的,就算丁一回到廣西,還得看他能不能拿回軍方的勢力,只怕也是難的……
“那些工場之類的,工匠倒是念着三弟的恩情,爲兄看那新任右布政使的摺子,還有張輒的摺子,他們倒是頗有些抗拒,三弟回了廣西,也就只有這些人可以借力,如此看來,便是回到廣西也是頗爲吃力,何況兩位弟妹也都被扣押上京……”商輅兩條眉毛都要糾結在一起了。
丁一猶豫了一下,因爲密約的事商輅並沒有參與,所以不知道丁某人密約立憲;廣西那邊的情況,商輅自然也是不知曉的。是否要對商輅說明情況,以免得他如此心焦呢?事實上李賢更着急的,商輅長嘆了一聲道:“大兄說起你把雪凝接到金魚衚衕,卻是大大的失策,原本安置在雲遠方是道理啊!”不過若來的是李賢,只怕丁一已被噴得一臉口水了。
不可能一個人在世上,誰也不相信,但巫都幹在關外那一席話,卻又教丁一猶豫起來,他不再只是那個兵王了,他要爲很多人負責,也要爲很多事負責,他得衡量自己的決定,是否會毀了許多人的生命與前程。
但丁一終於決定了,他握着商輅的手,示意親衛出去門口守着,卻便對商輅說道:“二兄……”
誰知他方這麼說了一句,商輅那緊鎖的眉頭就舒展開來,拍手笑道:“好你個三弟,瞞得我與大兄好苦!不必說,不必開口,不說,方纔是對的,你一開口,便錯了。”甚至他頓了頓,還加了一句,“你我便是手足,不會有自外之心,你多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