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嚴州府淳安縣城裡,近日裡來了位貴人,不知道用着什麼手段,把縣城首富的大宅子兌了去,知縣和縣丞輪番上門去拜,這貴人連中門都沒開,從小門引進去,不一陣便出了來,無論是知縣還是縣丞,都是一臉的恭敬,看着那送出來的人物,似乎只是那宅裡的管事。
這對於淳安人來說,卻就看出了許多東西,茶館裡閒坐着的客人,都討論起這戶大人物:“當是京師裡下來的大老爺,不然的話,哪有這般奢遮?”又有人說道,“這架子也未必太大了些,那些商賈不見倒也罷了,士林去訪,也是稱病拒客的。當我淳安沒人在朝裡爲官麼?”
淳安文風是極盛的,說起來商輅也是淳安人,這商六元之名,又是做到閣臣,的確也是鄉里的驕傲,所以那茶客不爽之餘,難免就會這般提起。
邊上的人聽着失笑:“商學士難不成還要老兄來張目麼?”
又有人壓低着聲音說道:“諸位還是慎言爲好,這位貴人,料來是有根腳,不然哪裡會是這般的作派?你沒見那把宅子兌給他的王大戶,不論如何打聽,都不敢透出半點風聲?便是去訪被拒的士林,事後也不見有什麼發作啊!”
士林中人,這年代是有狂狷之名的,什麼話他們都敢扯,連皇帝吃多了春藥不敢上朝之類的,都敢說出來,正常來講,士林投帖被拒。往往都會或多或少說出一些話,不外乎就是抨擊對方端着架子,或是解釋主人着實是身體不好。總是要說話,要緩解自己求見不得的尷尬。
但這次沒有,沒有人說一句話,不論是平時最爲張狂的某位舉人,或是極爲貪杯、與友朋聚飲之後無所不談某位致仕六品官,都是鋸嘴的葫蘆一般,一點風聲也沒透露出來。
“難道是宮裡出來的人物?”便有人這麼猜測着。如是中官太監,事涉皇家,那麼京師的士林敢扯。這淳安的士林,就不一定敢扯了。
這時就有人在外面高聲喊着:“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整齊的腳步聲就從茶館外面的街道響起來,不用看大夥都知道。肯定又是城南那位丁夫子帶着他那五六個學生在瘋跑了。這位據說以前也給京師裡的大人物做過幕僚,上個月請辭了,落戶到淳安來定居。
那些茶客又聽着丁夫子跟那賣油條的阿伯打招呼:“老人家,生意可好麼?”
“這丁夫子是讀書讀傻了吧?”茶客裡就有人輕聲笑道,“行萬里路,是每天早上在縣城裡胡跑麼?只怕是京師裡的大人物,見識了這位的呆勁,請他走路的吧?”邊上茶客聽着也都低聲笑了起來。
又有好事者。當則跑出茶館去,對着那丁夫子喊道:“夫子!夫子!這邊請。對、對,喊您呢!”丁夫子的脾氣很好,教着隨他從京師下來的那個高大弟子,領了五六個在淳安收的徒弟繼續瘋跑,卻就笑着往茶館這邊過來。
丁夫子看那模樣,還不到三十,長得倒是俊俏,上個月底他剛來時,縣城裡大姑娘小媳婦,開始都愛去南城那書齋門口“路過”,哪怕他身邊明明有位看着就是大戶人家出身,貴氣的娘子在一邊,也不少沒出閣的閨女,喜歡“無意”路過,來個秋波流轉。
只是過了兩日,大家都見識了丁夫子每天晨早瘋跑的瘋勁,方纔教得那些女兒絕了念頭,據說頗有幾位還爲這丁夫子落淚的,說這俊俏的人兒,好眉好貌,又是讀書種子,怎地就讀壞了腦殼?
“夫子,請茶。”茶館裡的掌櫃倒是很客氣,因爲畢竟壞了腦殼的丁夫子,終歸是讀書人,爲人又和氣,開書齋收徒時,有人去跟縣衙裡打聽——落戶至此自然是有文書,問問這位丁夫子是什麼功名?中了舉沒有?浙江的文氣向來是極盛,浙江、江西等地進士的人數,於明一代,佔整個華夏的比例是很大的,陳循就是江西人,于謙也是浙江人。普通的秀才在縣城,算不上什麼角色。
當時知縣老爺聽着,苦笑道:“丁先生能沒中過舉?汝犯了痰症在說胡話麼?”
畢竟丁夫子是中過舉的人,所以掌櫃卻不願惡了他,見得他入內來,奉茶讓座不敢待慢。
“夫子,你是京師來的,這皇城出來的人物,見識卻是比我等鄉野愚民強得多,你說說,這兌了王大戶那宅子的貴人,是什麼個來頭?”看着丁夫子落了座,茶客裡就有人這麼開口問道。
丁夫子笑了起來,他的牙齒很白,笑起來看着親切,教人雖知道他是讀書讀壞了腦殼,看着他的笑容,卻也生出好感來,拈了兩顆茴香豆嚼了,方纔開口道:“能有什麼來頭?不也是一個嘴巴兩個眼麼?”
茶客聽着就嘆息,這真是讀壞了腦殼的貨啊,完全問非所答!
有好事者卻是調侃道:“莫不成丁夫子在京師和那貴人打過照面?”
“嗯,那廝我是認得。”丁夫子居然這麼笑嘻嘻地迴應着,似乎一點也沒有發現別人調侃,“說那人做什麼?劉翁,今年收成如何?前天我到下面村子走了一趟,那些佃戶日子過得苦,您這租子收得也太狠了。”
姓劉的地主聽着就不樂意了,冷笑道:“怎地?丁夫子收了幾個泥腿子的崽子當學生,便要替他們出頭?夫子你收的弟子,可也有豪紳的子弟,他們家的租子,便比老夫收得低麼?嫌租子高便不種好了,這地還愁沒人耕啊?”
“劉翁說得也在理啊,不過我聽着在嚴州府城,開了個工場,聽說要僱上千人,劉翁就不怕那些佃戶,不種地了,去做工麼?”丁夫子一點也不介意別人看着他的憐憫眼色,他似乎也沒覺得自己的言語,在他人眼裡已是半瘋,“聽說,這工場來錢快,劉翁,不如咱們合夥也來淳安辦上一個?”
茶客們聽着就笑了起來,丁夫子雖是讀壞了腦殼,但脾氣極好,怎麼說也不生氣,不象那些讀書人,要是尋常的舉人被劉姓地主這麼一撩拔,肯定就子曰詩云一大通地出來,說不好還要約上同年,來指責劉姓地主有辱斯文等等。
讀了腦殼的丁夫子不會這樣,要不劉姓地主也不敢這麼直接地頂回去。
這時聽着他的話,劉姓地主厭惡地擺了擺手:“丁夫子,你是想錢想瘋了麼?有錢當然是買地,田地纔是根本!聽說你也有舉人的功名,你要着實沒錢了,看看老夫幫你張羅一下,讓些人把田地投到你名下……”
丁夫子還是和往常一樣,搖頭拒絕了,又聊了幾句,便辭了去。
於是茶客裡就人說道:“這讀書人就是好,你看這明明腦殼壞掉的,來淳安落戶,一樣能收到弟子,一樣有美嬌娘相伴,他孃的,不論如何,今年也得讓我家小子去再考一回!”
“對了,黃堂的大公子,後天要下來淳安,我等怎麼也得張羅招呼一番纔是。”黃堂就是指嚴州知府了,那人招呼着身邊的茶客,“大公子是雅人,要請得大公子赴宴的話,縣裡那些個庸脂俗粉只怕是不濟事的,不若我等去州府裡請些高門名媛、子弟,纔不致失了禮數。”
劉姓地主剛纔還被丁夫子說得有些怨氣,順口道:“啥高門名媛?俺老夫看,不如去請丁夫子也赴宴,讓夫子的娘子也一併前去就好了,那娘子,神仙一般的人物,老夫活了這麼大的歲數,真是沒見過如此的貴氣人物,不怕說實話,要不是丁夫子有功名在身,又是京師下來的,怕他有些根腳,老夫上個月底見着第一眼,便尋思着,拼着破家,也要把這娘子弄到手!”
“這倒是實誠話,劉翁,不瞞您說,我也是生過跟你一樣的心思,只是託人去縣衙打聽過丁夫子的底細,的確是不好折騰的,方纔作罷!”邊上另一個地主,拍着大腿附和起劉姓地主的話來。
又有人說道:“若是夫子答應去了,那娘子不去,又當如何?”
其他幾人露出猥瑣的笑容,紛紛道:“只教哄着丁夫子也去詩會便是!丁夫子不在家裡,那娘子若是生出了什麼念頭,棄家而去,卻便不干我等的事!對了,不單是那天仙一般的娘子,便是夫子家裡管事的大丫環,白瓷一般的臉蛋,想着也教人心焦,嘿嘿!”
這個時候,他們口中的丁夫子,已回到城南那四合院裡。
“先生,這蜜月,似乎和你在京所說的,頗有些差異。”夫子的娘子,端坐在小院子裡,手裡執着一卷書冊,輕笑着對走入院子的丁夫子,如此的埋怨着,“原來說好,咱們三人一起遊山玩水,一到淳安,先生又是下鄉去訪佃農,又是打探租子,又是收授學生……”
這便讓丁夫子有些尷尬了,不禁摸着鼻子道:“這得怪張懋,他總叫嚷要歷練一下的。”
“先生!”剛纔帶着那五六個學生跑步的高大弟子,正好入了內來聽着,衝着丁夫子苦笑說道,“這真不能賴弟子,先前是說您跟姐姐還有師叔,一路遊玩,弟子帶着警衛在暗中保護,也教懋歷練一下這行伍之事,卻不是要跟您下鄉去尋佃農攀談,弄得兩腿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