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糖酒果然甜香綿軟,初入口只感到土蜂蜜的木甜,並不覺酒意,待到嚥下才覺出勁力頗足。這酒勁又纏上頭來,看來那小二說的迎風倒果然不是虛言。雲歌和阿麗雅三杯入懷,便依肩軟靠在竈臺旁,醺醺然沉碎了眼中的秋水,望着窗外的明月不語了。
靜了一會兒,阿麗雅的驕矜隨了酒意落潮而去,小聲問道,“你哥哥他。。。可曾記我於心上。。。”
“你。。。是怎麼知道。。。“雲歌的酒量稍弱,說話還有些斷續,“。。。他是我哥哥的。。。“
阿麗雅道,“有心,自然就能知道。你且告訴我,曜。。。他。。。“
阿麗雅的話還未說完,忽聽客棧外有雜沓紛亂的馬蹄聲傳來。山城的巷道多爲石板鋪就,那蹄聲在靜夜裡傳得格外遠。一時倒聽不出蹄聲的遠近。然而片刻之後,七手八腳的砸門聲從前堂傳來。二樓的店主終於被驚起,急急趕下樓來。一串模糊不清的問答之後,前堂的門似乎是開了,男子喧囂的呼吒聲涌進酒肆中來。雲歌還歪在竈臺邊混不在意,阿麗雅已經呼地坐直了身子。
“怎麼了?“
“不好。。。是我哥哥的人。“
“你哥哥的人。。。“
話音未落已有雜亂的腳步聲奔着廚房而來,阿麗雅匆匆拉起還有幾分醉意的雲歌,縮身躲入方纔的柴堆中。廚房的門被撞開,火把搖動的亮光充滿了房間,幾個身着黑衣的羌人衝進來,四處翻弄,連那柴堆也翻了翻。所幸雲歌和阿麗雅都身材纖細。兩人緊緊縮在柴堆的深處,竟然未被翻弄柴堆的羌人發現。搜尋的羌人匆匆離了廚房,接着便聽到店中客房被攪擾的聲音次第傳來。
“怎麼回事?“雲歌的酒已醒了一半。阿麗雅將手指壓在雲歌的脣上,朝她搖了搖頭。雲歌細聽去,又聽到有足聲移至後院,似乎有人在驗看院中的馬匹。接着後院的低語聲嘈嘈切切了很久,方返回前堂而去。
前堂的聲音此時已亂做一團。
“羌爺,您說的羌族姑娘,我們當真沒見到啊。“是小二的求告聲。
“越澤師傅,我們的人一路追隨公主,分明見她在這店中飲酒。。。“
“店中各處都查過了?“
“查了樓下,樓上的客房沒有全查,我們怕。。。怕驚動了漢朝官府的人。。。不過我們的人一直守在外邊,沒見公主離開,一定是藏在這店中。。。“
“公主?。。。羌爺,南合錦店小,哪裡敢藏什麼公主。。。“
前堂此時傳來後院之人返回的聲音,安靜了一陣子,細聽又有低語聲。阿麗雅將耳朵貼在廚房的門上,似乎在極力辨析着那低語的內容。
忽有孩童的啼哭聲從前堂傳來。
一直未曾發聲的那個氐人女店主忽然哀慼戚地哭喊起來,“。。。把絨娃還給我,把絨娃還給我。。。羌爺,羌爺。。。我們沒藏什麼公主啊。。。”
“你哥哥的人怎可以孩子相要挾?”雲歌辨聲鑑語大致判斷出前堂的情勢,不由氣呼呼地低聲對阿麗雅道。
“越澤是我和哥哥的武學師傅,也是哥哥近身侍衛,平日在族中也是德高望衆的長者。並不是這樣的人,他這樣做一定不是因爲我。”阿麗雅斷然道,卻也顰起一雙濃眉思索起來。
雲歌想了想,又道,“他的人在後院呆了這麼久,定是認出了你的馬。”
“我每到一地便會換一匹馬,一路十分小心。。。”阿麗雅蹙起的眉頭微微展了一下,緩緩道,“越澤這麼做應該是因爲疑心那幾個走錦帛的蜀商。。。”
“什麼蜀商。。。”
阿麗雅舉眸看了一眼雲歌,眸色卻似隔了幾裡地一般。雲歌感覺到了那驟然的警戒和隔閡,卻沒有作聲,只等着她繼續說下去。
阿麗雅道,“剛纔與你前後腳進來的幾名蜀商,瞧着象是你們漢人的細作。我既能看得出,越澤和他的手下自然也看得出。”
雲歌木着臉道:“這裡是漢朝的治下,有幾個漢人細作有什麼稀奇?”
阿麗雅回道,“若在平時自然是不稀奇,然而現在羌漢間的戰火已燃,羌人自然不能不有所防範。”
雲歌冷冷道,“即便如此,拿那孩子做要挾便有理了嗎?”
阿麗雅沉默片刻,又道,“越澤不會真的做什麼,大約只是想逼那幾個細作就範而已。”
前堂中那孩童的哭聲忽然變大,那氐族女店主的哭叫也隨之似亂似癲,“羌爺。。。羌爺。。。”然而客棧中除了前堂的喧鬧外,客房中的人皆噤若寒蟬。
“戰時人心都變得不似平日。哥哥如此,大兄如此,連越澤師傅也是如此。”阿麗雅恨道,聽那前堂中的母子二人的哭聲愈演愈烈,又道,“越澤大約也是高估了你們漢朝軍人的愛民之心了。”
“他們怎麼想我不知道。。。我不能坐視不管。。。”雲歌去拉門板,手卻被阿麗雅扣住了。
“我們若此時出去,我便再也躲不開這強加於我的婚事了。”
雲歌想了想,道,“你不必出去,我去會會他們便好。”她說着手腕一轉,脫出了阿麗雅的手掌,接着她一邊拉開了木門,一邊高聲道,“羌人自稱是草原上高貴的勇士,怎會行這持強凌弱的事。難道是我看花了眼?”
阿麗雅輕嘆一聲,閃到門後伏在門縫處,看着那綠色衣裙的身影大步向前堂的燈火處移去。
堂中四個黑色氈衣的羌人手舉火把,圍着一個微須斑鬢豹眼的年長羌人。他的手中正託着那個綵衣的氐人小孩在自己膝頭逗弄着。只是那孩子啼哭不止,頻頻回頭望向母親。而那氐人女店主正被兩個羌人架住不能近前,哀哭不止。一名小二歪坐在地上,正白着臉呆望着眼前的一切。
看到一名女子步入堂中,越澤似乎有些詫異,瞥了一眼她的身後,嗤笑道,“漢人怎麼只有這麼點膽色,叫一個女子出來撐場面。”
“漢人再怎樣也不會做出這欺負婦孺的事來。”雲歌義憤填膺道。
“你要管這事?”越澤摸了摸鬍子笑道。
“要管。”
“那好,你既是漢人,就拿你換了這氐人母子,再看看這店中的漢人,有沒有個有點血性的站出來吧。”越澤使了個眼色,一個羌人走上來將他手中的孩子抱了去,遞給那女店主。女店主掙脫出雙手,接了孩子緊緊摟於懷中。地上的小二跌跌撞撞地爬起身,拉住女店主小聲道,“主母,快走。”女店主回頭看了一眼雲歌,似有不忍,但終於還是在小二的攙扶下逃離前堂而去。
兩個羌人走上來,伸手就要去捉雲歌的肩膀。雲歌微微一笑,藉着堂中的案几和那兩名羌人周旋起來。她的騰挪原是所學過的武功中最好的,這幾年跟着於安又長進了不少。那兩名羌人左撲右晃,竟一直未能近雲歌的身。越澤冷眼瞧着,忽然伸手擊在案几上,借力翻身而起,一招草原上著名的'惡狼撲',截在雲歌的去路上。那兩個追擊的羌人大笑着向雲歌圍攏而來。
“越澤師傅,不得對雲歌無理。”
阿麗雅的聲音忽然從身後傳來。接着,只見搖曳的火光中,一個秀挺的身姿輕推玉掌,將那兩個正要拿住雲歌的羌人挑翻出幾步之外。阿麗雅果然不是涼薄自私的女子,只是她由此也將失去與命運抗爭的機會了。雲歌心底一嘆,望向阿麗雅,卻見她正傲傲然地走上來與自己比肩而立。
在場的羌人紛紛單膝跪下,右手扶肩向阿麗雅行羌人大禮。只有越澤微微躬身,似是以師傅之尊施以薄禮。而後越澤便擡起頭似以一種長者的姿態,等待着阿麗雅的解釋。
“雲歌是我的多年的朋友。越澤師傅既然是來尋我的,我跟你們回去便是,不要傷及無辜。”阿麗雅的聲音中隱有不甘,卻也字字鏗鏘。
越澤紋絲未動,毫無避讓聽令的意思,“公主請恕越澤難以從命。我並非要拿無辜之人開刀。現在是戰時,這店中藏有漢人的細。。。”
“越澤師傅可還記得當年哥哥從漢庭賀節歸來,曾向師傅提起一人,說這人的武功遠在哥哥之上,卻能在最後刀劍相搏的毫釐間避讓於哥哥。”
雲歌的心倏忽冷丁了一下,多少年沒有提起這些往事了。她心中那個棄絕了抹平了的角落,彷彿忽然被撬開了一個洞口,過往從那個洞口涌出來,緩緩漫過她的腳面。
越澤也微微一愣,“克爾嗒嗒王子的功夫是我教的,他從漢庭自然第一個與我說起此事。。。可那人不是已經。。。”
“人是已不在了,然而在中原在西域甚至在草原上,卻依舊是個一呼百諾的名字。”
雲歌隱隱聽出這一問一答間的暗語,微微僵楞在那裡。
“公主的意思是。。。”越澤的聲音裡果然起了顧慮。
“師傅若是不想給族中招來禍事,還是不要動雲歌爲好。”
越澤眯起一雙豹眼,在雲歌身上掃了一掃,仿如有什麼令他忌憚之事略過心頭,片刻之後越澤抱拳道,“剛纔多有得罪,請雲姑娘見諒。“說罷又轉向阿麗雅道,“我們離開族中已久,現在既然尋到了公主,請公主隨我即刻返回族中,不要再耽擱。”
那兩個剛纔被阿麗雅挑翻在地的羌人也走上來,向阿麗雅行了一禮道,“請公主隨我們即刻返回族中。“
阿麗雅沉默了片刻,隨那二人向南合錦的門口走去。行至門襤處時,她忽然停住轉身對雲歌道,“我的婚宴會在八月。雲歌,你一定要來參加。別忘了我剛纔問你的問題,帶着那問題的答案一起來。“
阿麗雅的身影消失在南合錦高大的杉木門旁,堂中的羌人也一應向外移去。越澤卻慢了腳步留到最後,待到堂中的羌人武士只餘兩人時,他忽然躍至雲歌身後,以詭譎奇速反剪了她的雙手。那兩個羌人也隨即圍上來,將雲歌縛住。
“越澤,你出爾反爾,枉爲人師。“雲歌氣的大聲叫道。
“越澤師傅,以我公主之尊竟不能保我的一個朋友的平安嗎?“黑漆漆的窗外傳來阿麗雅責問之聲。
“公主莫怪。越澤這次是受不僅受克爾嗒嗒王子之託,也受靡忘首領之令,務必要將公主帶回。公主的功夫都是我教的,我知道你若想逃總有辦法。那越澤只好扣了公主的朋友在此。待公主平安返回族中時,越澤會放了鷹信叫兩位留守的兄弟放了雲歌。所以再此之前,還請公主不要再動其他念頭。“
窗外片刻的沉默之後,傳來阿麗雅切切的聲音,“好。一言爲定。只是越澤師傅要明白一點,雲歌若傷分毫,只怕要和師傅計較的不是我,而是狠辣千倍之人。“
“越澤明白。“
窗外馬蹄雜沓之聲再次又震響在石板路上,而後漸漸遠去。越澤細細交代了兩名留守的羌人,也策馬離開。雲歌聽那單匹的馬蹄留了最後一記板音在石板路上,而後一切皆歸於平靜中。
兩名留守的羌人按照越澤的交代,並未停留,而是連夜帶着雲歌離開了南合錦,去了圖平鎮外的部渦坡的一座古廟。那是一座早些年因爲戰亂而荒蕪了的寺廟,荒到只剩下四面垣牆和幾根椽木。殘破的土牆內卻有吊起在木架上的鍋釜,似乎是羌人固定的落腳點。雖已夜深,兩名羌人卻因爲連日的趕路追尋而飢腸轆轆,遂燃了篝火,將從南合錦的廚房中順手牽羊得來的一些穀米和菜肉煮了充作夜宵,又飲了同是從南合錦中搶來的一罈蜜糖酒。那兩名羌人終於在酒足飯飽後昏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