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阿婆好些了,靈夕也決定離開家了,報考的鎮小學,考試時間早過了,她沒有去考,她知道這裡還不是停留的地方。

窗外的不遠處的一棵荔枝樹,她看着它開花,結果,果子變大,泛紅,如今已是大朵的紅燦燦的荔枝,她也想起了老屋門前的荔枝樹,回來這段日子,她都沒有回去過,她知道她這次離開家,不知道下次回來是什麼時候,也不知道下次回來老屋還在不在。

經過小學,校門鎖着,課間孩子們在裡面玩,以爲會看到童年時的自己和夥伴,但是沒有,完全是一個陌生的地方,教學樓全部重建,校門也改了方向,沒有從前的痕跡,其實也好,它只在人記憶裡。

綠色的稻禾,靈夕喜歡的無可抗拒的綠,穀子已經長出來了,但還沒彎腰,唯一不變的也許是這片稻田了,她打着傘,沿水泥路走着,不覺已到老屋岔路口了,小時候覺得長長的路現在似乎變短了,但也沒覺得變寬闊,一輛白色小汽車開過來還要稍稍站在路邊讓一讓,開過去的汽車緩緩停住了,靈夕也呆站在原地,剛纔一閃而過的人,這麼多年了還是沒怎麼變,她回頭看到那車也正停住了,一會一個人開門下來了,遠遠看着她,走過來,笑了,靈夕也笑了,“這麼巧嗎?”,靈夕不敢相信。“對我來說是還好”,林書浩笑說。靈夕一笑,她並不知道林書浩是說“還好遇見了”的意思。但是林書浩也沒往下說,倒問她:“你怎麼會來?”,“我來摘一些荔枝”靈夕手上拎着的籃子提醒她,“你要不要來摘一些?你家也很多吧?你這是忙着去哪裡嗎?”,她一連說着,七年不見,她剎那間回到他們童年時的相處模式,後來的記憶全是空白,也沒有最後一次見面,就像是從童年時分別,如今再次相見。而林書浩着急要走,她總揀不到一句重要的來說,林書浩笑了,跑回車裡啓動車子,靈夕沒反應過來,原來他只是把車移到傍邊,回來對她說:“走吧”。她從剛纔的恍惚記憶中回來,有一絲像感傷的東西劃過,恢復了原本的沉靜的心。

荔枝樹下厚厚的一層枯落葉,疏落的長着一叢叢雜草,靈夕開了大門,到樓頂上去,荔枝樹的枝丫伸到樓面上,一朵朵的紅燦燦的荔枝甚至垂到了樓面上,更高的黒欖樹遮下來一塊綠蔭,他們搬來一塊青磚,坐在綠蔭裡,摘面前的荔枝來吃,“只有家裡的荔枝有小時候的味道”,林書浩嘆道。“明明都吃膩了還像很久沒得吃一樣”,靈夕笑他,走進來的時候他告訴她,他特意回來帶荔枝到廣州去。林書浩只笑了笑,“清明你給我發信息,我回來過”,他悠悠地說。靈夕倒不知道,後來他回她信息,她在山上祭拜阿公,她也沒再往下聊。“我想試試看會不會遇到”,林書浩接着道。“那這次呢?”,靈夕一點一點剝掉一個荔枝外面的一層皮。“還好遇到了”,林書浩也學着她留着裡面那層白膜,他們小時候吃荔枝吃膩了就常常這樣剝着玩。

沉默了好一會,“你開車要去哪裡?”。“下去了”,林書浩說得好像不過是要去一下菜市場,他們那裡去廣州習慣說“下去”。“那你現在還慢悠悠的?”,明明靈夕自己偶爾也會做這樣的事,到了別人身上她倒着急起來。“現在突然不想走了”,林書浩把那層白膜也一圈一圈撕掉,“好看吧?”他說。靈夕笑說:“我們七年沒見,你怎麼像七天沒見一樣?”,“有那麼久嗎?原來你一年年數着啊?”。靈夕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你怎麼長成了想象中的樣子啊?”,“什麼樣子?”,林書浩倒很有興趣起來。靈夕想了好一會:“白襯衫,挽着袖子,戴個手錶”,林書浩失望似的:“你這是說我大衆化還是平庸?”。“你想讓我說都不是,然後誇你一下嗎?”,“你會嗎?”,“可惜了,夸人我有點‘金口難開’”,“唉,你還真是‘金口難開’”。“什麼意思啊”靈夕笑問,“你所理解的意思”林書浩答道。“我沒理解”......

又停下來不說了。

“說說看,爲什麼這把年紀還沒嫁掉?”,林書浩突然來這麼一句。

“有你這麼說話的嗎?”,靈夕嗔笑道。

“這麼說已經很得體了”

“那你倒說說看你爲什麼還沒結婚?”

“因爲算命的說我還沒到時候”

靈夕笑起來:“我竟然無力反駁”。

“知道就好”,林書浩道,好一會才又說,“有過兩個女朋友,大學的時候,工作的第二年,不是對方很快厭倦,就是我很快厭倦,總覺得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麼”。

靈夕聽着也像聽別人的故事,她從來不相信過去,也不敢信未來,只相信當刻。

“到你啦”,林書浩轉向她道。

靈夕彎嘴一笑:“傻瓜纔會說哦”。

到林書浩一笑:“什麼?你怎麼會學得這麼壞?”

“呵,小看我”

“你不說我也知道”

“哦,你那麼厲害?”

“長那麼好看一定是因爲冷冰冰,纔沒人敢帶走”

“哪裡冷冰冰了?但是好看怎麼一直沒人告訴我呢!”

“沒有哦?其實一開始我也沒覺得,敏華一說好像也還行”

“真是”,靈夕不屑一顧。

一隻松鼠在黒欖樹上穿行,兩人同時擡頭去看,同時說“松鼠!”,都笑了。好一會誰也不說話,似乎都感到惆悵起來,因爲此刻此時總有完的時候,靈夕恍然間想到現在是不是又在做夢?像她許許多多個夢一樣,每當感到幸福的時刻就是即將醒來的時刻,她慌起來忽然喊了一聲“林書浩”,林書浩回過頭:“嗯?”,靈夕只看着他。“怎麼啦?”,林書浩問道。“現在好像在做夢”,靈夕道。林書浩笑了:“我倒覺得像時光倒流,回到以前放學的時候去了”。靈夕沒答應,林書浩也沒再說,有些時光太美好了,反而不輕易提起,尤其知道可一不可再的時候。

“現在什麼時間了?”靈夕道。

“中午了吧”

靈夕頓了一會,“是不是該走了?”

林書浩久久沒說話。看着遠處那片稻田,靈夕從前拔野菜的稻田,也是他家的方向。靈夕也看着。

不知過了多久,“夕夕你叛逆過嗎?”林書浩忽然開口道。

靈夕看着他,轉過頭想了想,“辭了穩定的工作應該算是,太遲了點”,說完笑了一下。

林書浩沉默了一會,“帶你去玩好不好?”。

靈夕默然看着他,久久說道:“好啊,什麼時候?”

“現在”

“好”。這是他的叛逆,她知道。他們站起身,“你剛叫我什麼?”,靈夕在後說。

“夕夕。怎麼?”

“好像在哪裡聽過”

“我從前沒叫過嗎?”

“沒有”。

坐在車上,他說:“想去哪?”。“哪裡都好”,她說。“霜城好了,以前失約了”。靈夕笑笑,“電影裡面說‘人生若無憾,那該多無趣’我覺得是‘人生若無憾,那該多無味’”。

“大遺憾已經夠百味了,小遺憾能彌補的時候就儘量彌補吧”。他們出發了。

“等下會經過學校小賣部”

“沒關係”,靈夕知道他是說別人看到她和他出去會感到奇怪。

“會有很多人看到”,林書浩再次確認她有沒有聽明白他的意思。

“我不在乎”說完有種似曾相識感,“我從前說‘我在乎’是不想讓別人說你跟我走到一起”

林書浩也想起了他們報了志願回來那一天,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直到今天。“我知道,我故意摔倒後我就知道了”

“原來你真是故意摔倒?”

“你有時候很聰明,這種地方就很傻”。

......

霜城從前那次沒來,後來竟也一直沒來過,但其實也是再普通不過的小縣城。他們先到一個小飯館吃飯,

“餓壞了吧?”林書浩笑問。

靈夕搖搖頭:“不知饑饉!”。

“趁着吃飯想一下有什麼想玩的?”,頓了頓林書浩又說,“忘掉已經一把年紀當回到小時候好了”。

靈夕看着他,“要這麼煞風景嗎?”

“好好我錯了”,林書浩這次讓着她。

靈夕想了好一會,“我想嘗試玩過山車,蹦極,碰碰車,旋轉木馬,摩天輪,可不可以?”

林書浩停住了手上的筷子看着她,不像開玩笑的樣子,“沒玩過啊?男朋友都幹嘛去了不帶你去玩”

“這!”,靈夕噎住了。

“你真一直沒跟人談戀愛啊?”,林書浩忽然有點觸動。

靈夕看着他,“你再挖苦我,我不陪你叛逆了”。

林書浩笑了,只吃着飯,輕輕說了句“傻”。

靈夕也低頭吃着,“什麼?”,但林書浩說“沒有”。“我聽到了”,“我什麼也沒說”......

整個下午,林書浩帶靈夕一一去玩了在她十幾二十歲錯過的東西,她從看敏華她們合唱《愛我中華》時就意識到自己老了,一切的青春年華都不屬於她,她的青春也註定一切都要來不及。

在一家自助烤肉店吃晚飯,他們看着花甲在炭爐上慢慢張開,露出內裡,旁邊有一家人給一個小女孩過生日,林書浩說:“你生日什麼時候?”,“早過了,2月6號”,“好像一直沒問過你”,“對啊,也不關心我一下”,靈夕笑道。“因爲你好像不喜歡人打擾”。

在街頭聽一個流浪歌手唱歌,林書浩從口袋裡找出硬幣,給靈夕說:“你去送給他”,靈夕走過去放到他的帽子裡,他唱着歌在話筒裡說“謝謝”。

停下來看廣場屏幕上播放了一半的喜劇電影,仰頭大笑。電影播放完,沿街走去,看到賣冰淇淋,買來邊走邊吃,在河邊聽着一個老人拉二胡,吃完了靈夕說:“好了,該回去了”,“嗯”林書浩答道。

林書浩送靈夕回到家已經快凌晨一點,靈夕下車前說:“回去你阿公會不會很奇怪你怎麼回來了?”,林書浩笑說:“他們現在住我叔叔家,家裡就我回來住”。頓了頓,“夕夕,你沒有想過,其實也沒那麼複雜,不過人想得太多了”。靈夕思索了一會笑道:“我現在的狀況是一把年紀,沒儲蓄,沒工作,沒安身之所”。“你一直都太理性了,你有沒有想過只跟隨自己的心去生活?像今天。”“如果我出生在一個很幸福的家庭,有很相愛的父母,不管我怎樣他們都能扶持着好好過完一生,那我願意任性至死”,靈夕停了一會,“我希望你做個好兒子,那個人應該令你歡心,也令你的家人歡心”。

林書浩也只是笑笑,靈夕打開車門下了車,又輕輕關上,“就到這吧,晚安”。林書浩點了頭,忽然叫住她,靈夕回過頭來,看見他打開車門下來了,隔着車,他對她說:“夕夕,我們來賭一把,看下次還會不會巧遇”。靈夕笑了,說,“好”。

(終)

2021.07.01 零晨一點二十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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