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碧理眼圈一紅,道:“謝皇上體恤之恩。”
“今年壽高多少?”正事談完,關緒清便扯起了題外話。
“回皇上,臣虛度六十六個春秋。”
“也算是朝中老臣了,眼睛如何?視物識字有妨礙嗎?”
“大字可看,小字難見。”
“牙口如何?”
“軟食可吃、硬物不行。”
關緒清點點頭,問譚碧理要過了摺子,提起硃筆在上面寫了兩行字,便道:“爲官之道,學識很重要,有學方能有識,有識方能通達,手不釋卷倒是難爲你們了,起碼要博覽羣書才行,地方官莫學了朝裡那些清流們,只尊聖賢不愛西書,能做到中西貫通者纔是真儒。愛民方能受百姓愛戴,勤政方能有所作爲,好學則是做官的根本。爲官之道,僅此而已。回去把季稻數目覈准了再報農業部,道乏吧。”
譚碧理磕頭告退,來到階下侯旨,奏事太監捧着摺子出來高聲念道:“茲念湖南省長譚碧理年事高邁,朕心甚憂,着賜花鏡一副,獸骨假牙一隻,欽此!”
譚碧理哆嗦着一雙枯手接過摺子,淚珠子便一雙一對兒滴在馬蹄袖上,嘴裡喃喃的說:“聖鑑燭照,聖鑑燭照啊……”
眨眼間日頭升到一杆子高了,關緒清把批過的摺子一推,伸個懶腰道:“今兒個就到這兒吧。各部摺子呈到內閣議處便罷。”
王商把摺子交給奏事太監,奏事太監又交給奏事官,奏事官來到東階下,掐嗓子高叫一聲:“放紗燈。”小太監們又忙着把白紗燈搭到階上。各衙門信使齊集,叫到哪一衙門,這一衙門的人便上前,奏事官手付折匣口誦旨意,或“依議”或“知道了”或“另有旨”,雖發送上百件,決無差錯,此事不必贅言。
最後打了幾個響鞭,樂聲中聖駕回鑾。
昨日熊希齡抱着冰袋子在天井子裡坐了半晌,發了身熱汗,這病稍見起色,但起身時兀自渾身痠疼。他散穿着一件醬色風毛湖綢夾袍,吃過點心,在西花園書房中倚窗而坐,信手從架上抽出一本書,剛看了兩章,便聽檐下鸚鵡學舌叫道:“相爺,有客!相爺,有客!”
“好一隻善解人意的扁毛畜生!”外邊突然傳來一聲笑語,接着便聽簾子一響,梁啓超和載灃擡腿進來,含笑對愣着的熊希齡說:“秉三,內閣裡一日三會,摺子一大摞,你卻偷得浮生半日閒,我們瞧着不過,便攪你清夢來了。”
熊希齡忙放下書卷,手腳沒處擱,一疊聲吆喝着下人們上茶來,嘴裡只是說:“你們倒說得風涼話,我巴不得早日好利索了,回去公幹呢,可這身子骨不爭氣啊。”
“相爺,有客!相爺,有客!”那隻鸚鵡又沒頭沒腦的叫起來。
“真是個扁毛畜生,吃飽了便在我耳邊聒噪,看我不打翻了你。”說罷,趿着鞋跳開竹簾子便向外一張,梁啓超和載灃背手立在窗下,臉上只是笑。
便在這當兒,熊希齡正與進來的那人撞個滿懷,只聽那人道:“喝,秉三家裡是什麼規矩,竟還有堵着門子不讓人進的道理。”說罷,那人擡腳步入正廳。
熊希齡不看則可,一看忙納頭便拜,嘴裡顛三倒四的說:“臣……臣……熊希齡……恭迎……恕臣失儀之罪。”
來人正是關緒清,鎮國公載洵、滿洲副都統志均,還有幾個上書房的太監隨侍入內。
“起來吧,地上涼,今兒個御門聽政,你不去看朕,朕便來看你了。”關緒清笑着把熊希齡攙起。
載洵在一旁打趣道:“皇上不必扶他起來,秉三是風熱之症,最要緊是覓個清涼去處,若能就地睡上一夜,這病一準兒見好。”
說罷,衆人一陣大笑,熊希齡紅着臉,一時手足無措。
關緒清這遭來只穿了件便服,瞅瞅熊希齡尷尬的臉色,便道:“屋裡陰暗,既然秉三要覓個清涼去處,咱們便在天井子下敘談。”
說話間衆人便來到院子裡,太監早已搬過竹椅來,在一旁打扇,關緒清撩袍坐下,擡眼望了望院子裡,竹影橫斜,搭着絲瓜棚、葡萄架,別有一番意趣,便說:“朕也來你這兒覓個清靜,這園子置得好,有幾分生氣,不像別人家的園子不是名花便是名草,以爲是大雅其實是俗了。”
衆人紛紛點頭稱善。
忽聽檐下那隻鸚鵡又叫道:“古德貓獰,古德貓獰!”
衆人驚詫不已,還沒等皇上見問,熊希齡便笑道:“都是那洋鬼子莊士敦,平日裡過府便愛逗這扁毛畜生,這不,學了一嘴的洋文。”
關緒清說道:“莊士敦有心,他的鳥語和這鳥正對了路子,這便叫做鳥語嘛。”惹得衆人又是一陣轟笑。
“相爺!”一個小廝捧着溼漉漉一杯土,興奮地跑進來,笑嘻嘻道:“真是個稀罕物兒,紫紅蘑菇,蟹殼兒似的,還是硬的!”熊希齡突然眼睛一亮,矍然起身道:“靈芝!皇上臨幸臣家,天生祥瑞啊!”他突然想起前天皇上還在硃批上申斥河南省長“妄言祥瑞”的話,就忙頓住了,面現尷尬之色。
關緒清立刻看出來了,笑呵呵道:“祥瑞還是有的。天下興,河圖洛書出;天下亂,山川河湖崩。秉三學富五車,還不懂這個理兒嗎?”
梁啓超也過來打趣道:“秉三,怎麼,皇上來了連你的好茶也不捨得上麼?”
熊希齡一拍腦袋,說道:“恕臣失儀之罪!臣在皇上手裡辦了十年的差事,從沒這個例,哪有主子倒來看望臣下的!折煞微臣了。”說着一疊連聲張羅:“快,把去年蓄的那壇雪水刨出來,給主子煎茶!”
“雪水煎茶,好!”關緒清微笑着點點頭,“就在這外屋煎,水將沸時告朕一聲,朕親自爲你們泡製。宮裡幾個太監都是煎茶好手,還是朕教出來的呢!大家都坐!今兒我們都是客,不要拘君臣之禮。坐而論道品茗,倒也是一樁樂事啊。”
下人們一聽聖駕親臨,都忙不迭的趕去後院刨那罈子雪水,這邊兩個丫鬟忙着擦抹竹几,把玲瓏細瓷茶盅一隻只碼在木几上,關緒清拿起一隻來放在眼前端詳,說:“嗯,這是前三代的官窯鬥彩,畫工和開片都過得眼去,不過鬥彩杯尋常裡做酒盅,品茶還是青花瓷來得雅緻。”
熊希齡忙讓換上青花瓷具,關緒清一擺手:“不必了,鬥彩便鬥彩吧,古時便有鬥茶之風,今日咱們也學學古人以鬥彩來鬥茶。”
此時一個丫鬟捧來一隻瓷罐子,沒等熊希齡說話,載灃便順手接過來,喜道:“喝,秉三真是拿出血本兒來了,這便是你家鄉的黃竹白毫吧?”不等對方回答,又捏着蓋子聞了聞,“好香!”
熊希齡對皇上說:“醇親王好眼力價兒,這便是我府上的家瑞,託人從永興捎來的黃竹白毫。”
關緒清非常講究的用木勺從裡面蒯出一點兒來放在鼻前一聞,閉着眼讚道:“香氣濃郁持久,音韻明顯,帶着一股子蘭花香味,確爲茶中極品!”
大夥一聽都抖擻了精神,舌地生津,如此好茶今日定要享享口福了。
關緒清來了興致,說着便索紙筆。熊希齡大喜,忙不迭捧硯過來,和載灃一頭一個撫平了紙。關緒清飽蘸濃墨,提筆在手,低眉處“黃竹書舍”四個字便躍然紙上,稍一停頓,又寫了“白毫仙居”四個大字。幾個字寫得神完氣足運筆如風,真個是銀鉤鐵劃一般。熊希齡先叫一聲“好”,衆人無不喝彩。關緒清自己也覺得意,取出隨身小印,遂鈐在紙上。鈐好,指着紙道:“這個賜秉三吧。”
在一片嘖嘖稱羨中熊希齡叩頭謝恩,雙手捧了紙放在正堂屋的條案上,吩咐下人:“誰也不許動,明兒叫湯家裱鋪來人,我看着他們裱。”
說着便聽茶僮在外高聲稟道:“相爺,水響了!”
如今便看關緒清如何行事了,只見他掀開茶罐,用木勺往各杯中各蒯了少許,茶僮已提着剛煎沸的壺進來。關緒清挽起袖口提壺在手,向杯中各傾約半許沸水,乾燥的茶葉立刻傳出細碎的噝噝聲。他靜聽着茶葉的舒展聲,極認真地觀察着每個杯中的水色,一點一點的兌水,口中說道:“吃茶以露水爲上,雪水次之,雨水又次之,井水則暴殄天物。水愈輕而色味愈佳。你這是隔了年的雪水,不及當年的好。這可不是酒,越陳越好。”
熊希齡瞅着茶水碧澄澄的色如琥珀,滿院飄香,笑道:“臣哪裡懂得這些,平日裡只是飲驢似的,沒得糟蹋了這好茶葉。”說着便要伸手去端。
“等等,這茶半溫纔好用。一點一點呷着吃纔好。”
過了一會兒,待茶半溫了,果然茶香與方纔不同,方纔香味濃醇,這會兒已如空谷幽蘭直沁人的腹肺。
志均搖頭讚道:“皇上博學多聞,讓臣等豔羨啊。”
關緒清笑道:“其實這學問都寫在書上了,陸羽的《茶經》,大夥沒事看看,大有助益的。”於是大家開始品茶,果覺清香爽口,每次只呷一點點便覺滿口留香,與平常衝沏之茶迥然不相同,越吃越有滋味兒。
“茶乃水中之君子,酒爲水中小人。”關緒清呷着茶掃視衆人一眼,說道:“但爲人君者,只能親君子遠小人,你不能把小人都殺掉,不能把造酒作坊都砸了。人各有志,不然便也沒了詩仙李白了。”
關緒清端杯起身踱步,望着滿園的蒼翠說道:“孔子說中庸之道爲至德。這話真是愈嚼愈有意味。治天下也是一理,當初朕初登大寶,百廢待興,諸務廢弛,朕所以才執政以嚴,便如對一個病入膏肓的人,只得用猛藥方能起死回生。如今天下昌平,各部井然,百姓也難得過上了好日子,便不能使重拳,最好是執寬政。”
衆人知道皇上說到了緊要處,都側耳聆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