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無論誰看到,都不會覺得合適居住的房間。準確地來說,這裡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地下室。
地下室中昏暗陰冷,到處堆積着破舊的紙質的木質的箱子。空氣中彌散着濃重的發黴的氣味,只是吸上一口就足以讓人皺起眉頭。老鼠在最昏暗的角落中來回穿梭,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這對於它們而言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情,整間地下室唯一有光線射入的地方只是一面牆上的一扇一尺長半尺高、裝着拇指粗的鐵柵欄的小小的換氣口。陽光從這微不足道的小小窗口斜傾而入,在滿是灰塵的暗室投出聖光一般效果的丁達爾效應,在地面上留下一個暗淡的方形光斑。
在那光斑的附近橫臥着一個穿着破舊白裙的少女。少女纖細的手腕上還帶着沒有完全拿掉的抑制手環。
用宛如胎兒在母體中緊緊環抱自己的姿勢,少女蜷縮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白色的衣裙單薄的像紙一樣。
冰冷的溼氣透過少女的身體與地面接觸的地方傳進少女的身體中,她卻露出近乎心滿意足的幸福表情。
那是一種何等縹緲、何等心醉神迷的幸福表情。
“我真是……太幸福了……”
少女喃喃說道。
“今天的我……也是這麼幸福呢……”
房間另一端的沉重的鐵門傳來咔噠一聲輕響,隨後是一陣吱吱呀呀的開門聲。
彷彿巴甫洛夫的狗,原本蜷縮着的少女在聽到門響的一瞬間坐直了身體,露出了驚喜的表情。
“主人……”少女淡粉色的嘴脣輕輕吐出這一聲呢喃,整個人沐浴在光彩之中。
那張乾淨卻蒼白的臉也因爲狂喜而發出光彩。
咔噠。咔噠。咔噠。
高跟鞋在地面上敲擊出來的悶響在整個空間迴盪,迴音與迴音的疊加竟呈現出一種腳步從四面八方傳來的聽覺錯覺。
少女匍匐在地上,只敢微微仰起頭,看着朝自己款款走來的那個人綴着蝴蝶結的黑色長靴。她甚至不敢大聲地呼叫那個人,只敢在自己心中一遍一遍一遍一遍地默唸。
主人。主人。主人。主人。主人。
一聲一聲,從虔誠到狂熱。
少女甚至四肢並用地匍匐着向前爬了兩步。她雙腳間掛着的那條嬰兒手臂粗徐的鐵鏈在地面上拖行,摩擦出刺耳的響聲。
“今天也很乖啊。”
來者這樣說道,在少女身前一步遠出站定。少女掙扎着更加靠近那個人,一副想要立刻蜷在那人腳邊,又怕自己的唐突玷污了那個人的矛盾樣子。
“呵。”那人發出一聲輕笑,收起手中的花紋繁雜的蕾絲邊黑色小陽傘,傘尖輕輕地抵在少女的下巴上。
“擡起頭來。”那也是一個年輕女孩子的清澈聲音,卻帶着這種年紀的女孩子很少有的那種不容置疑的威嚴。彷彿她天生就是要發號施令的那種人,穿着厚重的裙子的少女這樣說着。
伏在地上的白裙少女被傘尖指引着,緩緩地擡起頭。微微渙散的目光依次掃過長及膝蓋的黑色長靴,一層一層覆在裙撐上的花邊裙襬,被束腰勒出的纖細的腰身,那雙短小而精緻的黑山羊皮手套,最後停留在面前那個少女妝容精緻的臉上。
那是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白裙的少女險些昏厥。她正在這個昏暗狹小的斗室之中,覲見她心中無上的君主和永恆的神明。
黑裙的少女看見白裙少女露出這樣的表情,立刻露出鄙夷的神態,擡起一隻腳,輕輕地踩在少女的肩膀上:“沒用的東西。”
感受着鞋跟刺在皮膚上的略帶刺痛的壓迫感,白裙少女又是一陣眩暈,看着面前人的目光中又增添了幾許迷醉。
她永遠也忘不掉眼前這個人從天而降,把自己從那純白的地獄中拯救出來的情景。
少女從有記憶開始,就一直被囚禁在一個純白的房間中。
房間很小,大概只需要走上三四步就會撞上牆壁,再一轉身,走上三四步又會撞上另一面的牆壁。
但是就算是這樣一個三步見方的地方,少女以用不上所有的空間。
她穿着特製的緊身衣,以直立的姿勢被鎖在一個金屬的支架上。
年復一年。
少女慢慢長大,那緊身衣不知道換過多少次,但是金屬的支架始終沒有改變過。
緊緊挨着支架的少女,從來就不知道“溫暖”這個詞是什麼意思。
她沒有時間流逝的概念,只知道每週一次,自己會從這個房間裡被人推走,到一個新的陌生的環境中,全身上下插滿各種各樣的樣子,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測試,然後再推回原本的這個囚室中。
“周”是什麼。就是從測試到測試的時間間隔。
少女從來是戴着眼罩被送到新的房間的。從直立變成躺着,在依然冰冷的手術檯上,感受各種強光和對她而言過於嘈雜的聲響,隨後便是在體內橫衝直撞翻江倒海的劇痛。一開始少女還知道“痛”的概念,可慢慢地,她已經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也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只是冷漠地、以一種近乎局外人的詭異的立場,“觀察”着這一切。
那些工作人員通常情況下是不說話的。只有一次,眼前一片漆黑的少女一邊感受着自己的鮮血慢慢從身體中流出,一邊聽着周圍人的談話。
“這是多少年了?”其中一個人這樣說。
“我不是從一開始就參與計劃的,不知道。不過這孩子今年也有十五歲了,大概從小時候開始就這樣了吧。”另一個人這樣說。
他們在說的是什麼意思,少女並不是很懂。她只是朦朦朧朧地覺得兩個人談話的內容可能同自己有關係。
“聽說只有姐姐這樣是因爲姐姐的能力太危險了。”最開始說話的那個人又說。
“可不。妹妹的日子過得就要好上許多。”
“你們兩個。”有第三個聲音介入了這場對話,聲音聽上去怒氣衝衝的,“注意謹言慎行。她都能聽見。”
“沒關係,反正她基本算是廢人,又聽不懂。”第一個人滿不在乎地這樣說。
“願神保佑。”第三個人這樣說着。
其實這段對話少女能聽懂,只是不能理解語言中的深層含義。儘管與人鮮有交流,少女還是能準確無誤地明白人們話語中的意思,雖然她自己也不是很懂這是怎麼做到的。
但是最後一句話,少女是真的沒有聽懂。
“願神保佑”。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少女開始探索有關“神”的信息。她發現只要她願意,大腦中就會響起不同的人說話的聲音。最開始她還以爲這些人是在對自己說話,但是過了一段時間之後,她才慢慢理解,自己只是能夠“聽見”這些聲音而已。
別人的話外之音。別人心裡正在思考的事情。少女統統能夠聽見。
而她也漸漸明白了在一部分人心目中,總有一個擁有絕對力量的形象,他們管那叫神。
開始明白了“神”的含義的瞬間,少女便得到了自己與“神”之間的關係。
自己是神的僕從。自己是神的寵物。自己是被神選中的人。
幾乎是毫無理由的,少女就這樣篤定地相信着。
又過了不知道多久。少女的世界突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她的眼罩被人揭開。她第一次看到“人”的臉。
那是一張妝容精緻的臉。哥特式蘿莉的打扮,足有十釐米高的尖尖的鞋跟,臉上滿是傲慢。
如果少女對自己的樣貌有認識的話,她馬上就會發現那張臉如果不經過任何修飾的話,和自己本來應該是一模一樣的。
可惜她並沒有這樣的認知。她甚至不能區分面前這個人是美是醜。只是憑藉着一種近乎本能的直覺,少女意識到面前這個人與自己之間有着非常緊密的關係。
“神……”她說。
來者怔了一下,然後噗嗤笑出了聲。
“沒錯,我就是你的神。你的上帝。你的主人。你的隨便什麼。”那人將塗成鮮紅色像是剛剛啜飲過處女鮮血的嘴脣湊到懵懂的少女耳邊,輕聲說着,聲音魅惑,“去鬧個痛快吧。”
禁制被解開了。少女並不明白“神”的話。只是癡癡地看着面前的人。
“你擁有命令任何人按照你的意願行動的實力,也有這個權力。去吧。除掉擋在你面前的人。我在你能感覺到我的地方等你。”那人這樣說着。
少女點了點頭。然後邁動了腳步。有些不穩,但好歹是自己真真切切地踏在地面上了。
一路上總有阻攔的人。少女毫不猶豫地命令他們“去死”。幾乎所有人都忠實地完成了少女的命令。
一種不可思議的滿足感在少女心中瘋狂地膨脹。
我與你們是不一樣的。
我是高於你們這些弱小的人類的生物。
直到一對手牽着手互爲鏡像的軍服少女出現在自己面前。
自稱神的寵物的少女很快便發現面前的這對軍服少女與迄今爲止遇到的人都不一樣。
她們只是有人的外表而已,並沒有人的心。
分別使用雙槍和雙刀的軍服女孩很快便將手無寸鐵的少女逼入絕境。少女開始祈禱神的垂憐。
一個路過的黑髮女人用手心的一捧黑火解救了少女。儘管少女知道這個女人本來是來捉自己回去,只是被自己“命令”才做出了這樣的事,她還是對那個女人輕聲說了句謝謝。
“去找‘技師’裡德。”少女的腦海中不知道爲什麼突然浮現出這句話,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她還是複述了出來。
受了傷躺在地上的黑衣女子輕輕屈了屈手指。不遠處是七零八落的軍服人偶們,斷面整齊沒有血跡。只有短路的電流嗶嗶啪啪地打出淡藍色的火花。
少女離開了“塔”,無視身後的警鈴大作。
她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便找到了“神”的位置。在一個她說不清具體方位的地下室中。
“成爲我的力量吧。”“神”這樣斷言。跪在她腳邊的少女低垂着頭,聆聽着。
“月中雲。”“神”這樣稱呼自己。
少女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親吻那人腳下的泥土。
我是月中雲。我是神的寵物。是您的使者。是最忠誠的奴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