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安靜極了。兩道黑影掠過皇宮的上空,分別朝着長寧宮和乾寧宮而去。很快,這兩座宮殿的燈都明亮起來, 又過了會兒, 長寧宮的燈暗下去, 乾寧宮的燈卻一直亮着, 直到天明。
李晟文坐在御案後面看着那封密信, 表情變幻,末了放下那封信看向趙京:“去長寧宮吧!”
清晨天剛矇矇亮,甬道上還有露水, 肩輿走得不疾不緩,坐在肩輿上的李晟文卻彷彿有些着急。到了長寧宮, 他剛一進去就看到秦瓏站在寢殿門口, 不等他開口, 秦瓏就不卑不亢地笑起來:“殿下昨兒身子不適,請了太醫來看過了, 這會兒正在休息,還請陛下見諒,殿下這會兒沒法出來見您。”
“她果真在裡面嗎?”李晟文皺了眉頭看她。
秦瓏笑道:“陛下這問的是什麼話,殿下自然是在裡面。陛下若不信便進去看看吧!”一邊說着,她推開寢殿的門, 請李晟文進去。
李晟文遲疑了一下, 還是走進了寢殿。一進寢殿, 就聞到一股百合香的味道, 很是安寧。走到鳳榻前, 掀開那重重的幔帳,李晟文看到顏昀閤眼躺在牀上, 彷彿這才安了心,鬆了一口氣。正想抽身離開的時候,顏昀突然睜開了眼睛,冷不防勾住了他的脖子,很快就翻身把他壓在了身下,輕輕笑着:“你怕我不在皇宮。”
李晟文手忙腳亂要推開她,卻沒想到被鳳榻上層層的幔帳給束縛,竟怎麼也使不上力氣。“阿昀,我只不過是擔心你。”他如此說。
“不對,你是怕我不在皇宮,西涼的局勢就沒法控制了。”顏昀嗤笑一聲,慢條斯理起了身,掀開那層層幔帳,趿拉着繡鞋走到茶几邊上擡手爲自己倒茶,示意秦瓏帶着下人出去。“陛下,你到如今了也不準備與我說一句實話,可見你防我防到了什麼地步。這讓我覺得,我這一生託付錯了人。”她回頭看向他,語氣平靜。
“阿昀……”李晟文慌亂地坐起身來,幾乎是手忙腳亂地走到她身邊去,“你不要這樣說,阿昀,朕,我也是不得以。”
“你怕我嗎?”顏昀的笑容冰冷,教人不寒而慄,“我總覺得你是怕我的,不是怕顏家,只是怕我而已。是怕我吃了你,還是怕我搶去了你的皇位?現在想一想,我和你之間,似乎也的確是我一直佔了上風。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就是如此。”
李晟文沉默了許久,擡眼看向她:“有時候,或許真的是這樣吧!”
“給我一個理由。”顏昀看他,“有關阿翹的理由。我想了許久,我想不出你有什麼理由來謀害你的親女兒。雖然我肯定是你做,可我竟怎麼也想不明白。或者,你以爲嫁禍給了曹家就能激起曹家和顏家的矛盾?或者你以爲我當時就會拍案而起,好藉機端掉顏家?”
李晟文繼續沉默着,默認了她的話。
顏昀尖刻地笑起來,道:“你或許是我見過最蠢的男人。你怎麼會當上了太子,又怎麼能當了皇帝?我當初真的是瞎了眼睛,怎麼會覺得你好?也罷,如今西涼的事情你處理不好,那就請你放開手中的權力,讓我來幫你,如何?”她盯着他的眼睛,目光中盡是鄙夷。
李晟文撇開目光不去看他,道:“西涼的事情,我希望你不要插手。”
顏昀嗤笑一生,道:“好,那我等着你來求我。”說着她喝完杯中的茶水,揚了聲:“來人呀,恭送陛下回乾寧宮。”她看向他,微微一笑:“我不愛你了,但我覺得對於我而言,你還有很多的用處。擺在你面前兩條路,第一是廢后殺了我,第二是容讓。你不妨想一想,之前我容讓了多少。”說着她轉了身,翩然走出了寢殿,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看着她的背影,李晟文怔忡了一下,爾後是苦笑一聲,緩緩轉了身。
西涼的事情說起來不大也不小,不過是有個將軍叛了國。說不大,是因爲這將軍原先在軍中就沒什麼威望,這次叛國也在衆人的意料之中,說不小,是因爲那些個看着他叛國的衆人竟都只是看着,沒人去阻止。李晟文手中沒有軍權,於是覺得棘手得很。
東山再起的曹家毫無疑問成爲了李晟文的心腹,但曹家歷代都是文臣,對軍事上的事情一竅不通,說出的話盡是些紙上談兵。好在是李晟文還算是有那麼一些謀略,知道這些所謂的好方法都用不得,但幾次聖旨下去都渺無音訊,他頗有些心慌了。
於是,他還是不得不去找顏昀。
春末陽光明媚得很,顏昀坐在偏殿中研究棋譜,李晟文來了她看也不看他,只等着他開口說話。李晟文猶豫了好半晌,終於道:“阿昀,西涼的事情……”
聽他開口,她才放下棋譜擡眼看向他,輕輕地笑着:“陛下終於還是來了。”
“阿昀……”李晟文還想說什麼,卻被顏昀用手勢制止了。顏昀起了身,緩緩走到他跟前來,似笑非笑:“陛下還是來了,之前說的話,是不是有自打耳光的嫌疑?陛下是不是又要嫌我說話刻薄了?陛下,你現在覺得容讓的感覺如何?”她說得不疾不緩,語氣溫和,卻聽得李晟文彷彿是有芒刺在背。
“你有什麼要求,我都滿足你。”李晟文低三下四。
“是嗎?”顏昀直直看着他,臉上還帶着幾分笑意。
“阿昀……”李晟文又一次欲言又止。
顏昀道:“既然你這樣說,我不提要求似乎也不好。這樣吧!我近來實在想要個孩子,不如你就夜夜侍寢,直到我懷孕了你再回乾寧宮,如何?”這話說得極爲張狂,聽得李晟文也目瞪口呆。但顏昀依舊是平靜如常,彷彿只是在說吃飯看書之類的小事一樣。
李晟文苦澀地笑了笑,道:“阿昀,在你心中,我到底是怎樣的人?”
“人?”顏昀嘲笑,“我並不以爲你還是人,你連你自己的親生女兒都能殺害了,還算是人嗎?”
這話一出,李晟文什麼都不能再說,只能一徑沉默下去。
“我說的要求,你願意答應嗎?”顏昀揚起下巴,嘲諷地笑着。
李晟文看着她好久,終於道:“好。我答應你。”
顏昀依舊只是輕蔑地看了他一眼,冷冷的目光,似乎一點感情都沒有了。於是接下來近半個月,李晟文每天都在長寧宮夜宿。西涼的事情,顏昀只是派人送了信給從前顏東賦的舊部,很快就從北齊傳來那叛逃的將軍被暗殺的消息。這事情解決得如此輕鬆,讓李晟文心中更加是五味交雜。但他什麼都不能說,只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埋在心裡。他也弄不清楚自己對顏昀的感情了,到底是愛,還是畏懼,他已經開始混淆。他只是突然覺得顏昀變得強悍起來。或者,她向來如此強悍,只不過是他疏於發現而已。
夏末時候,太醫說顏昀懷孕了。於是顏昀對李晟文說:“真是勞煩陛下日日在我這長寧宮夜宿,這下陛下可解脫了。”李晟文卻踟躕着,他和她一樣期待這個孩子,這時他又恍惚覺得自己還愛着她。但恍惚的感覺,到底是真還是假,他並不確定。
離開長寧宮的時候他想了很多,想了太多所以覺得腦子裡面更加亂紛紛,但他能感受到,自己對顏昀的容讓並不僅僅是恐懼顏家或者其他,這其中有關愛,或許也有關他們之間的感情。雖然這份感情在如今看來已經破裂到無法修復的地步。他也第一次深切地覺得自己傻,簡直像個傻瓜一樣,做了那麼多的傻事。他不知道她會不會給自己改正的機會。
第二年春初,顏昀生下一個兒子,可剛生下來還沒到一天就去世了,太醫說是孩子的底子太差,身子太弱。顏昀聽着這些話只是挑眉,半點也不信。但就如同上次一樣,她什麼都不說依舊只是冷眼看着,越看,心越涼。
“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懷念西涼。”顏昀對秦瓏說,“就算西涼如此艱難,也是我的家。可這裡,雖然衣食無憂,但終究不是家。在這裡,我的心從來沒有安寧過,總是提心吊膽,害怕出事情。可就算我不去找事情,事情也會找上我。”
秦瓏苦笑着安慰她:“殿下想得太多,小殿下只是身子太弱了。”
“你看到他肩胛上那個胎記嗎?那是我們顏家人才有的。”顏昀若有所思看着外面,“之前阿翹身上那個倒是不明顯。但就算有胎記,是顏家人,可也都夭折了。不知,是不是我太福薄。”
秦瓏道:“殿下怎麼會福薄。孩子也是緣分,這隻能說兩位小殿下與殿下的緣分還不夠深。”
“光有緣分也沒用,還得看那些人容不容得下他們。”顏昀自嘲地笑着,“很顯然,他們半點也容不得我的孩子。在宮裡面,似乎真的要寂寞一輩子。”
“殿下,還有奴婢陪着您。”秦瓏認真地說。
顏昀看向她,微微笑着:“我知道你會陪着我的,但我總還想有個孩子。否則,我會覺得我所做的一切都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