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chapter12分離

開車從z市到蘇州,只用了一個多小時。

承影先去陵園祭拜,然後回了趟舊家。

那套房子在市中心,是十幾年前建的,老是老了點,但勝在交通十分便利,旁邊就是她曾經就讀過的小學。當初父親去世,而她定居在雲海,也從沒想過要把房子賣掉。

其實除開傢俱和電器之外,家裡也沒剩多少東西了,不過是一些不需要的舊衣物,這麼多年放在這裡沒人打理,除了厚厚的灰塵就是明顯的黴漬。

客廳的牆角有些滲水,地板邊緣也翹起了好幾塊,承彩在這套簡單的兩室兩廳裡轉了一圈,便開始動手收拾,去陽臺的水池裡浸溼拖把,又找出一件舊的純棉t恤做抹布。

“你要幹嗎?”沈池站在客廳裡,看她忙進忙出,不禁微微皺起眉,只覺得她這副樣子十分反常。

果然,她一邊擦桌子一邊說:“我想在這裡住兩天。”這和原定的計劃不太一樣。沈池沉默片刻,俊眉微微一動:“一個人?”

“嗯。”她沒有擡頭,更沒有看他,只是按住桌沿,擦得十分賣力,厚厚的浮灰瞬間染黑了抹布。

其實她昨晚沒睡好,眼圈下是一層淡淡的淺青,連帶皮膚狀態也不是很好,蒼白得幾乎沒什麼血色。早晨起牀的時候才發現上不了妝,最後索性只抹了一層隔離霜,素面朝天地出了門。

她的樣子很憔俾,而心裡更累。明明知道這一切並不是他的錯,可她仍舊只想一個人待着,彷彿只有那樣,才能暫時還給自己一個簡單正常的生活狀態。

只不過,這一路上她都沒說,一直拖到現在才知會他。

原本她以爲自己的行爲會惹惱他,可是沈池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一時間辨不清喜怒:“如果你堅持要住在這裡,那麼我留下來陪你。”

“不要。”她執拗地搖頭,“我想一個人。”“承影,你能不能不要這樣任性?”

“爲什麼這算是任性?”她不理解地望向他。

“我不同意你一個人待在這裡。”

“爲什麼?”

“沒有理由。”

沈池終於被她逼得有些不耐煩了,脣角微微沉下來,從口袋裡捶摸出香菸,低頭點了一支。火光猩紅,在修長的指間忽閃忽滅,他的神情被煙霧遮擋了大半。

其實他很少當着她的面這樣做。她對煙味有些敏惑,總是不喜歡他抽菸,所以這些年他一直很注意,哪怕是在關係最僅的時侯。

這似乎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承影把抹布放下來,垂下眼睛盯住桌面,半晌後纔再一次重申:“我想一個人靜一靜,你昨晚不是也答應了嗎?”

可是沈池卻不再理她,而是徑直走到陽臺上,三兩口把煙抽完了,才轉回來說:“隨便你吧。”

結果他連午飯都沒吃,就直接離開了。她想,他一定是生氣了。

沈池走之後,她又用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才終於把房子收拾妥當。老式的社區,配套設施還很齊全,下樓走出幾十米就有一家便利超市,也是開了好多年的。

只是名字換了,老闆也換了,見到承影這張新鮮面孔,又見她買了那樣多的日用品,便和氣地打着招呼:“新搬來的?”

承影笑笑:“是啊。”

“這裡房子太老太舊,可是政府又一直沒有計劃要拆。你是買的還是租的?要是買的可不划算。”

趁着老闆算錢的工夫,她從口袋裡拿出手機,猶豫片刻終於還是給沈池發了條短信:我過幾天就回去了。

“五百三十六塊五,謝謝!”老闆拿了兩隻大塑料袋,替她把東西套起來,又指着那套真空壓縮的被芯和枕芯問:“要不要找個小工幫你送回去?”

她付了錢,說:“不用了,謝謝你。”

回到家剛換了全新的牀上用品,窗外便飄進來一陣飯萊香。

這纔是熟悉的感覺。

老房子格局緊湊,廚房挨着廚房,她小時候放了學,站在自家廚房裡,就能聽見隔壁鄰居切萊的聲音。

傍晚時分,煙火人間。

這是最世俗平凡的景象。在這個城市裡,甚至在這個世界上,千千萬萬人都在過着這樣的生活。

他們因爲有錢而興奮,因爲沒錢而煩惱;因爲健康而快樂,因爲疾病而痛苦。

他們每天需要考慮的只是柴米油鹽生老病死,哪怕有喜怒哀樂,也是十分簡單的喜怒哀樂。

夕陽在遠處緩緩下沉。

承影趴在自家的後陽臺上,細細辨認着樓下那戶人家今晚的萊色,紅燒肉的香味混在空氣裡飄過來,忽然就令她覺得滿足。她不得不承認,自己也只是個普通的人,只不過,卻嫁給了一個不普通的男人。

手機一直沒響過,她將它握在手心裡,想想又編了一條發出去:真想過一過平凡夫妻的生活。住在普通的居民樓裡,只有你和我,我們下班後一起去超市買萊,然後回來做晚飯。此刻對面樓裡就有這樣一對夫妻,我遠遠看着他們,競然覺得十分羨慕。

這樣文藝的感慨,原本就沒指望沈池會回覆。所以,她很快就進屋拿上鑰匙和零錢,下樓吃飯去。

手機的短信鈴聲作響的時候,沈池正靠在車裡閉目養神,明明聽見了聲音,卻好一會兒都沒動彈。

直到陳南那邊電話講完了,他才閉着眼睛淡聲問:“怎麼樣?”

陳南心知他一直都沒睡着,便從副駕駛座轉過身來,說:“留下的人到處都看過了,很安全。嫂子剛纔去了一趟超市,這會兒估計是出去吃東西去了。”

沈池“嗯”了聲,“走吧。”

“咱們這就直接回雲海了?”

見沈池點頭,陳南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開口問:“其實爲什麼不實話告訴她?昨晚纔出了事,她現在一個人在這邊未必安全,留人下來光明正大保護她不是更好嗎?”

“目前還不清楚昨晚那撥人到底是衝誰來的,說給她聽,也只會讓她再次受到驚嚇。況且……”沈池換了個姿勢,受傷的肩膀避開靠背,側過頭去看窗外的沉沉暮色,“無論如何,我被當作目標的可能性更大些,分開走或許對她有好處。”

她說想要靜一靜,其實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事。

更何況,只需要兩三天的時間。

他打開手機,前面那條短信還沒被刪除,而最新的那條……

沈池看完之後,忽然笑了笑。多麼簡單的願望,他卻從來沒有給過她。

車子一路沒停,連夜駛回雲海,回到別墅的時候已經是凌晨。

留在蘇州的人彙報說承影也剛剛到家,他衝完澡便撥了個電話過去。果然,她的聲音還很清醒,似乎是在空曠的地方講話,周圍異常安靜。

“我到了。”他說。

她“哦”了聲,隨口道:“我在陽臺上晾衣服。”

“晚上吃了什麼?”

“找了間附近的餐廳,隨便吃了點,然後又去商場逛了逛。”

……

在與雲海遠隔一千多公里的蘇州,清冷的月光照在這棟老式樓房的陽臺上,承影正仔細地把溼衣服抻平。她一手拿着手機,動作不太方便,所以做起來有點慢,但還是沒有掛斷電話,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與對方閒聊。

都是些再普通不過的話題,就像前一晚的驚心動魄未曾發生過一樣。

他不提,她也盡力遺忘。

住在兒時的家中,總有一種熟悉而又安全的感覺,她好像真的已經忘掉了那些曾經令自己血液冰冷凝固的畫面。

第二天,承影閒着沒事,便去母校看望老師。

正好課間活動時間,操場上是一羣到處瘋跑的小孩子。因爲連日的雨水,氣溫已經降下來了,水泥地也沒完全乾透,可那些學生玩得忘乎所以,滿頭大汗。

她覺得好笑,彷彿看到昔日自己的影子。她在這裡唸完了整個小學,升初中後才轉到寄宿學校去。

“和你小時候真像。”冷不防的,身後傳來聲音。

承影吃了一驚,連忙轉過頭,只見花壇邊站着一個修長挺拔的身影,暖金色的陽光落在他過於俊美的臉上,那雙眼睛裡分明閃爍着笑意。

“你怎麼在這裡?”她訝然。

林連城雙手插在休閒長褲的口袋裡,慢悠悠走向她:“你的這副表情,倒好像我在跟蹤你似的。”迎着光線,他微微眯起眼睛,笑得如沐春風,“什麼時候回來的?也沒提前告訴我一聲。”

他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讓承影有些無語,“你不是應該在雲海的醫院裡照顧爺爺嗎?”

“嗯,我這次是受家裡委託,回來辦點事情,辦完了就走。你呢,回來做什麼?”

“休年假,隨便轉轉。”

他挑了挑眉,繼續笑:“那不如一起吧。”

結果就這樣,她反倒被他領着去見了以前的老師,然後是校長。到了下午,更是受邀留下來參加一個讀書基金的成立暨捐贈儀式。

她坐在大禮堂的第一排,目不斜視地看着臺上發言的老校長,卻壓低嗓音說:“這樣的善心善舉,是你對母校的回饋?”

旁邊的男人難得打扮得西裝革履,也用同樣低清的聲音回答她:“我很想這麼做,但被我父親搶先了。正好我大哥不方便出席這種場合,就派我來做代表。”

說話間,校長的發言已經結束,臺下響起一片雪鳴般的掌聲。承影跟着鼓掌,邊笑邊說:“輪到你上臺了。”

她的話音落下,林連城整理好袖口站起身,對她微一傾身,露出一個紳士般的笑容,然後才步履從容地走上講臺。

從沒見過他如此一本正經的模樣,她差一點就笑出聲來。

晚上他們婉拒了校方的宴請,自行在市區找了一家餐廳。

“李校長今天可是很有誠意地請你吃飯,你不參加會不會不太好?”承影一邊翻看餐牌一邊閒閒地說。

林連城卻半真半假地回:“你不肯去,我一個人去有什麼意思。”

她忍不住從餐牌後瞟他一眼,“又不是小朋友,這種事還需要結伴嗎?”

“難道你沒發現,小的時候我就喜歡和你一塊兒吃飯?”

她笑了聲,揚手招來服務生,指着讓人垂涎欲滴的圖片說:“我要這個,這個,還有這個!”

林連城看着她,似乎也覺得好笑。這麼多年,她避重就輕的本事倒是長進不少。大概是兩年前那一次,他真的把她給嚇到了。

吃完飯,他才問:“明天有什麼安排?”

“暫時沒有。”她反問:“你不是說辦完事就回雲海嗎?”

他似笑非笑地睨她:“看樣子你巴不得我趕緊滾蛋。”

她語氣無辜:“不敢。這裡可是你的地盤,我哪有資格叫你滾蛋。”

林連城挑起脣角笑了聲:“你這話千萬別當着我家老爺子的面講。從小我在他眼裡就是個土霸王,好像我專會狐假虎威欺負鄰里鄉親似的。平時明明沒人跟他告狀吧,他卻偏要認爲大家都是礙着他的面子,不敢來告我的狀。經常編些莫須有的罪名,然後把我修理一頓,可真冤死我了。”

承影聽得好笑,忍不住眉眼微彎,“這些事我怎麼都不知道?”

“瞞着你唄。我在家裡捱了皮帶關了禁閉,回頭還得玉樹臨風地出現在你面前。這是男人的形象問題,不懂?”

他這副油腔滑調的樣子真是像極了小時候,承影不禁失笑。

他是第二天下午的飛機,可她還不想這麼早走,家裡辛辛苦苦收拾得乾淨衛生,總不能只住兩個晚上就離開,那未免太不划算。

結果沒想到,第二天清晨就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要求她立刻銷假上班。

“……是緊急任務。”主任親自跟她交代,“事情比較突然。醫院原計劃對尼泊爾進行援助的醫療小組出了點問題,部分人員被臨時調派到別的組,去不成了……正好你有經驗,前兩年也曾在那邊短期待過,相關手續辦起來也簡便,所以這次醫院決定派你頂上……我們這邊是上午九點的專機,還要運送一批緊急醫療物資過去,沒辦法等你回來了。你現在人在蘇州是吧?不管你用什麼方法,最遲二十四小時之內,要抵達加德滿都與我們的人會合……”

天才剛剛亮起來,窗戶外頭還籠着一層清薄的霧氣。

可是聽完這一連串的指令,承影卻已經完全從睡夢中清醒過來了。

幾年前,她確實是因爲工作需要,曾在加德滿都待了近半個月。當時辦的簽證是多年有效的,但現在護照卻不在身邊。

起牀之後,她便上網訂好機票,先是由蘇州返回雲海,再緊接着飛加德滿都,中途在昆明中轉。甚至因爲是淡季,還拿到了力度不小的折扣。

隨後又給沈池打電話,他竟然難得還沒起來,聲音聽上去低沉沙啞,“昨晚喝多了。”

她愣了愣,倒把正事給忘了,只說:“我一向以爲你的酒量好到不會喝醉。”

他似乎低笑了聲,才漫不經心地說:“朋友擺壽酒,一直喝到很晚。”

“嗯。”她一邊看着電腦,一邊告訴他:“我今天回去,但不能停留,要立刻去一趟尼泊爾……”

因爲在覈對網上訂單,她不自覺地略微停了停,結果電話那頭也安靜下來,片刻後才聽見沈池問:“一個人?”

她覺得這問題有點奇怪,不禁愣了一下:“當然。”

“去做什麼?”

“沈池,”彷彿腦海中炅光一閃,她突然丟開鼠標,皺着眉不答反問:“我在這裡的一舉一動,你其實都知道,對不對?”

結果他並沒有否認,只是聲音聽起來有些平淡:“有人在那邊保護你,自然會向我彙報。”

所以,言下之意是,他已經知道昨天她與林連城在一起了。

她簡直覺得不可思議:“……到底這算是保護還是監視?爲什麼你從沒告訴過我!”

“你是在生氣嗎?”電話那頭的語音彷彿有些遙遠,大概是他已經起牀了,很快就有打火機點火的聲音傳過來,伴隨着他微微模糊的吞吐煙霧的聲音,愈發顯得漫不經心,“你應該知道我並不是在監視你,而且沒有那個必要。爲什麼突然發這麼大的火?”

“我沒有。”她面無表情地否認,可是語調卻還是冷下來,“我只是不喜歡這種感覺。”

林連城,這個人,這三個字,曾經一度導致她和他的關係冰點。

儘管事過境遷,一切似乎都回到最初的模樣,可她始終還是下意識地避諱着。她從沒覺得理虧過,也從沒有做過任何不對的事情,但始終覺得這是她與他之間的一根刺。

刺被拔掉了,傷疤卻還在。

她明明沒有做過任何虧心事,但如今被沈池知道自己和林連城昨天一直都在一起,竟然會有種被人現場抓包的錯覺。

可他偏偏隻字不提。

這樣的情形,與其說她在生氣,倒更像是惱羞成怒。

最後她連去尼泊爾的目的都沒講,就直接掛斷了電話,而他居然也沒有再打過來。

她有些莫名的鬱悶。

直到這一刻纔不得不承認,之前那些失而復得的甜蜜與美好,就彷彿懸在空中的漂亮氣泡,越是讓人珍惜,也越顯得脆弱。

她深恐稍微用力戳一下,它們就會輕而易舉地爆裂掉。

或許是那幾年冷戰的時間太長,而方式太殘忍,早已在不知不覺間讓她失去了相當程度的安全感。

在家裡收拾好行李,臨出門之前,她撥通了陳南的電話:“把你的人都撤走。”

她語氣不善,陳南在那邊推託得也很乾脆:“嫂子,這事我可做不了主。”

承影狠狠吸了一口氣正要發作,結果電話已經被人接了過去,沈池的聲音很快傳過來,只是問:“幾點的飛機?”

她對他之前的態度耿耿於懷,故意和他作對,“爲什麼要告訴你?”

“你要出國,難道連護照都不需要了?”他慢悠悠地反問。

真是被氣糊塗了。

其實早上打電話給他,主要就是爲了這件事,最後迫不得已,只好說:“下午三點半到雲海,下一趟航班是五點半起飛,我不回家了,你讓人把我的護照送到機場去。”

“好。”他沒把電話還給陳南,而是直接掛斷了。

一把接住從書桌邊扔過來的手機,陳南剛把它塞進口袋裡,就聽見沈池吩咐:“下午我要去機場。”

陳南大約猜到剛纔那通電話的內容,忍不住挑了挑眉,卻是質疑:“現在正是敏感時機,你這個想法可不明智。”

自從嘉興那晚之後,短短几天之內已經有消息從各處傳回來,全都顯示這次的敵人計劃周密,已經遠涉重洋調派了大批人手,絕非一次偷襲狙擊這麼簡單。而在嘉興那晚被消滅掉的那些人,其實更像是一支先遣部隊,僅僅只是爲了一探虛實的。他們失敗與否根本不要緊,因爲很快就會有另一撥人馬補上,並且出手的力度只會越來越大。

這就像是科幻電影中源源不絕的殭屍,掃滅了一批,緊接着又有更洶涌的另一批衝上來。

事實上,就在昨天,他們也受到了一次不大不小的襲擊。而對方不惜耗費這樣大量的人力物力,做到這個地步,似乎是想借此機會,將沈池乃至整個沈家勢力一舉端平。

或許這其中,已經不再是韓睿一個家族的事情了。或許已經有了官方勢力的暗中介入,只不過暫時還不清楚這股勢力究竟是來自中東,還是美國,抑或是其他國家。

所以,在這樣的非常時機,僅僅是爲了送一本護照,沈池就要親自現身機場?陳南對此非常不贊同,甚至暗自認爲,這個一手掌控着無數人生死命運的男人此刻卻正在失去他正常的判斷能力。

彷彿是看穿了陳南的想法,沈池只是用冷淡鋒銳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語調稀鬆平常:“大概從我曾祖父那代開始,幾乎每一天的每分每秒都有人在覬覦沈家的地位和沈家掌權人的性命。現如今,既然他們不遠萬里地來了,我總是要陪着他們玩一玩的。更何況,如果我一直不肯現身,那些躲在暗處的人又怎麼有機會出來動手?陳南,這裡是雲海,如果連在這裡都沒辦法保障安全,那麼死了也是活該。”說到最後他竟然輕笑一聲,深墨色的眼睛裡卻是寒意迫人,“不管是誰,既然有膽量向我挑戰,就要做好承受任何後果的準備。”

你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就從沒想過會被我知道嗎?自己做過的事情,自己就要承擔後果。

她當時好像是這麼和他說的吧?

承影坐在從蘇州回雲海的飛機上,回想起某些往事,忍不住側眼看了看身旁的人,在心底嘆了口氣。

這兩天的如影隨形,他簡直比沈池的保鏢們還要盡責。

那時候,她跟林連城分手,是因爲林連城和同系的一個女生上了牀。

曾經她以爲,那是人生中最不可被原諒的錯誤,於是便用了一個自認爲最嚴重的後果來懲罰他。

她主動提出了分手。

可是這麼多年過去,她才發現,那時的輕易分離,或許只是因爲不夠相愛。

當得知自己被林連城背叛的那一刻,羞辱、憤怒、悲傷,各種各樣的情緒混雜着鋪天蓋地般將她淹沒,可是那樣多的情感,卻都遠遠及不上許多年後沈池衣服上的香水味。

就那樣告別了初戀,她沒有覺得心痛,更加沒有心碎。林連城在別人的牀上睡了一夜,倒讓她想起更久之前的一件小事。

“………你還記得我們剛上小學一年級的那會兒嗎?有一件事讓我印象深刻,好多年都忘不掉。”等空乘人員送完飲料,承影忽然開口低聲說。

“嗯?”林連城擰開自己的礦泉水瓶蓋,順手遞給她,饒有興致地問:“哪件?”

“開學沒多久,有一次班裡組織大掃除。是我們班。”她補充了一句,因爲當時兩人並不在同一個班上,“那天我爸爸不在家,我本來約了你下午一起去學校,你答應得好好的,並且主動表示會準時到我家樓下叫我,讓我先放心在家裡睡午覺。你還記得叫?”

林連城似乎仔細想了想,笑着搖頭,“這麼久的事。”

她也不以爲意,繼續說:“後來我就真的很放心地去睡覺了啊。結果呢,我卻遲到了。”說完也笑起來,偏過臉去看他,目光微微閃動:“你一定不記得自己那天爲什麼爽約了。就因爲我班上的文藝委員,那天下午上學的路上恰好遇到你,她找你幫忙拎大掃除的工具。結果……你居然爲了幫她,直接就把和我的約定給忘到腦後去了……”

“等等,”林連城好笑地打斷她,一臉不可置信,“爲什麼我對這件事情完全沒有印象?再說了,我怎麼可能爲了其他人而忘記你?”

“別不承認,這就是事實。”

“好吧,就算這是事實,但也不至於讓你記這麼久吧!莫菲……你爲了這事一直懷恨在心?”

“是有一點。因爲你害我遲到,被班主任在全班同學面前訓斥了一頓。”她大方承認。

“那個文藝委員漂亮嗎?”他笑得有點促狹。

“很漂亮。”

“但一定比不上你。”他半真半假地感嘆,“我居然會因爲別的女生而拋棄你,這也太不合常理了。”

淺金色的陽光在雲層上方斜射進來,機艙裡暖意融融,前排的乘客早已拉下遮陽板打着盹。她被他誇張的語氣和堅決賴賬的態度逗得哭笑不得,不禁比了個手勢示意他小聲些,自己緩了緩才忽然正色道:“那一次我非常氣憤,從此看見那個文藝委員就生氣。就因爲她,我感覺自己被鼉好的朋友背叛了。”

他不說話,安靜地看着她,等待着下文。她直視他的眼睛,片刻後才低下聲音繼續回憶:“……就好像我們後來分手一樣。當我知道那件事的時候,同樣有種被背叛的感覺,同樣也是來自好朋友的背叛。”

她適時地停了下來,她相信他聽懂了,因爲在那雙狹長明秀的眼睛裡,終於漸漸淡去了笑意。

分手,是因爲不夠愛。

二十年幾來,她對他的愛,更像是摯友、親人,同樣深入骨血,同樣不可分割,然而卻不是相濡以沫的愛情。

“所以兩年前,我問你能不能重新開始,你是真的不願意,對嗎?”他似乎極專注地看着她,沉聲問。

“嗯。”

“告訴我,你的婚姻幸福嗎?”這是他從來都沒有問過的問題,也不知是出於什麼心理,只是一直都在刻意迴避着。

承影想了想,才露出一個淺笑:“還不錯。”

至少她是愛沈池的,也只有和沈池的分離,纔會令她產生近似於撕裂般的痛楚。

空乘人員步履輕巧地沿着過道一路走來,耐心地做着飛機下降前的準備工作,不時彎腰提醒靠窗乘客拉開遮陽板。

這一系列的舉動打斷了這場交談。

直到龐大的機體穩穩落在地面上,林連城都沒有再作聲。

兩個人都沒有托運行李,走出廊橋的時候,承影說:“你回到醫院後代我向爺爺問好。”

林連城點點頭,卻問:“他來了?”

她明白這個“他”指的是誰,笑了笑:“應該有來吧。“

“那好,路上小心。”

“你也是。”

林連城卻沒再回頭,只是擡手舉過頭頂衝她擺了擺,很快就混入了行色匆匆的人流中。

他的背影瘦削修長,無論走到哪裡都彷彿鶴立雞羣,十分耀眼。承影透過鼻樑上的墨鏡目送他漸漸走遠,自己纔要舉步,冷不防就被人從後面撞了一下。

這一下撞擊並不重,但她因爲沒有防備,不禁向前微微踉蹌了幾步。

待到回過身來,纔看清楚對方也是個年輕女人,正一臉歉意地望着她,連聲說:“真是對不起!我剛纔走神了,沒注意前邊有人,真對不起啊!”

那女人顯然也是做短途旅行的,除了手袋之外,就只拖着一個很小巧的黑色皮箱,款式倒和承影的十分相似。只是她手上還拿着一罐便攜咖啡,罐口敞開着,顯然已經有一半都倒在了承影的米色風衣上。

最後兩人一同去洗手間清理。

女人站在水池邊給承影遞紙巾,臉上仍舊滿是歉疚,輕聲說:“萬一洗不乾淨,我就賠給您錢。”

承影失笑,低着頭處理污漬,並不怎樣在意,反過來安慰她,“沒關係,應該可以洗掉的。”

話雖這樣說,但站在人來人往的洗手間裡,衣服又穿在身上,做這種事終究不太方便。那女人似乎也看出來了,便指着隔間提議:“要不然這樣吧,你去裡面換件乾淨的,這衣服讓我帶回去幫你洗,你看行嗎?”

這樣客氣,反倒讓承影越發不好意思起來。心知她不可能就這樣離開,爲了節省時間,承影想了想,似乎只有換件衣眼纔是最快的解決辦法。

“那我進去換。”她打開箱子,取了件乾淨的針織衫出來,又將洗手檯上的墨鏡交給那女人暫爲看管,“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你別在意。”

“好,”那女人笑笑,顯得十分感激:“謝謝。”

兩人站在寬大明淨的鏡子前,身材個頭都差不多。承影拿着乾淨衣服走進隔間之前,無意中朝鏡子裡看了一眼,腳步微微頓住,似乎有些諒訝,“突然發現……我們倆長得有點像啊。”

其實何止是有點,除去眉目有較大差異之外,兩人15是最標準的瓜子臉,而嘴脣的形狀和下巴精緻漂亮的弧度,卻幾乎是一模一樣。

這着實稀奇,承影還在驚歎,那女人已經微笑着催促:“這裡好擠,換完衣服我們去外面再說吧。”

“好。”承影點頭。

十分鐘後,陳南站在機場到達廳出口處,遠遠看着那個高挑纖瘦的女人走過來。

他的個子高大,擡起手輕而易舉地越過衆人頭頂,衝着她示意了下,然後就走到空曠處等她。

女人拖着黑色行李箱,看見他後似乎愣了愣,腳下稍停了一瞬,很快便徑直走過去。

到了近前,她將箱子交給陳南,推了推架在鼻樑上的墨鏡,不動聲色地環顧四周。

陳南似乎知道她的意思,解釋說:“大哥他沒來,護照讓我帶過來了。”

他說着就把護照拿出來,結果她卻沒接,臉上的神情隱在墨鏡下看不大潸楚,但大約是有些意外。

陳南看了她一眼,才又繼續解釋道:“原本他是打算自己過來的,可是臨時有點緊急的事情要處理,又擔心誤了你這邊的飛機,所以就讓我給你送過來。”

她收在口袋中的手指悄無聲息地握緊。

看來之前的消息是準確無誤的。據稱,沈池將會親自到機場與晏承影見面,所以她纔會想出這個法子,化妝假扮成承影的樣子,試圖尋找最佳的出手時機。

這也是唯一一個能夠近距離接觸沈池的機會。

只是沒想到,到了關鍵時刻卻突然出現變故。

沈池居然沒有現身。

她自信地認爲自己在經過易容式的高級化裝,並且遮住了眉眼之後,露出的這半張臉與承影已有分的相似了,因此如果能夠接近沈池,那麼她將有許多種法子可以順利完成任務,可是如今……

作爲被重金聘請來的職業殺手,她幾乎是在瞬間便暗自轉了無教個念頭和設想。

她很清楚,像今天這樣的機會極可能只有這麼一次。錯過了,就不會再有。

那麼,是走,還是留?

雖然真正的晏承影此刻已經被人綁走,但她知道自己肯定沒辦法冒充太久,因爲她面對的不是什麼無名小卒,而是沈池。

是一個掌控着龐大的地下交易王國,甚至在整個中東地區都赫赭有名的男人。

對她來講,機會只有一次,又或許,只集中在那兩三分鐘之內。

可是,沈池並沒有出現。

就像計劃中的某個環節突然斷掉了,脫了節,令她不得不重新做打算。

其實這些想法都只發生在電光石火的轉瞬間,她很自然地把手從風衣口袋裡伸出來,接過護照,又重新塞回口袋裡。

這時候,只聽見陳南問:“嫂子,你是幾點的飛機?我送你。”

“不用了。”她清了清喉嚨開口說了第一句話,聲音很沙啞。

“嫂子,你感冒了?”陳南盯着她的臉色問。

“有點着涼。”她啞着嗓子,似乎是真的不太舒服,所以每句話都儘量減少字數,心裡卻已經打定主意,不動聲色地問:“沈池在哪兒?我臨時改了行程,今天不走。”

陳南似乎也有點驚訝,但很快就笑着拿出手機:“正好,他讓我見到你之後跟他說一聲。我們先上車吧,一會兒我就給他打電話,告訴他你要回家。”

金秋午後,碧藍如洗的天空下,三輛黑色奔馳沿着車道緩緩駛出機場區域。

就在同一天的深夜,一架滿載旅客由雲海飛往加德滿都的國際航班,在距離尼泊爾首都機場240公里的高空中因突發機械故障,失控撞山墜毀,機上人員無一人生還。

登機的旅客名單中,晏承影的名字,赫然在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