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貴妃一回宮,從沁園中過來的女眷就像遠足多年的遊子見到村頭的阿牛,激動得招呼都忘記打了 ,一口氣噔噔噔地邁開腳步直往家門口奔,不到三天的功夫,一干人走得乾乾淨淨,我甚至懷疑,即便是武平侯的身體真的有某種大礙,她們一樣會毫不留戀地作鳥獸散。
果然的我輕輕地來了,輕輕地我又走了,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秦家男人和女人的思維方式,不是我這個見識淺陋的人所能理解的,難怪我在這個家族集團混了將近十年,依然還在覈心業務外徘徊,仍舊是一個端茶水的小妹。
秦老夫人一夥人走後,我被相府中職位最高的女性蘭歆夫人安排到武平侯的鬆德堂內侍奉湯藥,一盡二等兒媳婦的孝道,兒媳婦到公公跟前伺候,聽起來就聽曖昧不清的,不過蘭歆夫人沒有昏頭,因爲她自己值的是夜班,我和伊春德輪流值的白班。
可是道升才一歲多,不能一整天見不到孃親,武平侯吩咐免了伊春德的輪值,就這樣,價日裡想往府外跑的芳儀夫人,終於找到改邪歸正的門路,乖乖地到鬆德堂應卯,學着怎樣盡一個晚輩的孝順義務。
武平侯每天服一劑中藥,分四次服用,白天喝三次,晚上喝一次,煎藥的爐子就在耳房裡。天還沒亮,我就得趕到耳房,利用華羅庚的統籌方法,先將乾枯的藥材泡在一個甌中,接着倒掉藥壺裡的陳藥渣,涮乾淨,然後劈煎藥用的木柴,木柴劈好了,看一看那一邊,計時的紫檀香,時間差不多,藥材應該泡好了,於是架爐生火,這纔算真正開始熬藥的流程。
丞相大力提倡節儉,所以府中嚴格實行一個蘿蔔一個坑的用人制度,既然我是負責奉湯藥的,自然不會有狗拿耗子多管閒事的人過來指手畫腳,煎藥的整個過程,我都是很自由的。
我才當了三天小媳婦,武平侯就開始對我進行下一輪的考覈評估。這天早上,他喝過藥湯後,先用威嚴的目光掃了我一眼,然後從桌上拿起一份疏奏,慢慢打開,慢條斯理地瀏覽了一遍,最後才擡頭看着不知所措的我,有意無意地問:“幾天前,貴妃邀你入宮,你,爲何不去?”
我哪裡想到他會問起這個,心理上毫無準備,雙腳一軟,剛想跪下,他擺擺手阻止了,將問題重複了一遍:“爲何不進宮?”
我小聲說:“稟丞相,妾身不敢進宮,妾身只是個鄉野女子,不懂禮數,怕闖了禍,連累家裡。”
:“哦。。。。。”武平侯的眉毛挑了挑:“仕宦之家的女子莫不以能入宮請安爲傲,你爲何不與她們相同?”
我目瞪口呆,我剛纔的話不是電視劇裡小白花們謙虛的時候經常說的嗎,怎麼到了我這裡就不管用了呢?難道就因爲我不是純潔的小白花?
我竭力讓自己鎮靜下來:“稟丞相,那天是寧王殿下見妾身的字寫得還算工整,一時興起纔想讓妾身入宮陪寫幾天的,妾身何德何能,敢在寧王殿下跟前賣弄?”
武平侯眼睛半眯,微微笑道:“你的楷書與隸書均別具一格,如何就不敢見人?寧王也不過是四歲的孩童。”
我低了頭:“妾身的字雖然寫的還算整齊,可到底是自學的,並非出自名門大師。”
武平侯低低的哼了一聲:“言不由衷!如果你真的謙虛,有又怎麼敢起名樑鵠,擡高身價呢?”他的問題層出不窮,好像對別人內心的真實想法特別感興趣,有這必要嗎,我又不是秦桓之同學!
跟不按理出牌的人打交道,裝莫測高深是行不通的,企圖僞裝自己也是不可能的,這個時候,樸素的語言往往是最有利的武器。
我擡起頭,目不斜視,作躊躇滿志狀:“妾身只是想試一試,僅憑寫字這樣的雕蟲小技,能不能在槐市中打開局面,多掙一點私房錢,也好讓寧夫人的本錢不至於打了水漂。”
武平侯怔了怔,過了半會,才哈哈大笑起來,齊整的鬍子抖動不止,如果這鬍子是白色的,那他和假哈森還有點相像呢!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秦桓之同學離開洛京已經快三個月了,古人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他怎麼也沒捎封家書回來呢?
正在胡思亂想間,眼前的長者停止了大笑,換了一副慈祥可親的面孔,說道:“兒媳婦啊,我們秦家不但鼓勵女子學騎馬射箭,讀書練武,還支持所有的女子都學得一技之長,至少能養活自己。如果不這樣,將來我死了,她們該怎麼辦呢?寄人籬下嗎?所以呀,你做樑鵠也好,做落霞公子也罷,老夫我,絕對不會反對的。”
說完,這個位高權重的政客,在沙場上馳騁了幾十年的老將,睜大了眼睛,興致勃勃地看着我下巴差點脫臼,臉色由紅變白,由白變綠的精彩過程,那樣子,就像小朋友們坐在板凳上,期待着木偶戲快快開幕,又像是窺探到熱門明星不能見人的隱私,心中暗爽不已的狗仔。
八月初一,武平侯身體痊癒,恢復正常的每日上朝,我的藥童工作結束,依然可以自由出入相府,但是蘭歆夫人明示暗示我暫不能回沁園。我知道懇求反抗也沒有,索性充分利用住在城中的便利,加快了書籍發行事業的步伐,每天工作的累了,就去露香院聊天解悶。
我的聊天對象不是小春,而是有點神秘的殷媽媽,自從她上次說出我的異常之後,我對她就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所以這天,寒暄過後,我有意無意地提起了秦老夫人感慨沁園人丁不旺的事情。
我是有感而發的,可愛的道升在房中睡覺,伊春德在一旁精心縫製秦彰之的衣裳,她的眼睛還是像羚羊的眼睛一樣,又美麗又溫柔,如此佳婦,秦彰之一定疼愛得緊吧?兩人在一起多溫馨啊!那獨孤雲容呢,生孩子前那麼健美活潑,怎麼莫名其妙就病了,竟至纏綿病榻幾年?老天爺的力量真強大啊!
殷媽媽停了手中的針線,平靜地看着我,問道:“芳儀夫人今天是怎麼了?怎麼感傷起來了?”
我慢條斯理地呷了一口茶,輕嘆一聲:“殷媽媽,那天你說子嗣的事既是天意,也是人爲,那麼,世上有沒有這樣的神醫,能配製一味靈丹妙藥,能讓世人想要男孩便得男孩,想要女孩便得女孩呢?”
伊春德嗤地一聲笑了起來:“如果真有這樣的靈丹妙藥,自然人人都想生男孩,誰還會想生女孩呢?姐姐是糊塗了麼?”
我放下茶杯,也笑了:“那倒未必,因爲用不了多久,人們一看吶,咦,怎麼滿大街都是男的,如何娶媳婦哦?如何持續香火哦?到時自然就有人會想生女孩了。”
伊春德瞥了一眼殷媽媽,頻頻點頭:“嗯,說得也是,還是一樣多的好。”後者憐愛地看着她,微微搖頭,不無感嘆地說:“世上還是不要有這樣的靈丹妙藥的好,聽天由命,知道滿足,能省去不少煩惱。”
看樣子,殷媽媽的覺悟要比小春高一些,畢竟是年紀大,去的地方也多,人生閱歷豐富,秦彰之爲小春選這樣的人在身邊,真是用心良苦。三個人正在說說笑笑,小丫鬟進來說,蘭歆夫人過來了。
蘭歆夫人的排場比較大,有點丹脣未啓笑先聞的意味,通身的打扮也是富貴逼人,比之秦貴妃的宮裝還要華麗些,她恍若仙子般走了進來,見我也在,責怪般地說道:“你們三個在叨叨什麼呢?說得這樣興高采烈的,竟然不帶上我?”
呵呵呵,原來她還粉面含春威不怒呢!我和伊春德都站了起來,正打算行了禮,她伸出纖纖素手,目中星光淡淡:“從小一起長大的,拘什麼禮呢?”
小丫鬟奉了茶進來,蘭歆夫人非要到房中看了幾眼道升,才落座,說道:“你們剛纔在聊什麼呢?接着說來我也聽聽。”
伊春德詢問般看着我,見我沒打算先開腔,只好開口:“方纔我們在談起,世上有沒有仙人可以決定生男還是生女呢。”
蘭歆夫人低低的哦了聲,似乎對此興趣不大:“丞相一直說芳儀夫人有見地,對此怎麼看呢?”
她還真是死心眼,非要把我跟她的丈夫捆綁在一起銷售,這和十來年前那聲冷冷的“大師”相比,重量級得多了,她真是我命中的剋星。
雖然她明裡暗裡給我下的絆子都不少,可不知爲什麼,我對她,恨不起來,內心深處還有點同情她的遭遇,她現在這個樣子,多多少少都和我有些關係。
於是我不理會她的冷嘲熱諷,很平靜地回答道:“仙人是肯定有的,靈丹妙藥肯定也有的。只是一般人無緣見識罷了。”
蘭歆夫人依然淡淡的問道:“什麼樣的人才不是一般人呢?”
我輕輕嘆息了一聲,幽深地說道:“像三少夫人那樣的人,就不是一般人。因爲整個沁園都在祈禱她能生個男孩,衆志成城,希望她如願以償。”
話音未落,室內的三雙眼睛神情各異地看着我,殷媽媽是恍然大悟,伊春德是驚訝,蘭歆夫人是懷疑,我知道,蘭歆夫人有不相信的理由,只是殷媽媽沒的反應,耐人尋味。
後來是沈豔蘭打破了短暫的沉默,她有些沉重地對伊春德說:“今年中秋,大公子是回不來了,聽說荊州那位,快不行了,橫豎不過這幾天。”
獨孤雲容嗎,竟然快死了?我滿腹狐疑地望着室內的兩外三個,伊春德也是驚疑不定的,想來也是不知情,不得不說,蘭歆夫人知道的比我們多得多啊。
那廂裡,沈豔蘭望着伊春德,一雙明媚的雙目中,蘊含着及其複雜的感情,似是羨慕,似是譏諷:“荊州那位一走,大公子肯定會將你扶正的。小春,你將來的福氣,非尋常人可比。”
說完她的視線轉向一旁線筐中的衣衫,靜靜地,注視着,好像那不是一件正在縫製的衣裳,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正身姿曼妙地站在她的前面,她臉上的表情變得微妙動人,似喜還悲,如夢如幻,就像我第一天進相府,從伊春德臉上看到的表情一樣。
待想起來那是誰的衣裳,我多年的不少疑慮在這一刻得到解答,如釋重負的同時,又陷入深深的煩惱。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