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花 匠

緒平二十年,五月初五,一向身子硬朗的秦老夫人,被診斷出身患絕症,所剩時日無多。

巍公雖然政務繁忙,還是在接到消息的次日凌晨,匆匆趕回沁園,步入月波齋內院,親手侍奉湯藥,陪同他一起盡孝道的除了武平侯夫人吳氏,還有如夫人寧氏,至於蘭歆夫人沈氏,據說身體抱恙,行動不便,魏公體恤,所以將她留在巍公府邸靜養。

因多年來局勢動盪,禮制崩塌,本朝的誥封制度並不十分講究,秦公祺雖然已經加封巍公,但是繼室吳氏依然只有武平侯夫人的頭銜,不知是因爲目前皇室中宮無主所以無人操心,還是因爲巍公本人,不拘繁文縟節,總之,這件看似不正常的事情落在秦氏的眼裡似乎很正常,至少我回到沁園這麼久,從來沒有聽見任何人私下裡議論吳氏沒有妻憑夫貴的事情。

當巍公攜吳氏和寧氏到月波齋盡晚輩義務的時候,再下一代的秦氏後人也沒有閒着,尤其是我這個“不吉祥”的人,每天天還沒有亮就得準時出現在月波齋的庭院裡,給園中的花草澆水鬆土,施肥剪枝,美其名曰:改造和美化庭院環境,用實際行動將功贖罪(很多人都說是我帶來的晦氣,導致秦老夫人生病)。

其實說白了,就是讓我替代別人做一段時間粗活,給我一個下馬威吧?

因爲秦老夫人生病,巍公夫婦連日來呆在月波齋,院子裡的後勤工作量一下子加大,燒飯做菜的已經忙不過來,只好把原先做粗活的人拉去充當燒火丫頭,如此一來便冷落了院中的花花草草,眼下正是花木肆意滋長的時節,我這個聲名在外的專業人士便當仁不讓,充當起修枝整形的花匠。

這天凌晨我和平時一樣,準時來到庭院,五月的中旬,天氣漸漸變得炎熱,我只想盡快完成工作,避免暴曬在陽光下,所以手中的剪子揮舞的卡擦擦的響,腳下的步伐那叫一個凌波微波,金雞獨立。

:“你是何人?爲何如此面生?”我正單腳踏在凳子上,給那棵珍貴的丹桂剪枝的時候,聽到身後有人略帶懷疑性質的問道,聲音不高,語氣中卻飽含着濃濃的嚴厲。

不用回頭看我也能猜得出來,在沁園中說話極具威懾力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回稟巍公,妾身乃是雙清苑中的芳儀夫人。”

我俯身埋頭跪在地上,一股新翻泥土的芬芳竄入鼻腔,給人很踏實的感覺。

:“哦,默存的如夫人?擡起頭來。”四平八穩的聲音讓人猜不透他是喜是怒。

我緩緩擡起頭,冷靜地直視着眼前的長者,只見他深邃的雙目凝重如海,似乎十二級颶風也無法在如此深刻凝靜的海面上掀起狂波激浪,他的衣着十分簡潔,簡潔到每一件單品僅僅只保存了最基本的禮數功能,沒有一樣多餘的修飾,更沒有花哨的繡紋。

他像個從艱苦歲月裡走出來的老農,只是這個老農身上散發出的那份博大深遠的儒雅與深不可測的威嚴,讓人不敢平視。

但是我已經心如止水地平視了他大約一百二十秒,平視的結果是,我發現自己一點心虛和慌張的感覺都沒有。

他忽然微笑起來,比我的父親玉郎還要親切和氣,他關切的問道:“聽默存說,你在外面靜養了五年!如今氣色甚好,想來陳疾已經消除。”

我躬身低眉道:“謝巍公掛懷,妾身如今,已經大好了。”

秦公祺道:“你既是默存的如夫人,且已改過自新,還是如同從前一般,喚我父親便是。”

我點頭哈腰,恭聲道:“是,父親。”

秦公祺淡淡應了一聲,隨即轉身步入內院,我繼續揮動手中的剪刀,卡擦擦地剪個不停,忙碌的過程中,總覺得在暗處有一雙眼睛不那麼友好地跟隨着我,讓我頗不自在。

巍公畢竟是國之重臣,離開丹墀不得,在他“恩准”我恢復稱呼他爲父親的當天中午,他便返回巍公府邸,他的離去,意味着秦氏男子探病的流程告一段落,輪到秦氏的女眷們打持久戰了。

吳氏和寧氏,身爲資深的兒媳婦,責無旁貸,只是吳氏,畢竟是朝廷命婦,身兼多項社交和外交重任,秦老夫人很義正詞嚴地將她“趕”回巍公的身邊去了。

寧氏成了家庭護理小組的領頭人,本來麼,她的兒媳婦任勝煌應該是最賣力的副手,但是在我離開沁園的時光裡,任氏和寧氏的關係,不知什麼原因,從客客氣氣變得水火不容,任氏因父親官階漸高,孃家後盾堅硬,慢慢的便不把沒有誥命的寧氏放在眼裡,而是和吳氏越走越近,除了特殊的日子,平時幾乎不怎麼孝敬寧氏,弄得秦建之左右問難,卻又無可奈何。

倒是秦二少夫人閭煙飛,可能是因爲青陽居和百花洲相鄰最近的緣故,經常帶着渝兒到百花洲中賞景和玩耍,一來二往,二人的關係不止是融洽親近,幾乎稱得上是情同母女了,無話不談了。

所以就在寧氏全心全意照顧秦老夫人的日常起居的時候,閭煙飛也全心全意的幫助寧夫人排憂解難,比如天天到月波齋給寧氏打下手。

因爲這個原因,我和閭煙飛打照面的次數,大大增加,比我之前回到沁園加起來的次數還要多。

我對閭煙飛是不感冒的,她甚至連我的情敵都算不得,嚴格上來說,她是一件精美的擺設,擺在最合適的地方。

身爲一件擺設,對於閭煙飛來說,命運似乎很殘忍,但是對於我來說,又何嘗不是如此?

因爲渝兒。

渝兒已經六歲,除了一雙綠瑩瑩的眼珠子,其他地方長得幾乎是秦建之的翻版,侄兒長得像叔叔,或者說外甥長得像表舅,本來是一件稀鬆平常的事情,但是因爲寧夫人,秦桓之秦建之兄弟和我四人之間的血緣關係,是一件很隱秘的事情,所以沒有人能解釋渝兒長得像秦建之的原因,導致洛京城中曾一度有流言說,渝兒其實是光華公子的私生子。

流言讓心理早熟的渝兒一度很痛苦,是閭煙飛用她那舉世罕見的母性善良將渝兒從自卑的困境中救了出來,她悉心教他讀書寫字,吟詩作對,潛移默化之下,渝兒的學問總是比身邊同齡人做得好,在他的自信心大大增強的同時,也促使他將閭煙飛視爲世上最親近的親人,或者說是唯一的親人,至於父親秦桓之,他的敬重或許只是出於對父親這個稱諱的敬重,而不是因爲出於對秦桓之的愛。

:“渝兒的心裡,一直在責怪我對皇甫氏不夠體貼親近,所以難免遷怒到你頭上。”我第一次見到渝兒的時候,被他眼睛露出的厭惡之情深深地刺傷了,秦桓之無比內疚地對我如是說。

當時我麻木地坐回到牀沿,撫摸着幾年前親手做的嬰兒服飾,心情五味陳雜。

如同我現在的心情。

閭煙飛又帶着渝兒從我眼前經過,見我佇立在桂花樹前望着渝兒微微發愣,閭煙飛拉着渝兒的手,對我友善地微笑道:“芳儀夫人真是勤快。”

我朝她微微彎腰,福了福:“二少夫人。”又朝渝兒頷首:“大少公子。”在曾孫子輩中,他是年齡最大的男丁。

她身旁的渝兒冷漠地瞟了我一眼,擡頭輕輕熱熱地對閭煙飛說道:“母親,我們進去吧。曾祖母和寧夫人在等着我們呢。”

說完厭煩地望了我一眼,似乎在責怪我打擾了他們母子之間的母慈子孝,儘管我一再告誡自己不要一葉障目不見森林,但是還是被渝兒那毫不掩飾的冰冷疏離刺痛了四肢百髓。

我忙低頭修剪多餘的花枝,在剪去垂絲海棠的枯枝時,一不小心夾傷了手指,硬生生的被蹭下一塊皮來。

我呼痛的聲音引起了走廊上來往穿梭的丫鬟的注意,好像是秦老夫人跟前得力的丫鬟荷香吧,她帶我到內院中清洗傷口,並進行簡單的包紮,告訴我千萬別沾到水。

我以爲這只是件小事,所以回到雙清苑沒有對任何人說起,但是沒想到秦老夫人卻命人將我喚過去問話。

去的時候正是中午,太陽比較毒,路上很悶熱,偶爾有一兩隻知了在鳴叫,更增添了炎夏將至的煩躁。

秦老夫人昔日的硬朗和生氣已經不復存在,整個人的精氣神似乎已經隨着歲月的流逝而損耗得差不多,她以及整個房間裡都散發着一種令人垂頭喪氣的枯槁之色,儼然孤寂的寒冬,找不出一分令人振奮的活力。

哦,不對,還有一分活力,殘存在秦老夫人的眼睛裡。

這雙眼睛,如同沙漠中的一泓泉水。

:“這兒沒別人,你坐過來吧。”秦老夫人的聲音很虛弱,荷香將她扶起半坐,然後低頭退出房外。

:“多謝老夫人。”我慢慢坐在榻前。

秦老夫人聚精會神地直視了我半晌,嘆息道:“緣分這個東西很難說得清楚,論樣貌和才學,皇甫氏哪一點不如你,可默存,偏偏只喜歡你一個。”

我驚愕地張了張口,被秦老夫人阻止了:“我看得出來,自打你回來後,默存的氣色和身子都好了許多,而且也愛講話了,這是你的功勞。”她前一秒似乎還很欣慰,但是下一秒,又變得很可怕:“即便如此,你還得老老實實。”

我忙從凳子上滑落,跪在榻前:“老夫人明鑑,妾身不曾僭越。”

秦老夫人森冷的道:“老身知道你不曾僭越,可五年之後,十年之後呢?誰敢保證你不會對皇甫氏和渝兒下手?還有其他人?”

我凝視着她:“妾身雖見識粗鄙,但是也知道身爲秦家婦,言行舉止無一不以秦氏的榮耀利益爲重,絕不敢擅作主張。”

秦老夫人死死盯住我:“你真會說漂亮話,難道只要是爲了榮耀和利益,就能置規矩和良心而不顧了麼?”

這話問得還真是滑稽,我幾乎要笑出聲,難道現在秦氏的所作所爲一直都遵從規矩和良心的嗎?她還真是雙重標準,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什麼不符合規矩又違背良心的事情,那也是爲了“秦氏”的榮耀,有什麼不可以?

:“妾身連日來修葺園中的花草,明白了一個道理,爲了使園中的景觀更加好看,也爲了能年復一年,花開不敗,有很多花枝是今天得剪除的,明天得廢棄的,有的時候,還不得不騰出其中的幾棵,移栽其他地方,看似對移栽的花草不甚公平,其實這也是爲了讓移栽他處的花草有機會活得更好。”

秦老夫人在我明喻暗喻的時候,始終沒有將目光從我身上移開,待我心情複雜地說完,她以手輕輕敲擊着榻前的案几:“你的心果然和默存一樣,既多情又狠絕,難怪他和你說得來。如果當年有一個人也像你一樣能想明白,就好了,如今也用不着老身替她作打算,連鬆口氣去死,都還不能。”

她說得很是隱晦,而且十分惋惜。

我猜她說的是寧氏吧?這個可憐的母親,到現在還不知道秦桓之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嗎?如果是這樣,她對閭煙飛的感情,可謂是無條件而沒有原因的愛護了。

說我不羨慕那是假的,要知道寧氏不但是我的婆婆,更是我的嫡親姨媽,可是她是怎麼對我的?

當年將我從伏波堂要過來,不過是爲了將我送給吳允節做暖牀的丫鬟,還幾次三番點撥沈豔蘭來攪合我和秦桓之的好事,讓我以爲沈豔蘭和秦桓之有一腿,如果有一天,她知道秦桓之是自己的親生兒子,我是她親妹妹的女兒,她會不會後悔呢?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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