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命劍,多少劍修夢寐以求,日夜修煉的里程碑點,就是擁有一把本命劍。
玄虛山設置了一套評分體系,每年排出前十名,安排至長庚閣劍淵醒劍。多數人無功而返,只有極少數慧根異稟者,能成功匹配本命劍。
進入玄虛山半年後,十二歲的祁墨作爲宗主樓君弦的親傳,踏進了長庚閣的大門。
那年距離仙盟頒發合辦條例還很遙遠,長庚啓明作爲玄虛山的內置閣樓,據說是數百年以前某位先祖飛昇前信手劃下,一閣存天下功法,一閣匯四海神器,每一層設置重重關竅殺陣,越往高去腥氣越重。十二歲的祁墨獨自站上了長庚閣的頂樓,四肢沒血,衣裙無風自動,女孩的眼眸涼如墨滴。
啓明閣的頂樓是無邊苦海,書脊如魚,密密匝匝漂浮在海面上,曬太陽似的,浮沉一望無際;
長庚閣的頂樓是萬丈深淵。
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望不到底的黑洞,在腳下吹着呼嘯的罡風。
腹部皮肉撕裂,女孩仿似毫無知覺,面無表情伸手摺斷箭桿,肩脊一抽,嗆出口帶着碎肉的血沫。
刺紅的血肉如同失翼鳥往深淵墜去,下一秒,祁墨聽見腳下傳來低吟,整片大地隨之震顫,像巨人開口時的喉管。
“……混元餘孽,唯誅可解。”
茫茫黑荒中,分不清哪片是天,哪片是地,唯有偈頌般的吟唱自四面八方的邊際捲來,高高低低,匯成龐大的音流,“天道降世———”
“以抵君喉。”
地面傳來陣陣斷裂,彷彿有什麼東西正在逐層突破,空氣迅速旋轉凝固,剎那間清越的長嘯穿透天際,長劍浴光而出,如同在無邊黑暗中燒出一個孔。
看見喚醒它的竟是一個不滿豆蔻的稚童,神劍暴怒,登時間鋒芒畢露,磅礴劍意殺氣騰騰,洪流般涌至女孩跟前!
祁墨毫不意外。
師父囑咐過她,頂樓的每一把劍都賦了靈,囚禁在此地,短則百年,長則上千,因此大多數解封之後絕不願再屈居人類腰間,喚醒只是其一,馴服,纔是最後至關重要的一步。
神劍對女孩的不自量力感到憤怒,她的修爲在它看來一眼望到底,此等低階人類喚醒它也就罷了,傷勢累累之下,竟還毫不知恥同它對峙!
膽大妄爲!
那場馴服,準確來說,是劍對人的單方面虐打。
祁墨太小了,那樣的年齡,本應在山門裡做人見人愛樂善好施的小師妹。
而她卻成爲了數十座山的師姐,身體裡好似墜着千鈞重物,日日夜夜,不得寂靜,永無寧日。
一人一劍鬥了整整兩個時辰,殺至最後,祁墨幾乎成了個血人,但她卻依然站着,脊背不曾彎過一分一毫。
在一處偶然的破綻中,祁墨眼疾手快,掐出一道訣打向劍身,隨後擡手握住劍柄,霍然轉身!
“我不要你臣服我。”
劍意強行崩開稚嫩的掌心肉,滴滴答答的腥血垂延至地面,神劍猝然安靜。
“我向你保證,”女孩嗓音稚嫩,語氣卻出奇平靜,像是從那滿口濃血中說出的,只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小事,“你會是第一個殺了我的。”
“也會是唯一一個。”
“……”
抵君喉沉默。
自那以後,它的沉默有如不斷生長的萬丈深淵,一寸一寸綿延地底,像是埋藏了什麼,又像是積蓄着什麼。
劍和人確立了“唯一”的契約,走出長庚閣的時候,殘陽如血,塵靜嶺寂。
閣樓外烏泱泱一大片,站了許多人。
她的師父一襲白衣,如隔世塵仙,周身帶着一層不屬於人間的淡色光暈。他朝她伸出手,指腹覆着薄薄的繭,膚色蒼白,看上去病態又冰冷。
“無岐。”
她擡眼望去,日與夜交替相映,光影混沌中,唯有師父的嗓音清晰入耳,叮噹敲在地上。
那聲音的餘韻烙在她的記憶裡,綿延至往後,血光乍現的歲月。
*
穿越以來第一次上這麼多課,祁墨大腦連接胃,兩者被榨得空空如也,一下課,她就拖上鹿穗,風風火火殺去了食堂。
吃完午飯以後,祁墨查了查自己下午的課表,嘆出一口掏心掏肺的長氣。
課課課,哪來那麼多課要上。
上哪不是虛度光陰,非得選在學堂裡聽水課睡大覺,這樣性價比低又沒有情.趣的方式嗎!
祁墨憤憤朝空氣揮了兩拳。
房心殿上山下山路程可觀,爲了保障午休的長度和深度,祁墨決定乾脆在學堂裡應付一下。站在公廚門口她想了想,繞了點路,飛快鑽進了石榴林。
一個多月的時間,花已經謝了大半,往日綠叢點絳紅的盛景,如今肅穆悽清不少,只有鼓囊囊的苞醞釀着青澀的果實。祁墨隨便挑了一棵樹坐下靠着,翻開隨身攜帶的識字筆記開始溫習。
果然沒過多久,熟悉的尖細嗓音如約而至:
“我還以爲你到死都不會來找我了呢。”
眼下局勢不好,對“死”這個字眼有點敏感,祁墨揉了揉耳朵,對上了鵷扶幽怨的瑩紅瞳眸。
今天沒化形,只有一隻嫩黃的毛絨絨的兔子蹲坐在地上,披着從樹葉間隙漏進來的陽光,金燦燦,暖融融,看的祁墨手癢。
奈何這隻毛絨絨一開口,那股陰森刻薄的妖物氣息就撲面而來。
“進度怎麼樣?”
祁墨回頭翻筆記,“不怎麼樣。”
鵷扶大怒,“那你還敢來找我!”
“別以爲我不知道,祁墨現在已經是個靈脈盡毀的廢人了,殺一個廢人要什麼功夫?休得誆我!”
兔精的消息來源一如既往靠偷聽弟子牆角,倒也靈通。
“你這妖精好不講理。”
祁墨往後一仰,伸出手指,體態懶散,兔子這個角度,剛好能看見掩藏在下頜兩點灼灼紅痣,美麗且贅餘,“這石榴林是學院財產,又不是你的地盤,我來這裡坐坐,何以稱‘找你’?況且就算祁墨廢了,她背後的長老和宗門,難道也跟着廢了?”
“……”
鵷扶冷聲:“什麼意思。”
祁墨“嘖”了一聲,細長的手指點在太陽穴,“有點腦子別光放那當擺設,動一動啊,想想看。”
“祁墨一介廢人,若不是背後整個玄虛山高層的默許,如何能繼續待在學院裡?”
“高層”這樣嶄新的詞彙讓鵷扶噎了一下,不過詞通達意,倒是也很快理解了她的意思。兔子暴躁,“你到底想說什麼?”
祁墨搖了搖頭,一派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你呀你呀,你既有殺祁之心,又無籌劃謀略;既主動收集情報,又不想不思不看。光憑一張嘴說、一顆心恨,有什麼用,如何能成事?”
祁墨順手將識字筆記丟進儲物囊,“再說了。”
“清泓學院是那麼好進的?”
“我不遠萬里,刻苦修煉,發奮求學,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好不容易纔進到這裡,若是因爲幫你殺人被驅逐出去,甚至有可能遭到一個宗門的報復,豈不是得不償失!虧死我算了。”
祁墨輕飄飄扔下最後一枚炸藥,“我說,別把你自己想得太重要了,”她一字一句,“鵷扶大人。”
鵷扶大人徹底炸了。
“虧?!你竟敢說虧!”兔子伸着脖子嚷嚷,祁墨想用手捂住他的嘴,又怕這小沒良心的覬覦她的血再叨一口,只好作罷,攤手看着兔子發飆,“你這窮酸餓醋沒眼界的鄉巴佬!這狗屁學院算個鳥?!區區一個玄虛山的親傳,就是殺她十個五十個,有本大爺罩着,你怕什麼?!”
“哇,好厲害。”
祁墨根本不吃這種餅,加上她有意刺激鵷扶,神態做的更是要多平淡有多平淡,就差把不在意三個大字刻腦門上,“不過鵷扶大人,恕小的直言,你若真的有你說的那麼厲害,又何苦在這裡東躲西藏,只與我這樣微末的小人物整日打交道呢?”
“……”
祁墨露出一絲會心的笑意,“果然都是吹牛的吧,死兔子。”
被如此大不敬稱謂,鵷扶卻出奇的靜了下來。他蹲在地上望着祁墨,忽然開口:“記不記得我與你的許諾?”
“噢,”祁墨一根手指漫不經心地蜷着髮絲,“你說的那個‘絕對值得’、‘跟它一比,所有東西都是浮物’的許諾?”
“……”
“可我現在不感興趣了,代價太大,我害怕,”她攤開手,“你找別人吧。”
“晚了。”
兔子陰森森,“想來就來,想走便走,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祁墨毫不畏懼,“手腳長在我身,眼脣生在我臉,我有腦子有血,有本事你把它們挖了砍了全榨乾了,否則憑什麼支配我?”
鵷扶一愣,隨即冷笑。
從第一天認識她罔顧他的意願執意要去岐黃堂的時候,鵷扶就知道,這個女人是個難啃的硬茬。
儘管她連個小孩都背不好,爬個坡都低血糖,還自稱沒有靈力……
想着想着,鵷扶臉上的笑容收了起來,隨即眼神中流露幾許嫌棄。
太弱了,實在是太弱了。
這麼弱的人怎麼能進玄虛山?
“總之,我已經把許諾好的那東西放到你屋裡了,”兔子大言不慚, “你,我,一條賊船,懂?”
“放……”
祁墨愣住。
祁墨眼底浮現怒色。
她就知道兔精不會無緣無故來找她。
甦醒那日房間裡臭得像有人竄了,果然就是他在搞鬼!
“你放了什麼?!”
“你肯定喜歡的。”
兔精洗了洗耳朵,隨即一躍消失不見,只剩一句話在空氣中飄散,帶着幾分可憎的狡黠。
“找找看咯。”
祁墨霍然起身,動作大了些,一團極小的紙團從她的腰帶縫隙掉了出來,咕嚕嚕滾到樹蔭處。祁墨毫無察覺,站在原地忿忿地想了一會兒,越想越氣,踱了幾個來回,擡步向學堂走去。
此時數百米之外。
汪佺猛地捂住耳朵,將卡在耳孔處的黃色紙團倒在掌心,愣愣的站在原地,好像不敢相信自己剛剛聽到了什麼。
“汪兄,你怎麼了?”
同伴不安地看向他。
從劍修課開始,汪佺就像中了邪一樣越來越不對勁,如今走着走着還突然抽風,這誰能抵得住!
汪佺看着紙團漸漸彌散,猝然笑了一下。
像是釋然,又像是興奮。
“沒事。”
他的手拍了拍同伴僵硬的肩膀,眼裡閃着古怪的笑意,“沒事。”